２—３ 脫去膽小鬼的面具（上）
她必須想出如何說這話。說是給對方的工作疲勞撫慰一下，用這理由邀他去喝酒就行了。
當初得悉他被解除負責職務時雖曾說過連見面也最好可免則免，但現在只是在走廊碰到而已；同去飲酒也應盡量可免則免，但今天匯演已經結束。再說他身邊還有那位女助手，並沒甚麼可非議的。
三人一起去喝酒吧。
輕鬆地跟他這樣講吧！
別害怕、去吧！
即使他不看自己一眼也不要在意！
原本應該這樣鼓舞自己——
「之後我還要回總公司進行報名文件選拔，晚安。」
他說完便快步經過她的身邊，儘管經過時他輕輕示意打招呼，那角度卻出奇的淺。
事情只是發生在一瞬間。
＊＊＊
雖沒『那時候』嚴重，但她還是茫然迷濛的樣子，好像踩不著地面的感覺——楓有這樣的自覺。
冬季大匯演已結束，楓剛剛才回到家中，可是她卻沒有亮燈，打從一回來便只是一直待在窗前看著外面無機的夜景——黑暗之中亮著一點一點的燈光，是多麼沒特色的景色、是多麼沒有生機的景色。
『就好像今天的他那樣。』
本來他也是個缺乏表情變化的人，卻原來是個內在有著豐富的情感的可愛傢伙。面無表情的中間也多少有些空隙，從中窺探他的真實情感，讓她覺得很有趣。
——那就是楓所認識的他，而今天的卻是陌生的他。
從今天的他身上，楓感受不到任何東西，哪怕是死板還是可怕之類的感覺，甚麼都沒有。
更甚者是他沒有看自己的雙眼、沒有向她表達出任何情感，是極度無機化的面具般的毫無表情，可謂是一張鐵面具，一張高度仿真人面的面具。肅殺的臉龐上沒有摻雜任何情感。
她感覺到，他身邊明顯地築起了一堵圍牆，沒有人能接近，也不允許任何人接近，像是一副道具似的。
若要比喻，那就彷彿是個馬車上的車輪。
任何人都只會看南瓜馬車的車身，沒幾人會留意下半部那些沾滿泥濘、轉動時會發出吵耳聲響的車輪。它滿身泥土的臭氣，沒有人會注意他們，是聚光燈永不會打在其身上的、影子般的存在。
楓想著，最起碼能成為打磨車輪的存在，多希望今天看到的並非事實。
「啊…………」
楓的口中漏出了嘆息——並非因為無法見他而感到寂寞，也不是因為討厭喝不成酒——
——而是因為他丟失了『某種重要的東西』。
這個事實單純只令她感到無比傷感。
楓懷著這陣無法言喻的哀傷感，把一幅照片緊抱入懷——
——那張重要回憶的照片。
＊＊＊
冬季大匯演結束，各個分部都開始在計劃下年要進行的活動了——事情發生在這樣忙碌的二月的某天裡。
「想請妳們兩位唱一首合唱歌！」
「跟瑞樹姐？」「跟小楓？」
地點來到３４６製作的會議室——楓才剛結束『Magic Hour』的準備會，瑞樹也剛談到自己的組合的未來，然後各自談完話的兩人便立刻被叫到這個會議室來。
兩人眼前的這男子是唱片公司『日本虎路夢日亞』（譯注：捏他Columbia唱片公司）旗下的製作人。
這家公司和７６５、３４６等事務所旗下的偶像有深厚的關係，也是負責推出楓等人的樂曲的業界大手。另外也還有一家同業叫『嵐帝主』，不過那是別話。
「剛過的那場匯演，真的太棒了！」
這位製作人像個少年似的雙眼發光，年過四十氣勢卻完全沒有減弱，讓楓她們有點愕然。
「是、是嗎……謝謝誇獎……」
瑞樹有點嚇怕似地回答。
她們兩個的負責人都不在場，染谷跟小梅同行，瑞樹——正確來說是所屬組合『Blue Napoleon』——的製作人則去了雜誌社開會。
「這事情已經先取得兩位的製作人的同意了……」
他把身子向前傾，提出了建立新唱片系列的事宜。
「３４６製作……」
「旗下偶像歌曲精選系列……啊。」
「沒錯，沒錯！兩位的唱片賣得非常紅火！而且在冬季匯演裡也讓『灰姑娘女孩』的受歡迎程度突飛猛進！」
年逾四十的製作人從文件夾取出了企劃書，交給瑞樹她們看。
「主旨是要引出我們新的魅力……是嗎……」
楓拋出了尋求確認的視線，虎社的這位使者隨即大力點了頭：
「沒錯！『兩手相攜創出新光輝』，這就是今次的主題了！」
說到這裡，這位製作人打開了手邊的電腦，開啟了音樂檔：
「首先請聽一下吧。」
兩人接過遞來的耳機，一人戴上一邊，開始細聽，流淌的是很快的旋律和快節奏。楓的是平和兼具莊嚴氣氛的《戀風（こいかぜ）》，瑞樹的是節奏輕快的《Angel Breeze》。
兩者各有不同，卻都予人節奏感強勁的印象。
偶像個別的獨唱單曲、偶像們結成組合的組隊歌、３４６偶像間彼此的翻唱、既有原唱舊歌的翻唱，還有楓與瑞樹將要挑戰的二部合唱……據稱，３４６偶像們的音樂方案便是依這個方針推行。
瑞樹個人是對於能作新嘗試無任歡迎，但她心中卻複雜起來——
因為文件上所記載的合唱歌的，那歌詞內容正是描述思念苦戀對象的心情。
瑞樹假裝調整坐姿，趁一瞬間偷偷看了看身旁的公主。
＊＊＊
和熱血製作人的會議結束後，楓和瑞樹便在公司內的某條走廊上走動。
「從製作公司方面來看，我們似乎已經脫離需要照顧的時期了呢。」
「看來沒錯呢，瑞樹姐接下來也會有更多個人活動的機會了。」
「能挑戰新事物這件事本身我是很高興啦，但還是有點寂寞感哪？」
「是『Blue Napoleon』的事……嗎？」楓問道。
瑞樹點點頭，續道：
「她們四個都非常努力哪。沙理奈帶領著大家，比奈竭力嘗試改變自己，春菜倒是意外的很有主動行動力，而千枝妹妹雖然還是小學生卻拼命努力想要追上我們、跟我們肩並肩……」
說到這裡瑞樹才赫然回神，閉上了嘴。
一開口就很難停下來，瑞樹有點難為情地臉紅了。
「妳真的很關心組合成員們的事呢。」
「當然也有因為是組合成員的緣故在啦……該怎麼說呢？感覺更像是五姐妹似的。」
「我也這麼覺得呢。瑞樹姐是最年長的大姐姐吧。」
「可能就因為是長女吧？總是會很在意下面的幾個孩子，不過最近我都是單人活動比較多不是嗎？所以我這陣子都沒辦法見到她們……」瑞樹的表情變得略為黯淡，「總覺得或遲或早，組合裡的成員都會各自分散，現在這層關係也會結束掉……」
「可是……既然是姐妹，那就沒結束了不是嗎？」*1
楓這慣常的調子反讓瑞樹忍不住噗哧一聲輕笑出來：
「呵呵，也是呢。抱歉啦，小楓，說了些古怪的話。」
瑞樹似乎自己也不經不覺地便把事情壓在心底，現在覺得應該如楓所說，因此又回復了平常的狀態，繼續發話：
「吶，小楓。」
「是，有甚麼事？」
「……妳覺得累嗎？」
「我沒有覺得累哦。只是有點兒孤單而已。」
楓答得和平常的樣子沒兩樣，確實那副和樂悠閒的樣子看不出她有多少孤單感，但是高垣楓這號人物偏偏就是內外全不一致。
『看來這樣子比預計中的來得嚴重啊。』
瑞樹又多了一件事擔心了。
＊冷笑話註釋１：姐妹（しまい）、終い（しまい）（後者原文無漢化）
＊＊＊
為了生出下一代偶像而以童話概念建立起來的計劃，現在卻舉步維艱。當然，其中一個理由是找不著適合的人材；
可是另一個更重要的理由便是出於主理人的『他』——
選秀會是有很多人來應徵，畢竟似乎很多女孩都想當上３４６旗下的偶像。
但是當計劃正式起步後便馬上開始進行的選秀會只要一有他到場當評審，來應徵的女孩們卻都幾乎無法發揮原本的表演實力，原因明顯便是因為害怕他。
出外挖角更是提都別提，情況比選秀會還惡劣。
每當看到似有資質的女孩經過，他便會上前搭話——
「對、對不起！」
嘗試先提及主題聽聽本人的意思，並在對話中判斷適合與否。
「我、我對這些沒多少興趣啦……」
沒有甚麼好奇怪的，挖角過程中這是很自然的事；
「能請你別再來勸誘我了好嗎？這樣我很麻煩。」
可是對這個扭曲的車輪而言，卻偏是難事一樁。
助手千川千尋在某一天試過悄悄的跟在他後頭。
因為他——『灰姑娘計劃』的製作人——不管出門多少次去挖角卻都沒能帶到一個能當候補生的女孩回來。
助手做好變裝以防被識穿，悄悄跟在他後面——看到的是女高中生慌忙逃離其身邊的巨漢的身影。
女孩們明顯很害怕他，而相對地製作人卻只是擺著一副無法看懂他想甚麼的鐵面向人家遞出名片——正確來說是塞給人家，引起周圍無謂的小騷動。
「那、那個……我們，沒啥興趣想當偶像啦……」
「能否最少把名片收……」
「警察！！」警官也出面阻止了。
「等、等下！請等一下！」千尋立刻大為慌亂地衝了過去，「不是的！這個人不是可疑人物！」
助手開始交待詳細事情，多虧她的盡力解釋，才讓警官邊抱怨「別搞得這麼易誤會嘛」邊離開。
「非常對不起，給千川小姐添大麻煩了。」
他表示如同字面上的謝意。
千尋知道製作人有多麼老實，所以絲毫不覺得他的道謝只是門面話。
「你總是面無表情地想把名片塞給別人，沒有人會想收下的喔？」
千尋柔和地訓導，製作人只是說了一句「對不起」。
「選秀會的資料我已經完成了，我們回公司吧？」
「明天的份是嗎？謝謝妳。」
說著製作人便先走了。
千尋從後跟著他，心中卻是升起一抹冰冷的涼意。
現在他的臉上依然沒有能稱得上表情的東西，舉手投足都沒有心的感覺。
扭曲掉的車輪實在無法引導公主們。在那一天——冬季匯演時所展現出來的他此刻到底去了哪裡？
難道他的心即將回歸的徵兆只是一場錯覺？
助手悲傷地閉起雙眼。
＊＊＊
怒聳著雙肩的城崎美嘉在走廊上前進，跨著大步狠狠踏地的步姿實在不是妙齡少女、以至偶像該展現的動作。
但是自己沒儀沒態的樣子對此刻的美嘉而言也只是小事一樁，都不比她正在前去、此刻應該坐在『灰姑娘女孩』專用室裡的那個巨漢所做的好事來得嚴重。
升降機到達目標樓層，門還沒完全打開美嘉便硬是擠了出去走進走廊。
正要乘搭的公司職員們看到自家的當紅偶像帶著如此怒容突然衝出升降機，都被嚇得呆若木雞雙眼瞪圓。
可是當事人卻全不在意這些眼光，逕自往目的地走去。
還有少許。來到那房間附近時便發現了製作人和千尋的身影。
她單手提著書包、想要當面直接吐出不滿的傢伙就在那裡。
「你啊……！」
美嘉沒想過會在房間外就能遇到他，壓下一瞬萌生出的動搖，隨即向他逼近。這個巨漢也察覺到美嘉向這邊走來，因此轉向了她——
——只是『轉向』她，卻沒有『看向』她。
「城崎小姐，有甚麼事？」
「才不是沒甚麼事吧！我聽小梅說了，那張楓姐的演唱會的照片你怎麼放手給別人了！」
千尋不解地看向製作人，似是想問美嘉說的是甚麼事。
美嘉原本就很高的鳳眼兩角此刻揚得更高。
然而巨漢卻沒有回應兩邊的視線，
「……我不能一直留著不再是我負責的人的照片。那樣是很有可能會給高垣小姐添麻煩的。」
「嗚……」
質問回來的答案卻是正論。
雖說是回憶的物品，但不能因此而在公司中引起無謂的傳聞。
但是，讓美嘉退怯失措的，並非因為被完全駁倒，而是他的表情——讓楓衝擊甚深的、那張能劇面具般的臉容——外表是人形，容顏卻是非人。
要是真的是能樂之下倒也算了，那卻不是活著的人會有的臉容。
他的眉頭文風不動，也完全沒有習慣性的小動作——沒有把手伸去摸頸後，完全直立不動。
美嘉感到一陣戰慄，他依然壯碩沒錯，卻令人懷疑他是不是同一個人。
「可、可是啊，就算是要交給現在的負責人，也可以多沖晒一張給人家嘛。你不是還有存檔麼？」
「那些也一併交給現任負責人了。因為我不需要。」
「嗄……？」
美嘉感到全身血脈賁張、血潮上湧。這大概是她過了十七年的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的經驗。
大笨蛋！
差勁透了！
難以置信！
不需要是甚麼意思？
楓姐的事怎樣也沒關係了嗎？
這一切話句不斷在美嘉的腦中掠過。
「……哼！」
「啊，等一下，美嘉！」
那些話沒讓一句衝出口、卻也沒聽千尋阻止，桃紅色的公主便奪門而去。因為她覺得快要被現在的氣氛壓垮了。
餘下的兩人只是望著美嘉離開的方向。
「……製作人，能否詳細告訴我，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千尋以顫抖的聲音提出了詢問。
楓的照片？
放手給別人？
這全是千尋聞所未聞的事。
＊＊＊
公司大樓天台建有花園，在這個以噴水池為注目點的地方，到了春天便會有各種花卉盛放，變成一片美景。
千尋在噴水池前坐下，抬頭仰望天空。
現在是二月，室外還是很冷，尤其是黃昏這時間。對面那座被斜陽照著的大樓，勾起了千尋心中的傷感。
『……不行，人家明明是來讓自己冷靜的，這樣不是只有反效果嗎！』
她馬上搖搖頭，制止自己繼續變得情緒化。
千尋就照片提出了詢問，得知了背後的事——
那是他所拍下的、楓的首場演唱會時的照片；
那是場首次能和粉絲們直接交流的、回憶深厚的演唱會，那張照片就是它的紀念照；
它同時也是和粉絲們的第一個回憶；
楓也有留著同一張照片，
以及他把那張照片放手給了別人。
「雖然我明白這不是甚麼該跟我講明的事……可是，他的事真的完全不了解呢，我啊。」
她若有所思地望著對棟的玻璃幕牆。
「美嘉氣得那麼兇……它就是那麼重要的東西啊，不論對製作人、還是對高垣小姐而言……」
他居然真的放掉了。
即使千尋追問理由，他也只是一味回以『因為我已被解除負責職務，所以才判斷交託給現在的關係人是理所當然的』這種答案。
這件事，千尋感覺到莫名的不對勁。只是改了負責人而已，怎麼疏遠人家的方式這麼極端過頭了……
「可以……坐妳旁邊嗎？」
一把悅耳的聲音傳入千尋耳中，使她中斷了思考。
聽到它的一瞬間千尋還以為自己聽錯了，因為這個人應該是沒有任何理由來到這裡跟自己說話的。
「高垣小姐……」
聲音傳來的方向果不其然站著那位翠綠的歌姬——３４６偶像群的頭號人物．高垣楓正站在千尋面前。
儘管千尋被她的突然現身嚇愣了，卻也連忙挪出空間：
「沒關係，旁邊請坐。」
楓在和她隔開一段距離的位置坐下了。
千尋在旁邊看了看楓的側姿，不禁看出神了。
披著外套的楓，加上夕陽背景——她那陣脫俗感在黃昏的映襯下格外突出，飄渺感與美麗感交錯，此情此景和楓這個名字無比切合。
因看得出神而錯過發話機會的千尋，和沉默寡言的楓——理所當然地只有沉默一片，安靜得甚至連噴水池的水聲也會覺得吵耳。
「……我們之間，好像沒怎麼說過話呢……呃啊，對不起，妳的名字……？」
楓先打破沉默，可是方式好像有點失禮吧。千尋苦笑一下，回答道：
「我是千川，千川千尋，是這裡的職員。」
「千川小姐，是千川小姐啊……呃啊……來，請用。」
楓一邊回話一邊從手袋中取出一罐能量飲品，外觀是紅罐身加上星星圖案的誇張型設計，但別看它這樣，效果倒是超群。千尋也不時推介給同事們。（譯註：大家都懂的。（笑））
「哈啊，謝謝……」千尋略顯困惑地接過了楓送的能量飲品。
「是在那邊的自動販賣機買的。」楓指向了庭園出入口旁。
『我沒問過啊……』
楓這種摸不著邊的談話方式使千尋心中的困惑更深了。
沉默再度到來，對話似乎無法延續下去。
對千尋來說，她是第一次跟楓說上話——一個她熟悉卻不認識本人的人，只是段連半桶水也說不上的關係而已。
『共通點只有同家公司而已嗎？還是說真的是還有他的事也是？』
「計劃專用室怎麼樣了？」
「是的？」
又是相當唐突的發話，千尋下意識地呆了。
「呃不，那個……我是想知道，『灰姑娘計劃』的專用房間是個怎樣的地方……」
「啊，是個挺乾淨的房間哦，裡面的東西都是新的。不過……」
「不過？」
「總覺得無機感很重，畢竟是工作用的房間會這樣也是理所當然的啦，可是房間裡只有最低限度的工作用品，所以不時也會覺得房間缺少色彩……」
千尋轉頭看向了庭園的植物。
到了春天這裡便會開滿五彩繽紛的各種鮮花了吧，可是那個房間裡卻完全沒有這花園會有的暖意。
「遲些或許會放些觀葉植物吧。」千尋這樣自言自語後，望向了楓：「高垣小姐妳怎麼樣了？『灰姑娘女孩』那邊。」
楓露出了曖昧的微笑：
「在冬季匯演裡收到了更多人送來的粉絲信，挺令人高興的……為了那些支持我的人，我便要更加努力了。」
「畢竟受歡迎程度可說是鯉躍龍門了嘛。我作為同家製作公司的人也感到很驕傲的說。」
身為有關人士的自己也與有榮焉，這是千尋的真心想法。
「謝謝妳。不過我也不應該就此滿足，我得做好將來入職的下一代偶像們的榜樣……」
說到這裡，楓似乎下定決心問出來了：
「明天有選秀會是吧……那個人，這次也會擔任面試官嗎？」
千尋瞬間語塞，事實是「因為會嚇怕選秀參加者所以讓他不必擔任評審職務」，可是這實在說不出口。
「呃、呃啊——製作人他嘛……明天有別的要事要出外勤哦。」
「別的要事……是挖角……嗎？」
「就、就是那樣沒錯哦高垣小姐！是挖角！就是挖角！」
千尋不自覺用上了某天海氏的語調來搪塞過去。她現在最不希望的就是惹楓擔心。
楓本人則是對挖角一詞有了反應：
「挖角……」
「高垣小姐？」
「哎呀，對不起。因為我是被挖角出身的……所以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事。」
『被挖角』——這字眼一出，千尋腦海中便立刻回想起那某一天的光景：
那一天，那是他還是楓的負責人的時候，她正好看到他們兩人在談公事的一瞬。
看著那麼融洽的他們，千尋心中升起的情緒到底是莞爾還是羨慕，連她自己也沒搞清楚。
「……我記得，他好像也是被誤會成可疑人物吧？製作人他。」
千尋硬是把這些過去的迷思趕到角落，問起了挖角當時的情形。
楓被問到的時候也似乎想起了當時的事，不禁嘻嘻輕笑，
「對，說得沒錯哦。當時我的經理人小姐和在場的所有人都嚇得亂掉方寸了呢。」
千尋之前也有略為耳聞過一些情況，當時的現場似乎真的把事情鬧得很大。
「真的那麼誇張啊……」
可是千尋此話一出，楓的表情忽地黯淡下來。
「？」
「……那個……公主們，有召集到嗎？能請得到她們來城堡嗎？」
——穿幫了。
千尋只好放棄隱瞞，如實告知：
「沒有。進展不理想。」
同時搖搖頭。
「魔法師他到底怎麼了？」楓看向自己的雙跟沉吟道，「要是童話中那位本應去引導幫助公主的人不存在了，故事會變成怎樣呢？」
「……我想，可能是那位魔法師現在仍然未找回自信吧。」
千尋又再把目光從楓身上移開，這次是抬頭望天——天空中的餘暉已經快消失淨盡，夜幕逐漸落下。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用得出魔法，對施法這件事不再有自信了吧？因為那個人的心其實是相當纖細的。我覺得，他似乎認為將自己化作馬車的車輪，朝城堡轉動前進下去那就夠了。」
這場和楓的對話之中，這段話算是最長篇的感想、也是最能表現她的想法的一段了。
千尋有點後悔把這麼多心底話講出來呢。
「……真的是這樣啊。」
「妳指的是？」
「剛才我看到千川小姐的時候便覺得妳沒甚麼精神，所以有點擔心。」
似乎來這裡的時候就剛好被楓看到了。
「啊哈哈……」知道被人看到羞人的一面了，千尋苦笑了一下。
然後楓繼續說下去：
「千川小姐妳真的很留意那個車輪呢。」
「……是的，我是在留意，很久之前便在看了……」
千尋認真地正面望著楓的臉，清楚地回答道。
雖然這回答若是被愛八卦的傢伙聽到便十有八九會理解成男女之間的關係，但很神奇的是，千尋覺得即使讓楓知道自己的心意也沒關係，再者她也不希望讓現在持續飛躍中的楓再增添無謂的擔心。
「不過，沒問題的。我會喝下這個繼續努力！」
千尋舉起楓送她的能量飲品，露出了笑容。
「因為魔法師也始終是個人類，一定會有疲倦的時候。所以他才會胡思亂想的。」千尋有意識地現出笑容繼續說下去，「我會一直努力，直到他回復過來！因為我是他的助手！」
她握緊雙拳用力示意，表現出淘氣的樣子。
相對地，楓也再度露出了曖昧的笑容。
「當他回復過來，我便會讓他努力去培養出將來不會輸給高垣小姐的偶像！讓製作人他！」
晚風之聲如心中升起的躁動感；
低垂的夜幕則如籠罩心中的陰影。
＊＊＊
翌日，千尋趁著工作之間的空檔前去察看選秀會的情況，今天的選秀會在會議室舉行。
『如果能找得著較好的孩子便好了……』
通往會議室必須經過大堂，千尋來到落下大堂的樓梯時，便看到了他的身影。
那位魔法師依然是毫無表情地在大堂走動。
千尋看了看大牆上的鐘，選秀會馬上就要開始了。
「能趕得上選秀會的話，即是說今天外出也沒成果嗎……」
然後她的眼光又停在另一個停在指示會場所在的顯示牌前不動的女孩身上。
「哎呀，那女孩是……？」
其他來參加選秀的少女們都在看過指示牌後逕自前往目的地。接著千尋便看到製作人出聲叫了她。
千尋一邊好奇發生甚麼事，一邊走下了樓梯。
少女似乎和製作人談了一會，她有一頭黑短髮（譯註：指的是像楓那種髮型），服裝不是太突出但也不會太平淡。
『感覺算是適合她年齡的打扮呢。』
在千尋來到製作人身邊的同時，少女也跑走了。
於是她便問了被留下來的製作人：
「製作人，剛才那個女孩怎麼了？她應該是來參加選秀的吧？」
「原本是這樣的，但她表示棄權了。」
「嗄？」意外的答案讓千尋馬上又再問了回去：「這是……怎麼回事？明明難得來到選秀會這一關了啊……？」
千尋的心頭再度升起不安，臨陣之前跟製作人的談話中發生了甚麼事？
「她似乎是在來這裡的路上看到了和自己一樣參加同一場選秀的人，說是在觀看其他參加者的時候漸漸便失去了自信。」
「剛才你跟那女孩有談過話吧？製作人你跟她說了甚麼？」千尋盡力忍下揪心的感覺，問了下去。
「沒特別說甚麼。只是聽她說話，然後只答了一句『是這樣啊』就結束了。」
「你、你沒有嘗試挽留、或是和她商量之類的嗎……？」
「既然她本人已經沒這個意思，我想再強行挽留也只會對她構成麻煩。」
無語。
千尋低下了頭沉思。製作人則只是說：
「我還要準備開會，我先回房間了。」
他只是筆直經過心中猛烈動搖的千尋，離開了現場。
選秀馬上就要開始了。
路上也不見未到的參加者，只餘下千尋一個站在那裡。
「太羞人了。」千尋咬緊了唇。
這裡不是學校，若是本人沒有那個意思了那就沒辦法，實在沒必要對每個參加者都關顧得無微不至、甚至溫柔輔導。
可是，
即便不說這些，不是也有更好的話能跟剛才那個女孩說嗎？
『可是，我又該如何跟製作人他說啊？』
千尋自己也無法向他具體地提出該怎麼做的建議。
『那個人的想法，雖然本身沒有錯，卻也是錯誤的。但是該怎樣扭正他啊？還有甚麼別的方法啊？』
培養出不輸給楓的新偶像——盡力幫忙他實現這個目標明明是自己的工作本份，可是憑現在的自己能勝任這份工作嗎？
千尋心中早已得出答案：
「這樣子，不就對不起高垣小姐的支持了嘛。」
說話也顯得無力了。
同時在遠處，一名翠綠歌姬看到了嘆息中的助手。
＊＊＊
訓練結束後回到家中的楓陷入了沉思。
那時候看到的無表情重現於腦海中——
想起冬匯時看到的那張臉，楓不禁打了個冷顫。
即使害怕，她還是看著那照片，許下誓約。
「因為是最初的第一位、粉絲嘛……」
異色的雙瞳中亮起了光輝。
翌日——
「…………」
一名女性躲在公司庭園內的某棵樹後。她戴著扁帽和很像墨鏡的無度數眼鏡，這打扮實在和公司這種地方完全不搭調。然而女子似乎沒有自覺到自己的不協調性，繼續把視線鎖定在３４６總部大樓的大正門。
「妳在幹嘛？小楓。」片桐早苗出聲叫住那個可疑人物。
「哎呀，早苗姐……咳咳，楓？妳是不是認錯人了？」
被稱作楓的女子立刻裝傻，不過都答話了也沒啥說服力就是了。
今天是楓久違的休假，本應是用來緩解忙碌日子積下來的疲勞啦……
正在此時，正門的自動門打開，一名巨漢從中走了出來——也就是某方面而言已在公司中聲名大噪的那位製作人。
「啊……」
女子發出小小的聲音，眼光追向目標的那個人。早苗看到楓（本人不承認就是了）的樣子就馬上明白她要幹嘛了。
「哎～啊～真是的，今天小楓跑哪了啦～？喔對了她今天休息來著。難道是悠閒的待在家裡了？真好啊～～」
於是早苗隨便裝裝，離開了現場。
楓看向正在走開的早苗，便見到她仰了仰顎示意——往她指示的方向看去，便看到目標人物正在離開公司範圍。
嘻嘻輕笑一下後跟早苗打了個小謝眼色，楓便追了出去。
早苗只是半分莞爾半分不安地看著楓離開，然而她的表情卻漸漸變得很微妙。
「早苗姐～！妳怎麼了？小雫和製作人都在等妳哦～！」堀裕子在大樓入口跑了出來喊道。
「啊——對不起，我現在來了。」
「嗯？早苗姐妳是怎麼了啦？表情那麼複雜。」
裕子馬上就察覺到跑過來的早苗有點怪異。
「嗯～只是剛巧想起自己的上一份工作，接著便不曉得剛才放過剛才那人的行動是不是好事了，就這樣而已啦」
「唔唔唔？」
如是地早苗便和一臉疑惑的裕子一起走進了大樓內。
＊＊＊
用這樣的角度一看倒還真的有夠大的。
偷偷跟在他後頭的楓再次體認到這個事實。製作人的身高起碼比行人們的平均高還高出一個頭以上，不少和他擦身經過的人都會回頭看他。
現在那位巨漢正在向女孩子搭話——這樣說還是很易惹人誤會，他做的當然是正當的挖角工作，但是人家又逃離了他。乍看之看還以為他是亂追著女人跑，雖然明知那行動只是出於工作熱誠，但楓還是看得很沒趣。
開始觀察他之後楓便很快察覺到，他的徒勞次數明顯比之前多了不少。
當他在茶座小休的時候，居然等到兼職的店員下班才出聲挖角。他似乎是事前已經摸清人家的上工時間表。
『那樣不就像個跟蹤——』
被問到的店員顯得甚為困惑，畢竟居然無故有人在等自己。
可是仔細一問，對方竟然是男孩子，讓面無表情的他也不禁吃了一驚。製作人先是訝異地瞪圓了眼，然後彎腰道歉。黃綠髮的少年只是苦笑地原諒了他。
接著又走了不知多久。
即使是在訓練中鍛鍊出水準不低的體力，楓也漸漸開始覺得吃不消了，但眼前的巨漢卻依然默默地走著。明明都走了相同的距離，他卻仍在展示他那重型機械般的強大耐力。
『雖然可以解釋為他就是那麼拼命努力啦……』
楓搖了搖頭。
他的行動中實在不知有沒有心，那他的心到底是怎麼樣了？這讓楓沉思起來——
然後忽地響起一把尖銳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考，讓她連忙看了過去。
細眼一看，有個小男孩在放聲大哭，似乎是迷路了。路上經過的大人們都只是瞄了他一眼便沒事人地走過，沒有人願意出手。
當楓忍不住要跑過去男孩子那邊時，卻看到製作人——他也停下了腳步看著男孩子。在人群之中，只有楓和製作人同時在看向那男孩子。
這時候，楓便聽到了一把叫聲呼喊著小孩的名字。
疑是母親的女子衝了過來，被她抱起的小男孩便漸漸不再哭泣，抓緊在母親懷中抽泣。
楓鬆一口氣後，目光轉向了他，直接地捕捉到他的臉容——更正確點，是捕捉到他表情起變化的一瞬。
剛開始是躊躇、猶豫，現在是微笑——先後在他臉上浮現。
那複雜的變化和那時候——和煩惱中的自己在公園談話的時候——一模一樣。
『他最根本的地方看來沒有變化……』
翠綠的公主轉動思考，
「那麼製作人……果然是勉強自己架起圍牆？」
他跟別人談話時、與沒有說話的時候，各自展現出不同的臉容。那態度的轉變，讓楓得出了他是刻意架起圍牆保持距離的印象。
回想那次在公園裡的事，她坦白地向他表示唱不到歌、然後心頭便頓時變得輕鬆，是讓她和他之間形成彼此信賴的重要經歷。
『我要再一次面對面——跟你一起。』
公主下定決心，抬起了頭——可是，
「……哎呀？」
要面對的人已經不見了。似乎是自己陷入沉思的期間跟丟了他。
「只要回到事務所，就應該能見到面了。製作人……！」
很好，現在的目的地就是３４６——那座有如城堡般的大樓了。
「說起來這裡是……哪兒呢？」
公主首先要搞清楚自己現在身在何處。
楓只好隨意地開始走。
走了不久，在這個看起來已褪色的街道上，忽然有一座建築物吸引了她的目光。
「花店……？」
『不時也會覺得房間缺少色彩……』
千尋這句話掠過她的腦海，自然地楓的雙腳便驅使她走向眼前這家店。
裡面陳列了各種不同色彩的花卉，它們釋出的香氣混合為一，刺激著楓的鼻子。鮮艷奪目的花、拘謹地悄然綻放的花……在楓的眼中，它們都美麗地發放著各自的光輝。
「歡迎光臨。」一把澄澈的悅耳聲音傳來，楓往店內看去。
一個長髮的女孩子走了過來。看著她走近，楓覺得這女孩與其說是可愛，不如用美麗來形容還比較貼切。
「請問您想找甚麼？」
這一問反倒讓楓有點困窘。
「呃啊，我想想……」
楓認為自己不該老實地回答只是單純走了過來想隨意看看，不然店家可是會認為在打擾人家營業的。
她的目光四處游移，接著便有某種東西映入她的眼簾。
「哎呀……對不起，請問這是……」
在貨架的一角裡放著的是之前曾經看過的、一種似是上頭鋪滿粉末的植物。那次看到的只是圖畫，這次的則是實物。
「這個嗎……？啊啊，這叫『DustyMiller（銀葉菊）』。您是想找這個嗎？」
「『DustyMiller』……？」
（譯註：上章九節標題，之後為清楚分辨，之後片假名白妙菊將直接漢化，英名才用銀葉菊）
「銀葉菊，英文名意思是滿身粉末的磨坊主人。日語的話是寫成白妙菊。平常倒是沒在賣就是了，因為花也開得不持久，加上又只是觀葉植物。」
「花……是這樣啊，這孩子是菊花的一種啊。」
「一般在六月中左右便會開花了，觀賞的時候一般都會和其他花放在一起。」少女說著指了指楓的身後。
楓轉頭看去，見到有一盤和仙客來（譯註：報春花的一種）種在一起的白妙菊盆栽。中心是仙客來桃紅色的花和綠色的葉，那些銀色則是環繞著它來種。
「哇……」
那盆栽既散發著冬天的凜然氣場，卻又使人聯想到生命萌芽的氣息與下一代的光彩，楓不禁驚歎起來。
「……可以給我一盆這個嗎？」
明明沒打算買東西，楓卻發現自己已掏出了錢包。
「知道了，請稍等。」
少女說完便開始包起那小小的一盆白妙菊。
「現在這個時節周圍的色彩都比較少，用銀葉菊來添襯一下是最剛好的。」
「妳真清楚呢。」
「因為我小時候起就在幫忙了……多少懂一點。」
少女可能不太習慣被稱讚吧，她顯得有點難為情。
楓忽然又注意到店員的用詞：
「小時候……？」
少女似乎認為楓的沉吟是在提問，於是答道：
「這裡是我的家。」
她回答時顯得有點困擾，可能以前就被人問過許多遍了。
楓忽然又開口：
「原來是自家啊。我還在想怎麼一個高中生會懂得這麼詳細，所以就……對不起了呢。」
聽見楓的賠罪，店員反而滿臉不解地愣住了。
「怎麼了嗎？」
「沒甚麼。其實我還只是個初中生……不過四月就升高一了。」
「咦！」
楓再次細看這位少女店員——楓本身算是長得較高的，這女孩卻也一樣年紀輕輕便長到這麼高了，連臉容也很有成熟感，沒想到還是個初中生。
「請問……？」
「啊，對不起呢，還要說兩次。我以為妳是高中生……」
這是所謂的徒添其醜嗎？
少女也只是苦笑。
這時候，店內深處傳來叫喚聲：
「凜～？店這邊已經沒問題了。妳去帶花子散步吧——！」
這聲音應該是她的母親吧。女孩那恰如其名的凜然舉止、呵護花朵時的表情、還有困惑時漏出的憐愛感……她本人可能沒察覺，自己是個擁有光輝之物的女孩。
『我竟然又再用他的角度看人家啊。』
楓發覺自己並沒有變，不禁苦笑起來。
「您怎麼了嗎？」少女略顯訝異地問。但楓只是再賠了一句不是便走出了花店。
「啊，謝、謝謝光顧——」
對少女來說，自己肯定是個奇怪的客人吧。楓一邊想著自己似乎做了點壞事，一邊看著袋子的裡面。
那地方確實有一位長有銀色葉片的磨坊主人；
她覺得銀色與他很相襯。
只要有你在，又會有多一朵花能綻放——
那是名為偶像的夢想之花。
併上這份冀望，將這花贈之予你——
那個小女孩現在過得怎樣？是否有精神？若是自己的簽名這點小東西能夠給她鼓勵，那她就無愧當偶像了。一邊這樣想著，楓一邊前往自己所屬的城堡。
公主帶著心底裡無比的決意，正要前赴那裡——
「話說回來，這東西該怎麼照料啊？」
她卻對店員本身太過驚訝，完全忘了還要先問這些事。這下糟了，計劃可要付諸東流——
慢著，還有方法。
「在這種時候，問那孩子不就行了！」
楓取出手機送了個短訊——
——收訊人是出名喜愛植物的那個後輩。
＊＊＊
（續下半）
創作內容
【轉譯文】（動畫版同人）Outer Frame 2 第３節—上
乃木坂春香的秘密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