田邢甫看著手機上時間顯示,按照預計的行程規劃推算,距離下一個打工開始還有四十五分鐘左右。剛上完社課的他雙手抱著一盆還看不出是什麼品種的植物在學校外的大食堂閒逛。
要買個東西吃嗎?可是又怕來不及⋯⋯但是肚子又有點餓。
他正在專注思考這一時半刻做不出結論的煩惱,殊不知,後方忽然有人往他肩膀拍了下。
「阿甫?怎麼只有你?剛上完課嗎?」周和征手裡拿著一本厚度足以拿來醃醬菜的原文書,看起來就像剛上課完的室友笑著問他。
「你覺得我上課有可能帶這東西去嗎?」他抬起手中的盆栽,語氣中帶著無奈。
「也是齁哈哈。所以是去社團囉?」就算只是簡單的爽朗微笑,周和征的一舉一動都能吸引經過的女性目光。但他本人倒沒自覺就是。
看在眼底的田邢甫並沒多說什麼,反正這種情況遲早都要習慣的,這點,早在他們第一次出來吃寢聚的時候他就有這領悟。
「我剛去完,等等要打工。」他沒問對方怎麼會來這裡,畢竟這問題太瞎,用膝蓋想也知道剛下課會出現在這除了吃晚餐外,還能有什麼目的?田邢甫懶得做一些無意義,或可想而知的事,那只會顯得白費力氣,一點實質幫助也沒。
周和征的個性從這點就能看出與田邢甫差異有多大,他主動報上目的是出於習慣,也是想為後續開話題,「我等等要跟朋友去吃飯,你如果一個人的話,要不要跟我們一起吃?」雖是這樣說,但周和征身旁可沒符合他這說法的人選。
「不好吧?我又不認識你朋友。」
人家說大學新生就像得了一種怕尷尬的病症,不管做什麼事都要揪團一起進行,如果在外一個人吃飯,那肯定需要莫大勇氣。不過這對從小生長背景就得承受異樣眼光(至少在田邢甫眼裡看來)的他來說,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不會啦,介紹過就熟啦。」一切被周和征說的有多麼簡單,就算如此,田邢甫仍沒被說服卻也懶得堅持,之後,他便被周和征半強迫拉住,等待對方朋友會面。
「我之前就想問了,你每天把行程排得那麼滿,不覺得這樣很累嗎?」一個光是系隊加上系上課業就快喘不過氣的男大生實在無法想像這位室友是怎麼應付數個社團,顧好課業本份,甚至還能跑去打兩份工偶爾還兼職的生活。
周和征的難以想像田邢甫表現倒不怎麼自豪,他只簡單回了句「善加利用瑣碎時間」如此簡單人人皆知的答案,便終結了這話題。
「我只是犧牲了你們拿去玩的時間。」之後,他又補充。
「對了⋯⋯我印象中你好像沒參加系上宿營?」
「那種浪費錢的活動我才不參加。」
「還是可以認識新朋友的啦⋯⋯」像是經由那次活動後,周和征的臉書好友名單就多了很多位物治系的學生——只不過好像都是以女性居多就是。
「我不需要太多朋友,有必要的再交就好。」他這句話怎麼聽都不像在開玩笑,周和征站在旁邊看向對方側臉,深邃的五官中被鏡片擋住的眼眸不透任一絲隨便的態度,讓他開始思考對方從他認識的那刻起難道就是這樣嗎?
「這樣你的大學生活不無聊嗎?」
「你覺得我這麼忙看起來像會無聊嗎?」
也是。周和征發現自己問了個連自己都覺得蠢的問題。
等待約莫十分鐘,正當田邢甫按耐不住性子,準備先走一步隨便買個吃的充飢時,他們倆左後方,也就是學生離開T大要進入大食堂的方向傳來呼喊周和征的柔媚嗓音。「抱歉抱歉,讓你久等了,剛才我腳踏車落鍊,請人幫忙修了下才會這麼晚⋯⋯」女性一開始欠身順便稍作喘氣,讓田邢甫只能從對方頭頂那傾瀉而下如瀑布般,染過的葡萄酒色長髮隱約窺探那張精緻小巧的五官。
是個美女。他當下如此暗定。
「這位是法律系的學姊,叫做羅恩芸;學姊,他是我室友,外文系的田邢甫。」
在與羅恩芸對上視線的瞬間女方先是露出笑顏,「哇,怎麼今年學弟都這麼可愛啊?你好,我是恩芸。」
「嗯,學姊妳好。」
「別叫我學姊啦,直接叫我名字吧。總覺得那樣聽起來一直在提醒著我很老的事實。」這種芥蒂感特別在愈接近畢業的時候感受愈強烈。
會嗎?田邢甫沒把他的疑惑提出來,反正這也不是什麼要緊事。
為了把握時間,他們一行人很快就轉移陣地到鄰近一間專門販售麵類的餐館。為了招攬更多學生消費族群,店家的價位基本上都會比外面賣的再更便宜些,甚至若有跟學生會合作的店,憑藉學生證還能再享更低價的優惠。
而周和征他們選擇的這間麵店正好就是學生會合作的特約店家之一,正好這也迎合田邢甫的省錢生活原則。
待點完餐後,等上送餐的空檔,羅恩芸抓到機會就開始與周和征攀談,田邢甫聽來,內容不外乎和基本資料調查有關,目的很明顯地,就是想要與這位周姓室友有更進一步的發展。身為局外人的他毫無興致想要介入這段對話,將視線投入手機螢幕上,一排的訊息通知全是有關社團、打工、系上報告的討論。
他的生活就是如此忙碌,即便累,但只要過得充實,他也樂意。
一切的初衷很簡單:他不想被看不起。
自幼,田邢甫的生活歷程就與一般孩子不同。因為母親是來台工作的菲律賓籍移工,而他的出生又是因為母親的雇主半強迫她懷下自己,最後東窗事發,被雇主的親人掃地出門,他們母子倆才開始被迫過著顛沛流離的生活。
現在的日子是穩定多了沒錯,不過新的家庭也會接連產生新的問題這是無庸置疑的。他不想讓新的家庭成員認為他跟母親是拖油瓶,因此必須在自理生活方面表現得亮眼,才能讓對方乖乖閉上嘴還給他們母子基本尊重。所以他現在做的這一切都是有目的的,是過於沈重的緣由,田邢甫從未對任何人提過隻字片語,不僅他認為不需要,說了也於事無補。
肩上揹負的使命並非這些有幸福美滿家庭們的大學生們能體會的,而他也懶得怨天尤人或鄙夷這群人擁有的平凡幸福。那是他們之間的命運差別,怪不了誰,他也沒資格這麼做。
「我說對吧?」
「啊、嗯?」稍不留意,他才意會過來原來他們已經把話題焦點放在自己身上。
「你朋友看起來沒在聽我們聊天呢。」坐在田邢甫斜對面的羅恩芸甜膩的笑容實在讓他打從內心覺得不舒服。那通常都是不懷好意的笑,多年來的成長背景已經讓他學會怎麼察言觀色。
「我們是在講宿舍生活的事情啦,因為學姊、恩芸她現在已經搬出去外面住,就在跟我們分享以前女宿曾經發生過的事。」
「然後呢?你爆了什麼料嗎?」反正不管是誰的,肯定都與他無關。
「聽起來不算是爆料啦,反而應該說,你還真是讓我大開眼界。」
「我?」等等,這又與他何干了?
田邢甫投以殺人視線掃射身旁的人,周和征卻裝作沒看見的模樣傻笑著。
「看起來就像小狐狸之類的學弟,結果居然會怕狗嗎?真的很可愛。」
田邢甫不想吐槽關於狐狸與怕狗之間的關聯在哪,他對於為何自己害怕的事物會被一位初次見面,根本還稱不上朋友的女子摸透感到不悅。就好像,自己身上的某個部位被刻意揭開袒露在陌生人面前那樣詭異,缺乏安全感。
「你們就聊你們的天,為什麼要把我牽扯進去?」
「欸,你這樣說就不對囉。」
正好麵也送上桌,他們之間因此話題暫時停止。
等到舀了一口湯品嚐滋味後,羅恩芸接著說:「既然你跟我們一起吃飯了,那當然要參與聊天內容啊。不然,你來做什麼?」
「我是被強迫留下來的⋯⋯並沒有想要跟你們一起吃晚餐好嗎?」怎麼樣都看得出來吧?一臉沒興致的模樣感覺會像是想要跟這對男女共進晚餐的樣子嗎?田邢甫內心早就對這兩人翻了無限個白眼。
「反正都遇到了就一起吃有什麼關係呢?糟糕⋯⋯阿甫你該不會生氣了吧?」
田邢甫哼了聲,「我又不是上官,才不會因為這種事就動怒。」同樣,周和征也不像柳予樂那麼煩人,怎樣看起都比他還要順眼多了,自然不可能因為一點小事就翻臉走人。
兩人都是能讓周圍的人渲染上快樂情緒的存在。比起柳予樂過於耀眼的存在,周和征顯得內斂太多。因為這樣,就算周和征個性再怎麼好,只要站在柳予樂身旁就無法突出他的優點。柳予樂具備田邢甫說不上來的魅力,那是可以讓身旁人們因他而改變情緒的魅力。或許跟他互動較為頻繁的上官駒更能體會到柳予樂獨特的地方,相較於比較常跟周和征相處的自己,田邢甫就無法理解柳予樂的迷人之處在哪了。
但是他得聲明,這並不代表他就會像上官駒那樣,即便柳予樂犯再多錯,他都可以一次又一次的被對方的連聲道歉給心軟屈服。
因此嘴上是說不生氣,不表示他就不會記恨。「你賣我也是賣的挺順手的啊。」毫無保留的冷笑就是想讓對方知道自己的極限到哪,之後他什麼也不說埋頭認真把碗內的陽春麵全塞進胃中。
感覺自己好像在無意間成了柳予樂二號,周和征略顯緊張地說:「嗚啊,我、我不是故意的,對不起啦⋯⋯」
帥哥就是天殺的讓人嫉妒羨慕,就連個道歉怎麼看怎麼順眼,這舉動又再一次地讓前方的女性雙眼冒愛心,盡情發花癡,「天啊,和征你真的很可愛欸。要不要跟姊姊交往啊?」
「欸——?這、這應該跟那無關吧⋯⋯?」
「看我幹嘛?人家在跟你告白又不是我,走開啦。」很不珍惜的把那張帥臉推回去,田邢甫連湯也打算喝到一滴也不剩。
這是男女間的修羅場,他自己的人生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做,才沒時間關心室友的情史。
「對啊,和征,在跟你講話的人是我唷,你應該只看著我一人才對啊。」
「學姊啊⋯⋯那個、可以請妳以後別再說這種會讓人誤會的話好嗎?這樣對妳一個女孩子也不好吧⋯⋯」
「不好?不會啊。我倒是很開心可以和你扯上關係喔。」嬌媚的笑容完全應和了她說的話,這麼直接的回應讓周和征更是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只見他心神不寧,像是挺不習慣這種局面似的。難怪會堅持要他陪吃晚餐嗎?
自我推論得到結果後,田邢甫這下可真的露出率真的笑,「學姊是真的喜歡周和征嗎?」就算對方有說希望可以以名字稱呼就好,不過田邢甫可不是那種自來熟的個性,在還沒確定跟對方是否能成為朋友之前,他只打算繼續保持這種帶有些許生疏感的輩份關係。
「當然啊,難道你覺得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
搖搖頭,他說:「沒有,只是我在想如果妳是認真的話,或許身為室友的我可以從旁提供協助。」當事人就在他們中間,田邢甫卻能刻意忽視那高大的存在,自顧自說著:「近水樓臺先得月,如果由像我這樣每天都可以跟他見到面,最貼近的人提供幫助,應該對妳追他只有有利無害吧?」
「嗯~你說的滿有道理的。」
「那個、等一下,這種事怎麼可以⋯⋯」想不到事情居然會朝這種方向發展,這下周和征可真的急了,他找田邢甫作伴就是希望可以盡量避開這話題,結果最後卻演變成這樣,叫他該怎麼面對才好?
以一抹燦爛至極的笑容轉頭看著室友,田邢甫擺明了就是要趁機報仇,這動機這麼明顯,周和征怎麼可能聯想不到?
「怎麼?和征你害羞了嗎?學姊這麼漂亮,而且還是由女方主動欸,給人家一次機會試試看也不為過吧?如果讓女性難過的話,這可不是像你這般帥氣的男性該有的表現喔。」是的,他在報復。絲毫不給對方台階下,感覺火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小。
「學姊,能讓我跟阿甫好好聊聊嗎?我們之間好像有些誤會⋯⋯」
其實光是看到學弟一臉俊俏能因為自己的關係而染上愁容,羅恩芸就感到十分滿意,反正她也不是真的急著要對方一定得趁現在就給她答覆。她有自信,依她這亮眼的外表,善於交際的手腕,要她奪下小帥弟的心只是遲早的問題。「可以啊,反正我也吃飽了。你們慢聊,我先走囉。」
「路上小心。」虛情假意地笑著向對方揮手道別,田邢甫看起來是挺滿意事情發展成這地步的。
「學姊、注意安全。」就算對方的殷勤心意已經造成他的困擾,周和征還是不改溫柔本性,關心語句仍掛在嘴邊成為一種怎樣也改不掉的習慣。
向兩人打過招呼後,女性轉身消失在他們視野前。
只剩下他們彼此倆,田邢甫不再掩飾不耐煩,問:「怎樣?是要問我為什麼要那麼說嗎?」
「嗯⋯⋯」
「我只是看不慣你這樣胡亂把我的事抖給不熟的人知道罷了。是報仇,就這麼簡單。」
「抱歉,我不知道你會在意。」
「不用道歉啊,省省你的歉意吧。」
「這⋯⋯」
在這吵雜的空間中,唯有他們這桌的氣氛是相當詭譎,安靜的。
田邢甫見對方沒有要再說什麼的意思,起身,他準備要走。
「阿甫,這個給你。」從店內追了出來,周和征把一根巧克力棒交到他空著的那隻手,「我看你最近好像忙翻了,肚子餓的話可以吃這補充體力。」
將那份心意握住,田邢甫什麼都沒說只靜靜地定睛在對方臉龐,過了半晌,他才啟口:「你的溫柔在我眼裡是討人厭的優柔寡斷,如果你誰都不想傷害,最後只會落到每個人都在這過程中遍體鱗傷。我不想捲入你的感情世界,還請你以後別再拿我當擋箭牌。」其實他真正不爽的,這才是主因才對。但周和征能聽出話中意涵嗎?這就得看他悟性高不高了。
「我、我沒那意思——但我得承認,我的確在看到你時心底是鬆了口氣沒錯。」
「那還叫『沒那意思』嗎?」他不願再多談,只覺得繼續下去會讓氣氛更糟糕。
不過周和征仍不死心,硬是要走在田邢甫身旁。也不知道是出於反射性動作還是刻意,他走在靠近車道那側,好讓田邢甫抱著盆栽可以不用擔心前後方來車。
「從第一次跟你聊天過後我就覺得你是個成熟、很有想法的人。對自己的人生負責,也有明確目標知道要做什麼。我啊⋯⋯就無法像你那樣。」
「不怎麼難想像啊。你們家應該很疼你吧?」
「好像是這樣。除了籃球是我強求讓我繼續培養的興趣外,其他大大小小事都是由他們決定。就連讀電機系也是他們期望的。」
這故事怎麼好像挺耳熟的?
「柳予樂他女友不也是這樣?你們還真是一群可悲的年輕人。」
周和征不予否認,僅能笑笑回應。「不過換個方向想,這也算是他們的一種關心方式啊。⋯⋯但我想說的是,你剛才說我太優柔寡斷,我想或許就是因為我很多事情都由別人決定好,變成我自己也不知道這樣做是對或錯。」
「你現在想把錯推到爸媽身上就對了?」
「也不是這樣說啦。」周和征不擅於言詞辯解,因此在田邢甫面前讓他看起來格外狼狽。「只是我很羨慕你⋯⋯」
「不要光是羨慕而已,」驀然,他停下腳步,在迎面而來剛下課的另一波人潮前,他就像分水嶺般,將其一分為二。「羨慕了然後呢?你應該要學習的是那之後的事吧?大學就是要讓你學會自主的不是嗎?讓你學會不再躲藏於父母的羽翼底下備受保護,而是自立自強。」說的同時,田邢甫想起過去家裡發生的點滴。那些遭遇全與他身上流的血脈有關,因為這些劣勢,讓他提早學會獨立,過程雖然辛苦,但現在看來,他倒是滿慶幸可以出生在那不完美的家庭。
或許口氣差了些,不過田邢甫說的每句每字都是發自內心想要鼓勵對方,「如果你覺得我說的真有幾分道理,那你就試著改變吧。」那張混血的深邃五官如果再多添幾分笑容,肯定會更有魅力些吧?
「嗯,我會努力。」似乎感受到對方心意,這下換周和征他也笑了,「果然,我還是好崇拜你啊。」
「是也不用崇拜我。」
他們並肩繼續走回學校,偶爾因為擁擠而摩擦肩頭,但他們都不曾因此拉開距離。
「但我還是還是要警告你,下次再因為不想跟你的暗戀對象一起吃飯還是幹嘛,其他人我不管,要是把我給捲進去的話⋯⋯」頓了下,周和征也因此跟著緊張豎耳聆聽,「我絕對會讓你在宿舍的時間過得生不如死,要不信我們可以走著瞧。」在這之前田邢甫從未笑出如此耀眼的表情,這讓周姓帥哥更是背脊竄上一股涼意。
「好、好的,我知道了。」
到底在E023中到底哪位室友最不好惹,相信田邢甫肯定有這資質爭奪第一名寶座,今日的周和征深有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