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道社不加練的周末,沖田總悟到租屋處樓下的超商買了兩包激辣仙貝後,過馬路搭了公車,直奔醫院的方向。
別個少年播放器裡放的是時下流行的歌曲,總悟沒興趣,耳機塞進耳洞裡,放的是NHK轉播的落語秀實況,只聽不看其實會少領略箇中精妙細節,但他純粹只是想放個聲音當作背景。對著車窗玻璃充當鏡子整理出笑容,臉頰推了又推,嘴角還是會垂下來。
馬上要見到姊姊了,振作點啊沖田總悟。
醫院上回告知他姊姊病況加劇,需再次住院觀察以後,就算多找土方幾次麻煩也不能解他心中悶氣。這回再去,除了聽取醫生的報告外,也希望把自己過得好的消息帶給姊姊,好讓她別為了自己的事擔心。這樣的他還真是窩囊,能力只夠照顧自己就是極限了。真該買個膠帶去把嘴角往上貼一貼,等見到姊姊的時候再拿掉,也許就能多少固定住他笑不了的表情吧?
總悟向後躺仰在椅背上,後知後覺地說了句:「啊,辣醬好像忘了帶。」但在他醒悟這句話的同時,他也跳下了公車,站在醫院前的公車亭下,接著被行走緩慢的駝背老爺爺輕輕撞一下。總悟往老爺爺的方向看一眼,陽光順勢從同一方向刺他的眼,因此他馬上就扭頭往醫院大門的方向看,看那開開關關的自動門下熙來攘往的人群。
回想起自己提早出門,又發好長的呆,還不如早一點見到姊姊,多陪陪寂寞的她也好。但跟姊姊聊天的起手式差不多都用遍了,想啊、努力地想啊,說說土方的蠢和自己怎麼治對方呢?姊姊總是笑著聽完說「不可以欺負朋友」後,問他:「最近過得好嗎?」
是啊,話題總是會回到他身上。最關心他的姊姊心都仍然掛念著他。姊姊問起,他大可以咧嘴而笑說「還不錯」,但如果再深問下去,比如,怎麼個不錯法呢?天知道,若姊姊的病況一天沒有好轉,他說出的每個「不錯」都是讓姊姊安心的敷衍,敷衍她專心在醫生專業的療程上,讓她心無旁騖。
醫生專業的療程啊……想起這事,總悟在搭電梯的時候突然冷笑出聲,嚇到旁邊捧著一束花的大媽。大媽上下瞧了總悟兩眼,微胖的身軀整個縮在電梯門邊的角落。
總悟不是沒考慮過讓姊姊轉院,事實上也是轉過院的,從醫學中心介紹過來這。想想連醫學中心都不太有對策的病,他們轉介姊姊過來,一是要總悟提早準備好放棄的念頭,二是讓他就近照顧。這間已是大學附近的醫院中,設備比較齊全的地區院所了,而且這裡的醫生依然盡心,並沒有讓人感覺遭到拋棄。
也或許早就對拋棄無感了?可能吧。想想父母那麼早逝,身後上千萬遺產由他和姊姊共同繼承。當姊姊哭著接下信託人員交給她的繼承文件時,他至今都記得那個陌生的大人一句「三葉,妳要堅強照顧弟弟喔!」有多麼諷刺。他是大人口中的「弟弟」,看著大人禮貌性地補上一句「有什麼問題都能與我們聯繫」便把厚重的大門闔上。而他手上黑色的小四驅車急著去追趕大人的背影,但速度不夠快,只能一階階摔下螺旋扶手,最終在撞到地板時翻個車底朝天。
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一扇關上的門,都能讓他記得這麼久啊。
此時總悟站在病房門口,預備敲門時遲疑了,手停在半空中,像翻車的車輪拳著不動。後來一個經過的護士奇怪,怎麼有人站在門口這麼久?便出聲喚道:「沖田先生?」
「你姊姊跟志工出去曬太陽了,不再病房裡喔。」
「欸?」總悟愣了楞,「那他們?」從護士口中得知位置後,總悟九十度鞠躬連聲謝謝。
醫院沒有很大,但即便如此,走到小花園也花了他幾分鐘時間。停下腳步時,他隔著一層玻璃的三十公尺外,遠遠地,看見坐在輪椅上的姊姊彎起嘴角,志工推著她的輪椅愉快聊天。姊姊很愛笑,栗色長髮紮起的馬尾也總是隨風搖晃,彷彿也在回應。
為什麼要出去?這樣不是容易感冒嗎?這些話本來還想問的,看見了笑容,突然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總悟低下頭輕輕踢了會牆壁,抬頭又看向外面庭院,現在正掩著嘴,眼睛瞇成小縫的姊姊。
「居……居然在這裡碰見你啊,吉娃娃!」
吉娃娃?這稱呼很耳熟。總悟反射性地轉向聲音來源──啊,是那天在餐廳還有橋邊見到的那個女孩子,書著兩個包包頭的傢伙。妙姊那日的警告言猶在耳,總悟可一點也不想招惹,於是回應:「我叫沖田總悟,找我什麼事嗎?」聲音冷冷淡淡,大有公事便公辦、私事便撇清的意思。
「我……我叫做神樂啦!」這女孩有必要這麼怕他?結巴得連話都說不好,「那個……我……剛好在這裡碰見你,就……就順便跟你道個歉!」
第一次在餐廳那是想給近藤兄製造一點說話的機會,但很尷尬地失敗了,還惹了一身腥;第二次那是看她一個人不撐傘坐在大雨中,一時抖S開關居然關掉了,伸手給女孩借撐他的傘,結果是被妙姊打了一巴掌。
第三次,女孩乍然出現,就說要向他道歉。要道歉什麼?聽著不是鬧劇,就是預備著仙人跳吧?但總悟話沒這麼說,只是冷冰冰地回絕道:「妳沒做什麼對不起我的事,我也不認識妳,所以不用了。」
「咦,不是吧?」神樂瞪大眼睛,「我前幾天還打了你,阿銀還攔著我呀!你是失去記憶了嗎?可我打了人,得跟你道歉呀!」
這話總悟都不知從何吐槽起了,他壓根沒想過小女孩的邏輯可以這麼毫無道理。給別人亂取綽號不必道歉,精神狀況不好、打了人就要道歉?而且神樂顯然沒搞懂總悟的意思。
他再把話說得白一點:「我沒忘,只是不覺得妳需要道歉,也不想再提。」
「可是……」
「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總悟皺著眉說,「如果只是想讓自己心裡好過點的話,隨便妳道,妳道完就走吧。」不想看見妳──後面這話他沒說。
「你是心情不好嗎?」
總悟本已將臉轉了過去不想再理會神樂,但這小女孩委實不會看人臉色,見總悟態度如此,反而更要糾纏。總悟答了一個,還會有千千萬萬的疑問,而且不問到結果誓不甘休。索性總悟便說:「是,我現在心情不太好。請問還有別的問題嗎?」
「小總,你在幹嘛呢?」
才剛兇了神樂,姊姊的聲音就在不遠處響起。總悟心虛地應了句:「姊姊。」
「這位是小總的朋友嗎?可不能對別人這麼兇喔。」姊姊三葉雖是訓誡弟弟,但語氣溫和柔婉,「看,這都把你朋友嚇壞了。」
「她不是我朋──」而總悟話還沒反駁完,三葉便拉起總悟的手背撫了撫,他便沒了聲音。就像一股強制約束的印記,三葉的動作是示意他別再說下去,從小到大都是如此。
三葉和志工交談一陣,志工便先行離去。三葉隨後笑著看向神樂,問:「我是小總的姊姊,名叫三葉,小總的朋友吧?」
神樂倒是眼睛眨個不停,說:「我叫做神樂,今年十六歲。」
「好可愛的名字,是正值花樣年華的少女呢。」三葉說的時候摸了摸神樂的頭,神樂也就傻楞楞地讓三葉摸,「今天怎麼會在醫院呢?是陪哪位家人來看診嗎?」
神樂搖搖頭,「我每個禮拜都來。我不來的話醫生都會打電話給銀醬,銀醬就會拖著我來。」
上回大雨在橋邊聽神樂發洩時,約莫記得她有抱怨關於看醫生吃藥的事。但總悟聽到她每周都跑醫院報到,還是不禁吃了一驚。想必三葉驚訝程度也不亞於總悟,於是她問:「妳生了什麼病,需要每周都來?」
神樂思索了會,便答道:「感冒。」
感冒?感冒幾個禮拜不見好,還叫「感冒」?
神樂很認真地點點頭:「是呀!上週淋到雨變得更嚴重了,等到好一點的時候又被銀醬唸了一頓。」神樂話到此處竟聽起來有些委屈。接著她又說:「所以這週就不想惹銀醬生氣,乖乖自己來看醫生,自己拿藥。銀醬工作也很忙嘛!」
「這樣啊……」三葉的笑容此時又添了點無奈,怕是這女孩可能也搞不清狀況,「你年紀這麼輕,可要好好保重身體,別像我一樣搞壞了身子才好。」
神樂似懂非懂地點了頭,說:「謝謝三葉姊姊。」
三葉不再多問,繼而轉話題道:「所以小神樂剛才在走廊上遇見小總,想打招呼嗎?」
神樂搖頭:「不是,我想跟他道歉。」
「道歉?」三葉轉頭看了總悟一眼,傾了身體,手搭在神樂身上,「發生什麼事了?」
「上週我鬧了脾氣,是吉娃娃最先發現我,借我傘撐。可我那時候心情不好,不聽他說話,還動手打了人。」神樂說,「銀醬說,無論如何打人就是不對,所以想跟吉娃娃道歉。」
三葉隊總悟投以詢問的眼神,他便只得解釋:「我也不知道她為何叫我『吉娃娃』。然後她上週確實打了我,我剛剛告訴她我沒要她道歉,只是不想多提。」
「吉娃娃說,是因為心情不好的緣故。」
「我不是這樣講!」總悟突然像被踩了一腳的貓,聲音大了起來,「妳根本也沒在聽我說話吧!」小心翼翼對姊姊營造出「每天都過得很有衝勁」的形象,突然被一個不讀空氣的傻逼戳破,他火氣立刻衝上腦門。
三葉馬上輕輕咳了幾聲,也分不清是急著說話而氣息紊亂,還是故意要擋一擋惱火的總悟。但總悟很擔心她的健康,因此這招每每成功、屢試不爽,她便有空間接話道:「小總冷靜一點,不可以對朋友這樣喔。」
「小神樂沒事,妳的心意姊姊先替妳收著,等哪天小總心情好一點了,再讓妳正式道歉一次,可好?」
神樂微微張嘴略顯驚訝,「原來還可以這樣嗎?」
三葉搖搖頭,把神樂拉近了點說:「平常對其他人,小神樂如果有錯還是得馬上道歉才行,很多人是不接受事後彌補的。不過,小總這回對妳態度也不好,讓我先勸一勸他,等下回你們都比較心平氣和後再來和好,就不會那麼尷尬了。」
神樂眼睛轉了一圈,過會兒才點頭,「聽懂了。這是三葉姊姊幫我『打圓形』,對不對?」
「是『打圓場』吧?」總悟皺眉反駁。三葉又輕輕捏了他的手一把,他便又不說話。
「是呀。所以小神樂再給姊姊幾天時間,好不好?」
神樂開心地笑著說:「嗯嗯,都聽三葉姊姊的!」
之後神樂像跳跳兔一樣跑走時,三葉也沒攔著,就任由她去。然而神樂走遠沒多久後,總悟就像犯了錯的孩子一樣,低頭就是一句:「姊姊,對不起。」
「為何要道歉呢?」三葉問。
因為被發現自己隱瞞了一些會讓姊姊擔心的事啊。但他沒將腹誹宣之於口,只又補上了句「對不起」。
「我了解小總,所以知道小總不願告訴我是出於善意。」三葉柔柔的聲音聽起來令人格外舒心。
面對三葉坦然,總悟反而有些彆扭。他繞到三葉的輪椅背後,悶著聲音說:「姊姊是想知道我跟那個包包頭女怎麼認識嗎?」語氣聽起來含糊,像在咕噥什麼。他推了輪椅,還是避開了姊姊最想知道的──自己究竟怎麼過不好了?
「小總有故事,做姊姊哪有不聽的道理呢?」然而三葉並沒有戳破總悟避重就輕的用意。
「這女孩在餐廳當服務生時,對客人不是很有禮貌,被我臭罵了一頓,所以從此結怨。」總悟說,「所以看到她總是特別煩躁。」
「所以那女孩才說要跟你道歉嗎?」三葉問,「她剛剛有提到自己打你了。」
「啊不,這又是另一件事了。總之她有道歉,我也不想追究。」總悟停頓了一會,似乎覺得有些心虛,又補充道:「剛才我是因為她一直纏著我跟我道歉,我就隨口跟她說『心情不好』。姊姊別當真。」
三葉笑了出來,「我收回剛才那句話──知道小總報喜不報憂的時候,果然還是覺得有點寂寞。」接著故作調皮地吐了吐舌頭。
「看樣子姊姊的身體愈來愈好囉,還能這樣開玩笑。」
「都是借小總吉言得來的幸運啊。」三葉說,「但記得別老是把運氣借給我,要留著一些自己多用用啊!」
「說的好像運氣想借就能借一樣。」
總悟後來在外頭買了便當進醫院,和三葉吃過晚飯之後才又離開。總悟檢查了五遍三葉有沒有缺的東西後,才向三葉道別,準備回學校宿舍。
「小總,在外面不可以欺負女孩子喔?」
臨走前,三葉只對總悟說了這麼一句話。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