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好玩的是,土方把衣服送洗回來以後,卻發現自己找不到那張名片,住處翻遍了也全無蹤影。
「奇怪,到底被我放在哪裡?」
結果最終在送洗褲子的口袋裡發現它,當初想著會再聯絡所以留了名片,但現在好好一張名片成了一堆輕飄飄的爛紙屑,什麼資訊也沒能留住。土方還得花點時間把那些年在褲子口袋裡的爛紙屑清乾淨。
這大概是所謂的「莫非定律」?土方嘆了口、甩甩腦袋不再多想,接著鎖上租屋處的大門、牽了腳踏車,上路。
一邊騎著,掛在握把上的牛皮紙袋隨著行路而起的風擺盪,不過裡頭有著衣服的重量,晃動幅度沒有想像中劇烈。當學生的日子也大概是這種感覺,像掛在腳踏車把手上的牛皮紙袋,或許有人期待青春可以激盪出什麼不一樣的火花,但到頭來或許因為自己身上有著難以拋棄的包袱,最終還是生活在平平淡淡中,數著日子流逝。
經過上坡時,土方加快了踩腳踏板的速度。
仔細想來,土方突然好奇起自己最開始發現名片消失時,為什麼會執著找到名片。說有多在意那東西嗎?應該不是,他一開始還想丟掉呢。是覺得丟了阿銀的聯絡方式很可惜?可能吧,卻不盡然。既然都知道對方在哪工作了,到工作地點拜訪也不是難事,只還幾件衣服也不需要聯絡方式吧?
下坡時放空腳踏板,微風拂過土方的臉頰,連帶著讓他的思緒也被風撩了起來,但並不知道有什麼幫助。
口袋中手機聲響起,一邊土方緩緩煞車,一邊掏出手機。他皺眉看著來電顯示,滑開螢幕,接一通不是那麼想接的電話。
「媽,什麼事?」
土方靜默一會,似乎是在等電話裡的人講到一個段落。內容大意是,今天早上的一個新聞裡,一個他們學校的研究生從頂樓一躍而下當場身亡,據說是為了感情糾紛。土方被叮嚀千萬不可像那位研究生一樣,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想不開,還是專心唸書比較實際。
「明白了,那請問還有其他事嗎?」土方說,「等會還跟為五郎大哥約了meeting,再聊下去可能就遲到了。」
掛上電話前的最後一句母親如是說:十四郎,你還有大好前程,別就這樣斷送了。但土方胡亂應了兩聲,就結束了這段對話,手機迅速塞進口袋,看都不想看。
前程基本上都是規劃好的,難有意外、也不太變動。在學校兩年之後出國,兩年拿外國碩士學位,先在其他公司裡過水學習,最終還是回到自己家裡開的律師事務所,當一個「優秀」的律師終老吧?這種絕不可能一兩句話改變的未來,想斷送還真不容易,誰都會把自己拉回來的。
土方牽腳踏車進學校停車格時,一恍神,背包掉到地上。他噓了口氣拾起背包,從中先取出幾份文件,向法學院的小徑走過去。經過學院大門口,繞過被拉起封鎖線的位置,冷冷瞄了眼在那向警察抽抽噎噎哭著的學姊。看來八成就是她和學長鬧不愉快,才釀成這次的悲劇。土方當年退出系上辯論隊之前,就不斷耳聞這位學姊與那位跳樓學長種種糾纏不清的關係。
「喲,土方學長。」
土方單手接住一位栗髮男子的手刀,無所謂地將對方甩到一旁。
「你沒事來這,總悟?」土方問。
「今天早上系辯開會,下午還有劍道社練習。」名喚總悟的男人說,「練習你來嗎?」
「會去看看吧。」土方說,「我等等要先跟老師meeting。」
總悟挑眉,問:「你大哥可是那對系辯閃光的導師,警方會找他去做筆錄,你會開得成?」
「那你這個系辯成員難道不用被抓去做筆錄?」
「做過,一下就結束了。」總悟說,「反正我跟他們那對情侶不是同一掛的,就算同樣都在系辯,警察也從我這問不到什麼端倪,很快就放我走了。」
土方點點頭,但言語上並不對此置可否。過了一會,土方的手機震了震,收到為五郎大哥的簡訊,告訴他因為做筆錄的關係而必須改約他日的事。
「喏,那你接下來去哪?」總悟問。
「真要不行,也可以去圖書館待著。」
「書呆子真無聊。」
總悟眼睛轉了個圈,忽然以一種極詭異的聲音問道:「欸,我聽社團的學弟說那天他們拖你一起去Square One,結果你後來就自己先開溜了?」
「什麼開溜!老子可是難受得一直都待在位子上沒動過好吧!」土方大怒反駁道,「那群渾球玩得根本就忘了我的存在,害我那天晚上被──」
土方說著突然停頓。本來聽著覺得有些無趣的總悟,至此刻眼神再度為之一亮,像隻發現獵物的豹子。
「被──?」
土方腦海閃過阿銀的臉和那間房的氣味,生硬改口道:「被陌生人送回家啦。」
「欸……」
「你失望個屁。」
「因為很意外呀!我原本以為你要說『被肛』呢。」總悟奸笑道,「畢竟學長您長得如花似玉,難保不會有幾個重口味的看上您後面這朵菊花,是吧?」
「總悟,你是不是討打?」
「不不不,都說抖S身心是玻璃製作,承受不起打擊啊!跟你這種抖M截然不同的。」總悟說,「我看學長本來是要說『被陌生人撿回去』了,難不成被肛但不好意思說?」
「你他媽一直說我被肛到底什麼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啊,學長。」總悟故作一臉無辜,趕在土方怒氣沖沖開始追打以前,一溜煙就跑得不見蹤影。
這小子真叫人恨得牙癢癢,土方心裡暗暗想著。但說實話,土方一點也不曉得那天被阿銀照顧有沒有發生什麼不得體的事,而那傢伙又一副神神秘秘的樣子,問到的也都只是曖昧不明的答案。
瞄了眼手上的牛皮紙袋,土方嘆了口氣。乾脆這突然多出來的時間,拿去把衣服送還吧?
不過,早上 Square One 有沒有營業,本身還是個大問題。通常這種店只為夜行性動物服務,白天則是他們睡覺的時間,但他稍微Google了他們網站的資料,貌似十一點左右就會開門,算是有些不一樣。
最後土方還是選擇先去一探究竟。憑著上回跟學弟去的記憶,加上地圖的輔助,臨近大街的 Square One 其實並不難找,而店門是開著的,霓虹燈並沒有打亮,這玩意只被准許在夜晚閃爍吧。
「歡迎光臨。」
擦拭著酒杯的酒保是個戴眼鏡、不甚起眼的傢伙,要不是他出聲打了招呼,估計土方會當作此地無人繼續向裡面走了。
「請問先生需要什麼嗎?」
細看才驚覺對方不過是個十七、八歲左右的少年,這個時間應該要在學校而不是在這種地方打工吧?不過土方並不細問,畢竟他也不是什麼警察。
「阿銀……在嗎?」土方試探性地詢問,很怕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原來是找阿銀的嗎?他前腳才剛剛出去呢!」眼鏡男說,「請問您是?」
「啊啊,我是來還他東西的。」土方晃了晃手中的牛皮紙袋,「他不在的話我東西就放這,幫我跟他說我來過就好。」
「先生不坐一下,等阿銀回來嗎?」
「不,沒關係,不是什麼重要的事。」
「但阿銀出門一下就會回來的。他是替這邊的一位女孩買個感冒藥,藥局沒離這裡很遠。」
「這樣嗎?」土方看了眼手錶,「那我可以等等,不趕時間。」
土方揀了張靠牆的沙發坐下,並不做什麼就單純發呆,反正昏暗的光線也不適合念書。背景音樂吸引了土方的注意,他那天在阿銀的住處聽過這張專輯,那時候阿銀模模糊糊說了串英文名字,但對他而言就是一首令人放鬆的爵士樂。
這間店的燈光雖然一直都很曖昧,但還是能分出白天和夜晚兩種不同的樣貌。夜晚時候隨著舞曲播放,扎眼的強光令人很是難受;白天不同,可以隨著輕柔的音樂將意識放流。
「嗨嗨,土方君?」
等到土方注意到有手擋在他眼睛前揮呀揮,不久他又看見那對特別的銀髮紅眼盯著他看,面帶淺淺的微笑。
「我睡著了?」
「我說你喝醉了。」
「騙誰。」土方聽了阿銀的話瞬間清醒,「我今天早上沒喝任何含酒精的東西。」
阿銀沒有搭理土方的回應,又問了別的事:「你要來,怎麼沒跟我說一聲?」說著就在土方對面的沙發坐下。
「想說給個東西就走人了,只要知道你在這就好。」土方說,「反正下回也不會踏進這裡,也不會再來找你添麻煩。」
「是嘛。」阿銀想了想,又問,「土方君是排斥深交的人?」
「沒有啊。」土方狐疑道,「為什麼你會這樣覺得?」
「給人的感覺就是『不隨便認識新朋友』吧?」阿銀說,「能不接觸盡可能不接觸,雖然都很禮貌性地談話,但都很清楚劃清界線呢。還是說──」
阿銀試圖在土方眼裡捕捉任何漏網的情緒。
「你會挑朋友?」
被人這麼說,土方突然就有種遭到冒犯的怒意,很想直接嗆對方「我挑朋友干你屁事」,但最後說出口的仍舊語帶保留。
「你問問題還真犀利。」還順道帶了點諷刺意味。
「不,你沒聽出來我真正的意思。」阿銀擺了擺手,「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想多認識你罷了。」
土方橫了阿銀一眼,卻換來阿銀無言的笑聲。突然就得受這種氣,土方不但覺得莫名其妙,當然也不是很開心。就在他想開口告辭,但雙方氣氛還有些僵持的時候,一個女孩衝進阿銀的懷抱裡,蹭了又蹭阿銀的身體撒著嬌。
「怎麼了,小神樂?」阿銀摸著她那書著兩個包包頭的腦袋,「燒有退了?」
「嗯嗯,頭不燙、也不暈了。」名喚神樂的女孩說,聲調裡有著很濃的鼻音。
「那不就應該繼續躺在床上休息嗎?」阿銀說,「你把感冒傳染給我可是要找你算帳的啊。」
「已經躺床上一整天了,才不要啊嚕!」神樂忽而轉頭盯著土方,問阿銀:「這傢伙又是誰?」
「朋友啊,小神樂。」阿銀說,「妳這樣很失禮喔?別叫人『傢伙』,要好好叫人名字,懂嗎?人家可是叫『多串』。」
「他媽誰是『多串』?我叫『土方十四郎』。」
神樂歪了歪腦袋,皺眉道:「銀醬有這麼兇的朋友?」
看土方似乎有些不高興,阿銀試圖緩頰:「別介意,就是個給人慣壞了的小女孩。」
但事實上比起神樂直言不諱的口氣,土方更覺得阿銀那種拐彎抹角的試探口吻讓人相當不舒服。
「我先走了。」土方起身。
「不一起吃頓飯嗎?」
阿銀問,卻迎來土方像是看見奇葩一樣,不可置信的眼神。
「我等會和同學有約。」土方嘴上這麼說,臉上卻寫著:「我都跟你沒關係了,為何要跟你吃飯?」
「剛才說話多少有點冒犯到你了吧?讓我道個歉。」阿銀說,「順便你衣服都還我了,沒道理我東西不還你吧?不吃飯也沒關係。」
神樂看了看兩人,突然說:「我也要跟著去!」
「你好好在這裡休息,晚上還有工作吧?」
「不──要──!」神樂緊緊抓著阿銀,「我也要跟著去!」
「唉,真拿你沒辦法。」
土方對於神樂撒嬌也有同樣的想法,女孩子……尤其小女孩,任性起來到底有誰能制止得了呢?
「神樂這性格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寵出來的。」阿銀邊走邊說,「這傢伙老爸以前混黑的,後來老哥也追隨老爸的腳步去。那個禿頭佬離開前把這小傢伙託給我,希望我能帶她離那個環境遠一點。」
「但說真的,我這距離那種環境也只有一步之遙吧?」
神樂走在前頭撐著紫傘、唱著歌,阿銀和土方就走在後面跟著。
「她幾歲?」土方問。
「大概……十五歲?」阿銀思索了會,「記不是很清了。」
「這個年紀的人,不應該是坐在學校裡上課的學生嗎?」土方又問。
「你說……義務教育之類的?」
土方點點頭。
「不是每個人都適合走同一條路的,土方君。」阿銀說,「你以後會明白的。」
以後?要明白什麼?土方把疑問暗藏在心裡。
「Sqare One那位眼鏡服務生是中輟生?」
「你說阿八?」阿銀說,「不,他是念夜校的。沒錢,所以要半工半讀。」
搭配著今天早上見到那少年的形象,土方能想像那位戴眼鏡的服務生家境並不是很好。
「你呢,土方君?沒聽你說你念什麼的。」阿銀問。
「學法律的。」
「喔……將來當律師?」
「差不多,就接著家裡的活做下去。」
「人生都安排好的呢。」阿銀說,「比起走一步算一步的人來說好多了。」
這樣有比較好嗎?土方不能肯定阿銀說的是不是正確,但確實比起很多人對於未來的煩惱,土方是少數取了捷徑,未來沒有後顧之憂的人。
「話說……你不喊一下那個女孩嗎?她愈走愈遠了。」
「別擔心她,她知道路。」阿銀擺擺手,「你在這裡等一下,她沒多久就會往回走了。」
阿銀要土方停下來時,他才注意到自己又回到那天自己暫住的公寓前,明媚的天色讓公寓看起來似乎沒那麼陰濕了。他就在樓下等著阿銀,選了一個樓梯角落坐下來發呆,卻不知何時神樂像貓一樣地出現。
他抬頭,神樂遮住了部分日光,所以並沒感受到光線刺眼。
「你不是銀醬的朋友對不對?」還沒等土方反應過來,神樂又喃喃道,「一定不是。」
「為什麼這麼說?」他忍不住問了神樂。
「因為,你們看起來很像陌生人啊。」神樂有些天真地說,「銀醬不挽留朋友的。」
土方被神樂的話搞糊塗了,他不知道神樂這話什麼用意。
阿銀走了下來,手上拎了個紙袋。見神樂站在土方面前,就問:「你們聊開了?」
「等銀醬很無聊嘛。」
土方拍拍屁股,接過阿銀手中的提袋,也沒確認過裡面的內容就收進背包。
「你等等怎麼回去?知道路嗎?」阿銀問。
「知道,謝謝你。」土方起身就要走。
「那麼再見。」
正如初見時的瀟灑,阿銀那聲「再見」俐落地像是毫不眷戀一般,轉身叫上神樂就走。反倒是神樂還回頭看了土方一眼。
土方踏了沒幾步路手機又響了,這次是來自大哥為五郎。筆錄結束,大哥問他有沒有空改約下午開會。Meeting、meeting……說穿了就是他母親拜託為五郎定期約談,追蹤他在校學習狀況。即使他挺喜歡為五郎這位照顧人的兄長,為五郎也很少給他太多壓力,但他確實不喜歡那所謂的Meeting。
心一橫,土方快速地回了句,「抱歉,下午還有事,再另外約吧!」接著返過頭跑著,向阿銀的方向追去。
「阿銀!」
聽到叫喚,阿銀與神樂雙雙回頭。阿銀臉上還有點困惑。
「有什麼忘了嗎?」
土方停頓下來,他沒想好為什麼要叫住阿銀,方才一連串的行為是一時衝動。
「不……不瞞你說,上次你給我的名片給洗衣機絞了,所以我沒了你電話。」
土方盡可能直視著阿銀,讓對方不要覺得自己在逃避什麼。
「但我剛好帶了手機,」土方說,「所以就直接給我號碼吧,記在通訊錄裡就沒有弄掉的問題了。」
從小到大從沒有習慣歷經沉默,即使只有一秒土方也相當不自在。那對特別的赤瞳看著土方時,彷彿將視線看進了他心的深海裡,像在審度什麼卻不評判,像在玩味什麼但嘴角並不真正勾起微笑。
「好啊,手機借我一下。」
土方把自己的iPhone遞給阿銀時,心跳亂得根本靜不下來。他在做什麼?他在做什麼?土方其實也沒做什麼,他還沒荒唐到覺得交換個號碼,天就會塌下來、或者身上的肉會少一塊。
阿銀把iPhone還給土方,晃了晃自己手中的Nokia中古機,笑道:「收到你的號碼囉?」
土方沒注意到阿銀最後又說了「下回再聊」,只注意到神樂笑著說了句「變成朋友了呢」。他也沒注意到兩人的身影漸行漸遠,而還站在原地的自己簡直就像個傻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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