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的身影(五)
也許是夕陽照映的緣故,伴著徐徐微風,女孩的長髮就像正搖曳著的金色小麥。她看向這兒的深邃眼眸,彷彿能窺探他人內心最深處的秘密,但自己卻對她一無所知。
這股既陌生卻熟悉的感覺,究竟又表示什麼意義呢?
「請問,我們以前是不是有在哪裡見過面?」子御冒昧地向女孩開口提起長住於腹中的問題。
「上次在這個裡我們就見過一次面了。」女孩的回答有些猶疑。
「噢,這樣啊……」
看來是自己多心了。
由於女孩這句話,子御突然想起那時不小心打擾她一個人看夕陽的心情,突然開始不好意思起來;女孩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她不發一語,只是打量著眼前這個男孩子。直到兩人沉默地相望數秒後,才各自驚覺失態,同時轉過身去背對彼此。
「在這裡看日落感覺還真是不錯哪,哈哈!」子御為了化解尷尬,他回過身來並試圖轉移話題。
「嗯……」
「妳常來這裡嗎?」
「嗯,幾乎每天都會來。」
子御注意到她身上的裝束,圓領襯衫和格子短裙並不是這所學校的制服樣式,不免為此感到好奇。
「妳不是這裡的學生吧?是哪間學校的呢?」
意外地,女孩竟會為了這種簡單的詢問陷入思考膠著。看起來她並不是很想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我可以不要告訴你嗎?」
「……噢,沒關係。」
也許是間風評不怎麼好的學校,所以才不好意思開口提起吧。
「妳一定很喜歡這裡吧?」
「其實只是覺得還不錯而已。」女孩斷然答道。
「還好?可是……妳不是說妳幾乎天天都會來這裡嗎?」
話講到這,女孩那特別的眼神似乎很短暫地再次出現,只是這回很快就將這份心情給藏了起來。
「我在這裡等一個人。」
「等人?」子御有些關切。
「嗯,是一個男生。」
說到這兒,子御開始莫名其妙地擔心起來了。
「是……男朋友……之類的嗎?」
拜託老天爺,千萬不要是在等男朋友啊。子御心中正如此吶喊著。
上天似乎聽見了自己誠摯的祈求。女孩只是保持著沉默,沒有任何回應。
不過,她毫無瑕疵的漂亮臉蛋頓時泛起了一陣暈紅。這樣的反應遠比直接回答還來得有殺傷力,想必是心有所屬了。雖然很失望,但子御在深深嘆口氣後卻不禁微笑了起來。
也對,一個這麼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孩,怎麼可能沒有心儀的對象呢?
「那個人,我很喜歡……最喜歡了……」女孩掙扎許久後,扭捏地把話講了出來,「只是,他不認識我。」
單戀。
原來她是那種能長久單戀著同一個人的純情少女。
子御見到她這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便突然忍不住想助她一臂之力。
「那個人是這裡的學生吧?」子御刻意提高自己的語調,希望能讓女孩打起精神,「告訴我他的名字吧,我應該有辦法找出他來的。」
「可是……我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女孩失落地回答,淚水似乎隨時都可能潰堤,「還有……長相我也記不起來了……」
她深深倒抽一口氣,總算勉強止住哽咽。
「我只是很單純地覺得,如果是這裡,應該有辦法等到他的出現。所以當你上來這裡的時候,我還誤以為你就是那個人呢,但我可以確定你不是。」
馬上就被否定了。子御突然感到心頭一陣酸麻。
喜歡一個人,卻不知道對方的名字,甚至連他的樣貌也記不得。看樣子女孩的遭遇跟自己還真有點相似之處。
在過去,曾經有個坐在自己座位後面的女孩,她確實曾經存在過,現在卻連記憶裡都找不到她的身影。雖說根本談不上喜歡她,但仍想去多了解她一些。
總感覺能在她身上看見自己的影子。
那女孩,她總是一個人,不會得到他人的關心,也不會被大家當成一回事,就像世界上從來都沒有這個人一樣。
不過即使沒有存在感,她的笑容還是始終那麼堅強,她的孤單依舊是那般地光彩。
與其相較起來,自己還真是軟弱得可笑,懦弱得無可救藥。
既然經歷過類似的無助和孤獨,如果是眼前這女孩的話,或許可以體會吧。
能體會……的吧?
「感覺妳跟我有點像呢,」子御在她面前翻著手中那本日記,「我也有個記不起來的人,雖然我不知道自己對她是怎麼樣的感覺。」
「真的嗎?」
女孩非常地訝異,她沒想到這個突然闖進自己世界的人,竟然會跟自已有著相似的煩惱。
「那個女生很奇怪,真的奇怪透了。如果她像妳一樣好相處的話就好了。」
「你覺得我好相處嗎……?」
被女孩這麼反問,子御開始慌張了起來。
「妳很好相處啊!話題都有辦法談得開來!跟那傢伙一點也不像!跟她講話啊,根本就像在對著石頭講道……」子御對那個女孩的抱怨相當激動,不禁因此笑了起來。
女孩見子御反應如此誇張,也忍不住喀喀地笑了。
「因為你是個很健談的人,所以才覺得我很好相處吧。」女孩瞇著眼,笑聲仍然止不住。
聽女孩這麼說,原本幽暗空虛的胸口,好似點起了溫暖的爐火。
我是個健談的人嗎?子御納悶。
若真如她所言,豈不是非常矛盾嗎?
自己雖然是個健談的人,卻一直過著孤單寂寞的日子。這到底是為什麼,子御一直都不曾有過頭緒。
每當一群同學聊天聊得正火熱的時候,心裡所感受到的卻只有更加難耐的孤寂,而這份孤寂,在熱鬧氣氛的襯托之下實在令他難以忍受。
為什麼自己會是這樣的人呢?為什麼會有這種不協調的感覺?常常會覺得自己生下來就是註定要被寂寞折磨與摧殘,卻沒有原因?
也許所謂的命運乖舛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謝謝你,不知怎地,我突然覺得好多了。」女孩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她將手提包往肩上一扛便轉身準備離去,「明天你還會來這裡嗎?」
「嗯,我會來的。」
原本子御明天是沒打算過來的。
「哎嘿嘿……」女孩淘氣地笑著,「明天見了,田子御。」
她還沒等子御回別,便已輕快地下樓離去。
奇怪,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呢?
子御起初還感到不明白,不過他很快就會意了,襯衫的胸前一直都繡著名條。
「嗯,明天見。」
●
子御回到家門口,在信箱裡找到一張以尼加拉瓜瀑布為主題的明信片。這是小姑姑從國外寄回來的。
子御:
最近過得好不好?飯有沒有好好吃?
因為行程有點忙,可能還要一陣子才能回去。最近你那裡的溫差好像起伏蠻大的,出門時要記得帶一件外套。
學校生活還好吧?聽你說沒有升學的打算,不過也請好好畢業,別像你爸以前那樣高中差點被留級啊。
這次回國,我有準備好東西要給你,敬請期待吧!
永遠十八歲的阿姑
「還是那麼喜歡一個人自由自在的生活啊……明明已經三十多了卻還沒結婚。真是的,不趕快抓緊機會,當心以後沒人要喔。」
每當收到小姑姑的來信,子御都會露出欣慰的笑容。
「我回來了。」子御進了家門,很自然地經過父親面前。到房間以後,他打開桌上那只裝有滿滿信件的鐵盒,將這張新來的明信片小心翼翼地收納進去。
「子御,你段考成績單寄過來了。這要家長簽名吧?」父親裝模作樣地拿起筆,「你真的是我兒子嗎?竟然只有兩科不及格!」
「什麼叫『只有』啊!還有別傻了,當心社工處又找上門來。」
子御趕緊跑回客廳,把父親手中的成績單搶了回來。他回到房間,從抽屜裡翻出小姑姑留給自己的印章,非常熟練地在家長簽章的欄位蓋了下去。
早些年前,父親由於無法撫平喪妻之痛,工作時總是精神恍惚、每況愈下,在被公司解雇之後更是自暴自棄,經常把六歲大的兒子單獨丟在育幼院裡擅自跑去旅行,積蓄也由於大量的揮霍而消耗殆盡,也正是因為這樣,那陣子兒福聯盟的社工時常登門造訪。
不久之後,父親還因為喝醉酒差點打死人,被判拘役三個多月。
層出不窮的差勁表現加上犯罪前科,社會局從父親那裡褫奪了兒子的監護權,經過諸多繁複的行政程序與協調,監護權交給了對自己疼愛有加、當時才剛年滿二十歲的小姑姑。
不過,在父親出獄之後已經痛改前非,費盡千辛萬苦也總算找到了汽車業務員的工作。
雖然還是拿不回子御的監護權,但他仍時常私底下跑來關心自己的兒子,所以子御向來不曾恨過父親,反倒認為正是托了這個的福,現在才能與父親相處得這般融洽。
仔細回想起來,這個家還真發生過不少事情啊。
「我說子御,那個日記你讀到哪啦?」父親走到子御臥室前倚著門框,一面參觀著這稱不上整齊的房間。
「……我還沒開始看。」
其實今天才剛看過這本日記,而且那還是中後段的部分,雖然那是場意外,不過既然答應父親要按部就班地看,也只好先撒個小謊。
「這樣啊……」
子御暗自鬆下一口氣,幸好父親相信了,沒出什麼岔子。
「你那本日記還真難懂,我都分辨不出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
「……真的有那麼奇怪嗎?」
這並不能怪父親,因為連國文老師都把它判定為小說了。
「算了,反正你一定沒勇氣翻開來看吧。真是沒用的傢伙。」
聽見父親這番嘲弄,子御卻不像以往那樣給予吐槽。
他絲毫沒有反駁的動機,因為這話說得一點也沒錯,而且還真是對極了。
發現兒子反應跟平常不太一樣後,父親終於收起捉弄兒子的興致,只是嘆了口氣。
「你到底是真的想知道自己少了什麼東西嗎?我看你其實一點也不想去瞭解吧。」
留下這些話後,父親便打算轉身回客廳去。
一直以來總是沒有採取任何行動的自己,只是盡在那邊怨天尤人,從來不肯正視自己真正想要什麼。
好比眼前矇了一塊黑布,便以為這個世界什麼都沒有了。
有句話說,「失去過才會懂得擁有的美好」,這似乎印證了子御至今的人生。
如果連「失去」的意義都被剝奪的話,留下的將會只有不該存在的痛苦,幸福也會被拒於千里之外。
對子御而言,不管會怎樣都已不再重要。
因為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害怕失去了。
那些全是早已失去的東西。
「你最好別和我牽扯太多,這樣對你我都好。」
女孩對自己說過的那句話,似乎已經否定了關於她自身的一切。
當時她所露出的神祕笑容,遠比淚水還要冰涼;她離去時所發出的笑聲,遠比啜泣還要悲傷。
為什麼沒有發現呢?
其實,這本日記也在對自己吶喊著同樣的求救訊號吧。它一直都在尋求可以哭訴的對象,然而自己卻始終不願意去接受它。
「原來,這本日記不僅是我最想面對的,也是我一直在逃避的。真是諷刺啊。」
突然之間,源源不絕的力量傳遍全身上下。那些無謂的悲傷與迷惘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不復存在。這就像在黑漆漆的房間裡點亮兩百燭光的日光燈,無論是什麼輪廓、什麼色彩,全都是那麼的清晰,一目瞭然。
「我現在就看。」子御唐突地說,「爸,我現在馬上就看。」
「哈?」父親轉過身來,只是一臉狐疑地盯著子御。
完全不帶任何遲疑地,子御在父親面前翻開了日記的第一頁,甚至開始朗讀內文。
「三月十日,這是證明一切都不存在的記錄的開始,我叫做田子御,今年十歲,小學四年級……」
父親因為稍微看過日記的內容,他感覺得出來那確實是日記的內文。看見兒子翻閱得這麼突然,身為父親的自己多多少少也開始擔心了起來。
「子御……不要跟爸爸賭氣啊,慢慢來就好!別這麼急啊……」
子御沒有理會。不知是什麼緣故,這些文字就是具有某種強大的魔力。他今天在國文課的時候就已經先見識過了。
這已經不是在看日記了。
●
那是一個涼爽的春天午後。
十歲的子御身邊沒有大人的陪同,他興高采烈地跨出了醫院的大門,臉上掛著煥然一新的笑靨,就像重獲新生那般地愉快。
這個看似很普通的小男孩,手中所緊握著的不是玩具,也不是糖果,而是精神科門診的處方藥袋。
待續。
-----(我是分隔線)-----
初次見面的朋友們,這已經是第五回了唷,
由於每一回的情節都互有關連,所以只要漏看一篇都會銜接不上的唷。
因為明天跟家人約好要去賞花,今天晚上就先把稿子寫完了。
希望各位喜歡!
另外,非常感謝大家的鼓勵與肯定。
本作品每周會進行一次更新,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