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Gnossiennes
李天壽再度呆坐醉月湖邊等待高教授,手中仍在翻閱那份翻譯。
他逼迫自己不去想起父親的哭臉,那只會讓他不斷作嘔,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應該是處理當前這堆詭異的自殺案才對。
天淇已經死了,傷害她的惡人也要死了,你還能做什麼?你是個警察,你不能犯法。他不斷想像著如果從前能發現天淇的異狀其實有跡可循該有多好。
他抹掉臉上的汗水,手機畫面停留在一篇討論補教名師醜聞的FB文章上。不只是他(雖然他實在不願承認),局裡現在也開始相信最近這幾起牽涉墮胎女性自殺的案件之間有所關聯,除了嗜血的媒體,沒人希望再有死者出現。
肥肚叔終於找到案子之間的新連結,但貿然往可能的虎穴闖恐怕會打草驚蛇。
「這要感謝老友的意外相助!」肥肚叔昨天在茶水間拍著他的肩膀說道。
「什麼意思?」李天壽揉了揉紅腫的眼睛。
「那個跳軌的桃衣女人…和上上個月的另一起自殺案死者…都到過相同的命理館,我國中同學是開計程車的剛好都有載到她們然後目的地都是那裡。」
「你同學運氣未免也太好。」李天壽實在不想吐槽他,這樣聽來那個計程車司機也很有嫌疑吧。
「人生總是充滿各種巧合。」肥肚叔一邊倒茶一邊回應他。
「那間命理館是怎麼回事?」
「就路邊很常見的那種啊,只差這間躲在蘆洲的死巷裡看起來很陰森。」肥肚叔遞給他一條能量棒。「喂,小李,你看起來糟透了,休息一下吧。」
「還好,只是昨天沒睡而已。」李天壽粗魯地把能量棒拆開。
「你父親還好吧?」
「人都住進安寧病房了你覺得呢?」
「也是,希望他別受太多苦。」肥肚叔想起李天壽父親健康時的樣子,那個宛如風中殘燭的老人也曾經是意氣風發的刑警並立下不少大功,雖然婚姻生活不甚美滿。
「話說那間命理館…」他把包裝紙扔進一旁的垃圾桶。「有過什麼糾紛或不好的傳聞嗎?」
「沒聽說過也沒查到,但我曾經聽人講過那間命理館好像是…專門處理…」肥肚叔意外地結巴起來。
「處理什麼?」
「…處理嬰靈的地方,有傳聞說那裡在養小鬼。」
李天壽打了個寒顫。
突如其來的奇怪口音猛然將他拉回現實。
「你怎麼…有我的翻譯?」聲音的主人已經站在他背後。
李天壽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
「抱歉!嚇到你了嗎?」對方看起來像個學生,臉上戴了副膠框眼鏡。
「沒沒沒有!」李天壽狼狽地舉起手。「你…你是高教授的學生嗎?」他好奇地看著有奇特口音的學生,有點像混血兒但他不敢確定。
「我正在等她。」戴眼鏡的學生在他對面坐下。「你手上為何有我的翻譯?」
「我是有事情來請教高教授的警察,翻譯是她借給我的。」李天壽只好低聲回應他。
「警察?」對方不信任地皺起眉頭,但高教授的聲音也同時從遠處傳了過來。
半小時後,三人再度回到高教授的破舊研究室吹著過強的冷氣。
「這是我學生詹姆士,美國來的外籍生,這個月就要畢業回國了。」高教授向李天壽介紹那位正在靦腆笑著的研究生。「我借你的這份就是他的翻譯,翻得不錯吧?」
「哈哈還不錯!我看得津津有味!」李天壽硬是擠出笑容。這翻譯有一半的確像是不會中文的人的傑作,他終於能體會讀書讀到吐血的感覺。
「我差不多要離開了,老師,回國再連絡你。」詹姆士和高教授擁抱後將房門打開,門外已經站立一個滿頭白髮拖著行李箱的年輕人。
「吳牧師嗎?」高教授挑了挑眉。
「哈囉,教授,好久不見。」吳牧師輕快地向他們打聲招呼然後和詹姆士走出研究室。
李天壽注意到那位牧師的左手搭在詹姆士腰上。
「那兩個大男生都不是本地人。」高教授啜飲著熱茶。「他們要回去結婚了。」
「結婚?!」李天壽差點被咖啡嗆到。
「是啊,聽說那個牧師不幹了,要回舊金山開餐廳,希望會是不錯的新開始。」
「哇喔…」他吞了口口水,腦中不是時候地想起嘉嘉。
「對了,你這次來找我是什麼原因呢?」高教授定睛看著他。
李天壽不安地望著躺在桌上的翻譯稿。
~*~
「她叫得還真大聲,還好附近沒鄰居不然準會被罵。」王神棍一邊喝茶一邊回憶數小時前的事情,這鐵定會讓他得意好一陣子甚至得意到忘記尋找新獵物。
「為什麼總是有人會蠢到被你騙呢?」胎胎從天花板飄下來坐在茶壺上,然而內心卻已開始動搖。
那女人是她的母親,她不再確定這樣做是否真是正義之舉。
「那不是愚蠢,親愛的胎胎。」王神棍放下茶杯。
「那又是什麼?恐懼嗎?」
這對她自己不幸的死亡是否有任何幫助?救贖?她需要救贖嗎?為何人們總是在尋找救贖?這能讓任何曾被他們傷害過的人得到解脫嗎?還是…所有的贖罪、懺悔,僅只是在滿足犯罪者可悲的罪惡感而已?
「愧疚。」他露出笑容。
悲傷的笑容。
他記得父親死前說的每個字,醜番婆毀容的真相,激起王傳福殺意的真相。
由於懷上城裡牧師的子嗣卻又無法真正進入那個偽善的家,年輕時的醜番婆用盡所有方法想將腹中胎兒「處理」掉,但王傳福彷彿殺不死的蟑螂頑強,直到呱呱墜地都健康的不像話,於是醜番婆只好燒盆水準備將嬰兒燙死卻被闖入家中的牧師夫妻阻止,滾水在拉扯中潑灑她一身。
他憎恨的到底是父親還是試圖謀殺他的親生母親?為何每個被他誘騙的女人彷彿都長著醜番婆年輕時的臉龐?那張只能從黑白照片中一窺美貌的臉龐?
「如果羅怡娟和張銘寬要控告你呢?」胎胎覺得自己問了個蠢問題。
「他們不會這麼做。」王神棍將回憶收進腦海深處。
「你想說的是他們『不敢』這麼做?」
「沒多少人有勇氣這麼做,因為我們的社會習於阻止被傷害的人尋求幫助。」
「為了他們的人生?」
「被偽善的社會教導成要相信這全都是為了自己的人生,即使被狠狠踐踏也要忍氣吞聲。」
就像父親為了自己的人生而讓醜番婆一輩子蒙羞。
他憎恨所有這樣想的人。
~*~
雷諾沒對任何人說出夜半的詭異體驗,他萬分確定那個王神棍能藉由胚胎鬼魂知道他曾經溜進地下室,但那隻老狐狸開門後卻像什麼事情都沒發生過般地對他陰森笑著。
出租車已經抵達國家音樂廳三號門,下一場演出將在傍晚開始,然而車上所有人都沒心情思考這件事。
他現在最擔心的是坐在後座眼神渙散的羅怡娟與張銘寬。
有糟糕的事情發生但他們卻絕口不提。
非常糟糕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