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黎明之前 Life Goes On(三)
那一天,我清楚地記得。
自己與改變命運的事物相會的那一天。
時值初秋,天氣有些涼爽,如果沒穿上外套或許會打噴嚏也說不定。
雖說是改變我命運的東西,但一開始我可是完全沒有興趣。一丁點也沒有,很無聊……誰會喜歡那種東西啊?
「蘭,好了啦……該回家了。」
我對眼前的少女說。
身旁圍繞雀躍的氛圍,雙眼閃爍著好奇的光芒,嘴巴微微張開的蘭。
老實說,我很難理解。
她正看著櫥窗內的塑膠方塊。要說是方塊也不太對,邊緣有些弧度,中間還有個凹槽好像可以插進東西。
一旁的紙盒還貼著二手出售及金額的小字條。
我與蘭正站在商店街的電器行外。今天因為秋雨要打工,課後補習取消的緣故,蘭便跟我一起同行。
起初還沒什麼問題,最多就聊聊學校的生活,她有些擔心我翹課的事情。
一路上我還覺得蘭太囉唆了,讓人有些受不了,想趕快送她回家讓耳根子清靜些。我原先是這麼想的,直到經過電器行時……
她看到那個紅白色的塑膠方塊後,整個人就像著了魔一樣,兩眼散發從未見過的光輝。
「這玩意到底能做什麼啊?」我無奈地問她。
「這~個很好玩喔!只要接上電視就能玩了,有很多遊戲在卡帶裡面呢!」
我的疑問就像某種信號似的,蘭突然興奮地對我介紹起紅白色方塊的用途。
無可奈何之下,我只好聽她長篇大論想玩哪些遊戲。
說起來,從我認識蘭以來,她都對電玩表現出興趣缺缺的樣子。小時候我們在王叔的雜貨店玩格鬥遊戲的機台時,她都會頻頻打哈欠,意思意思擺弄幾下搖桿。如此幾次後我也沒了興致,再也沒碰過電玩遊戲。
「妳不是不喜歡電玩遊戲嗎?怎麼突然想玩啊?」
「嘿嘿,班上的同學最近都在聊這個,而且啊!我超~想玩這個大叔踩蘑菇的遊戲!」
蘭笑著指向紅白色方塊旁的一個方形紙盒。
紙盒封面印著一位戴著紅色帽子的鬍子大叔,跳躍撞擊頭上的問號方塊,腳邊還有一堆烏龜以及長得像香菇的怪物。
「啊?」
「很~可愛對吧!那個香菇怪被大叔踩的時候會變得扁扁的呢!」
「嗯、哦,是這樣嗎……?」
「烏龜殼還可以當成武器踢~出去唷!」
「啊……所以我說……嗯……」
「嗯?」
蘭轉頭看向我,那對瞳孔的顏色深邃且濃郁。光是凝視著就會感受到一股無形的壓迫。
猶豫再三,我決定坦白。
「妳沒有錢吧?」
我這麼一問,蘭的表情瞬間垮了下來。雖然不想潑她冷水,但不說的話肯定沒完沒了,還是趁早讓她死了心才好。
「唔……沒有。」
我不清楚她家裡是否還有積蓄,就算有大概沒剩多少吧,畢竟她每個月還要向我家拿生活費以。
「沒錢的話就沒辦法了,回家吧。」
她滿臉失望地提起書包,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商店街,我們倆有好一段時間就這麼沉默不語。
不知是不是颱風接近的關係,天空染成一片赤紅,老一輩常說的「火燒雲」指的就是這個吧。
街道所見之處幾乎都被紅色的光芒壟罩,風勢也越來越強。
一轉頭,身旁的蘭正嘟著嘴嘀咕些什麼。
雖然想說些安慰她的話,可一想到鐵了心說實話的自己,到頭來還是將話語全部吞進肚子裡。
果然很奇怪啊,不過就是台遊戲機嘛。
「喂~志。」
蘭突然出聲叫我。
「嗯?」
「我們想想辦法吧。」
「啊?想什麼?」
這時,我才發現我上當了。
當我自然而然回應蘭的同時,就已經踩進她所佈下的陷阱。
她面露微笑,那是一個相當得意的笑容。
「既然只是沒有錢的話,那我們去打工吧?」
「打工?」
「沒錯沒錯~!這個月鎮上不是有廟會的活動很缺人手嗎?」
「啊……你說那個啊。」
蘭會突然這麼問,一定是打定主意想做些什麼吧,得小心應對才行。
「妳去打工我是沒意見啦……不過還要問過我媽就是了。」
「不不不,是我們唷。」
「我們?我又沒說我要去。」
「能在短時間內賺大錢的打工只有這三年一次的廟會不是嗎?走啦走啦~」
蘭邊說邊扯著我的外套袖子。嘖,她到底是哪根筋不對覺得我會跟她一起去那種擠死人的地方打工啊?
「妳放手,不要抓啦!」
「唔……」
她沒有鬆開手,臉上滿是得意的笑容。
來來往往的行人就這樣看著我們兩個在路上拉拉扯扯。我不清楚蘭會不會在意別人的視線,但我可是尷尬的不得了。
幾個月前我動手把廟口老大一群人送進醫院後,鎮上的幫派勢力不知為何消失的無影無蹤,而沒有消失的我,自然而然成為矚目的存在。
我意識到這樣下去不行,打算快步離去。
但是行不通,因為蘭依舊使勁扯著我的外套。
「放手啦,蘭!太難看了!」
「你答應跟我一起去打工的話,我就放手。」
真的搞不懂耶,為什麼要找我一起去打工啊。我既不缺零用錢,也沒必要浪費時間去做那種事。或許,是焦慮吧?越是想成為不起眼的普通人,越是不可能這麼順利。
我很少見到蘭如此執著一件事,到底是為什麼呢……?不就是一台可有可無的二手遊戲機不是嗎?
「喂喂,那位不就是之前把一堆人打到送醫院的傢伙嗎?」
「現在是騷擾女同學嗎,要不要報警啊……?」
「噓——不要講那麼大聲啦。」
我隱約聽到路人指指點點的聲音,雖然很想大聲喝斥讓他們閉嘴,但人實在是太多了……
情急之下,我低聲對蘭說。
「好啦好啦,我答應妳就是了。不過我媽說不准妳去打工的話,這件事就作罷喔。」
「嘻嘻~」
當晚,我們打了通電話給在外地工作的雙親,蘭的打工提議獲得他們一致的認同。什麼增進社會歷練、養成正確工作態度以及儲蓄觀念之類的話接二連三從蘭的嘴裡講出來。我震驚錯愕之餘,還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怎麼說才好呢?總而言之就是一股奇妙的氛圍,腦袋空空的蘭實在很難跟那些正經八百的詞彙扯上關係。
我則被老媽慎重叮嚀要注意蘭的安全與健康狀況,打工的事情會交由王叔去處理。
就這樣,在王叔的安排下,於長達八天的廟會期間中,我們會在一個專賣小吃的攤位打工。理所當然的,只有放學後的時間,而假日的話則是一整天都要顧攤。
雖然薪水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吸引力,還得忍受其他人的視線以及囉嗦找碴的客人。不過偶爾喘口氣休息跟蘭閒聊的時候,她開心的聲音與笑容,卻讓我覺得這樣還不錯……
但是啊……
如果沒有發生後來的事情就好了……
*
「呼——」
真的要冷死人了……
我手裡的塑膠袋裝著高麗菜、洋蔥等蔬菜以及大量的火鍋料。原本就凍的硬梆梆的東西,光是拿在手裡都能感受到寒氣不斷竄上來。
剛踏出超市而已,寒風讓雙手直發抖,臉頰刺痛發麻,全身都快凍僵了。
為什麼會這樣啊……已經翹掉補習班準備去網咖大玩特玩的我,卻因為二十分鐘前的一通電話,必須在寒風刺骨的冬夜中跑腿。
熱騰騰的泡麵、軟綿綿的沙發以及悠閒的夜晚時光,全部都離我而去。
可惡啊……我等等絕對要狠狠地教訓夜緒一頓,怎麼能放任女朋友這麼任性呢!
我一邊發牢騷一邊向著夜緒家的方向前進。
說起來,上次去他家玩已經是幾個月前的中秋節假期,大考的時間不知不覺已經這麼近了耶……
一想到未來的事情,就覺得徬徨不安。
自己並不算是會唸書的人,硬要說的話只是運氣特別好吧。微不足道、不值一提的好運罷了……
這麼想的同時,越是覺得自己很窩囊、一事無成。
我已經站在大排水溝的橋上,望著底下微微反射街燈的河水。因為冬季河水乾涸的緣故,我隱約能看見河邊叢生的藤蔓中開了一朵不知名的黃色小花。
即使在惡劣的環境下依舊努力綻放,我不禁嘆了一口長氣。
「到底有什麼意義啊……」
當我準備離開時,有人從身後向我打了聲招呼。
「祐——你在這裡做什麼啊?」
我轉頭一看,是修,他牽著家裡送貨用的腳踏車朝我快步走來。
「啊,我才要問你在這裡做什麼勒,今天不用顧店嗎?」
「嗯,不用。你呢?不是說今天補習班要模擬考?」
「翹掉了啦,不用考都知道會很慘。」
我用帶點抱怨的聲音對修說道。
但是,修根本不可能會知道我苦悶的心情。只見他以疑惑的表情看向我,一邊將那台滿是鐵鏽吱嘎作響的腳踏車停妥。
「你怎麼了?」
「嗯?沒有啊,哪有怎樣。」
「那幹嘛扳著一張臉說那種喪氣話啊?」修滿臉疑惑的問。
我的視線從他身上移開,轉身倚靠橋上的護欄,我的吐息在街燈下化作一團白煙。
「你不煩惱以後的事情嗎?」
我簡短的回應他。
「啊?」
突如其來的認真似乎讓修有些錯愕,他陷入沉默。
趁著這段空檔,我倚靠在護欄上仰望天際,夜空烏漆抹黑的,視野可見之處連個光點都沒能發現。
「沒想過耶。」
我的身體躺的太下去了些,一時之間沒辦法恢復原位,只好保持這姿勢看著天空。
我看不到修的表情,他的語氣也不像是開玩笑。
「是喔……真好。」
「一點也不好,我老爸每次都跟親戚炫耀說我要繼承家業,真是煩死人了。」
「沒搞錯吧?」
我第一次聽他這麼說。驚訝之餘,我使勁挺直腰桿站起身來。
「真的啦,幫忙歸幫忙,但一想到自己未來都得跟這間店綁在小鎮上,總覺得有些不甘心。」
「家裡有現成的工作可以做不是挺好的嗎?」
「就是這樣才覺得困擾啊……」
我湊近修的身旁看了他一眼,他眉頭微皺,神情緊繃。
「那你原本打算做什麼?」
「嗯……攝影師吧……大概……」
「大概什麼啦?你想好再說嘛。」
「講是這麼講,但是攝影好像又吃不飽……」他嘆了一大口氣,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般趴在護欄上:「以前老覺得會因為這件事跟家裡的人大吵一架,結果是自己先打退堂鼓。」
「那我跟你差不多耶,家裡的人已經幫我安排大學畢業以後去親戚的公司上班了,所以隨便念間野雞大學畢業就好。是很輕鬆沒錯啦,但總有一種自己怎麼努力都沒用的感覺。」
我忍不住向修傾訴。我們倆雖然處境很相似,但出發點上卻天差地遠。
「不然你想怎麼樣?」
「就是不知道才跟你抱怨啊。」
「來我家當學徒吧?」
「才不要,有夠奇怪的。」
「那就沒辦法啦,船到橋頭自然直嘛。或許你這一個月努力一下,好死不死讓你矇到國立大學的門票也不一定。」
修用平常輕鬆的口吻說道。雖然不怎麼中聽,但我明白這是出自他內心真誠的話語。
我試著擠出微笑,但臉頰又刺又麻的情況下,這肯定是個詭異到不行的笑容。
「你說不用顧店,那要去哪?網咖不是這個方向吧。」
「嗯,我要去緒他家。」他邊說邊看向我手裡的大量蔬菜及火鍋料,突然嘴角抽動了一下:「這……難不成……?」
「你也接到小希的電話喔?有夠誇張的耶,這種天氣要別人說到就到。哪有人這麼霸道的啊?」
真受不了耶,剛剛被失落情緒掩蓋的不滿又湧了上來。
但是,無論我再怎麼抱怨,修卻不發一語靜靜看著我。
到最後,我只能自討沒趣的閉上嘴。明明平時都會附和幾句的,總覺得今天的修有些反常。
呼——
風勢越來越強,帶著手套的指尖似乎也要凍僵了。
「拒絕她不就好了嗎?」
修突然說了這句話。
「是這樣沒錯啦……」
不知為何,簡單說句不要或不理她就能解決的事情,我就是沒辦法拒絕穗希的要求。
「說的倒簡單,她生氣的話很可怕耶。」
「真的很嚇人,但是笑起來又很可愛。」
「唉,我都不知道該羨慕還是可憐小夜了。」
這麼難搞的女生,活到現在我還只認識這一個。我跟修不約而同吐了一口氣。
好冷。
一想到他們兩個甜甜蜜蜜的打算煮火鍋來吃,內心彷彿要凍成一塊冰塊似的。
從裡到外都涼透了。
愣了一會,我語氣堅定地對修說道。
「修,我想吃火鍋。」
「嗯?東西送完我們找間店吃啊。」
「不不不,我說的火鍋,是我們手上的材料煮成的火鍋。」
「咦?不好吧,當電燈泡什麼的……」
修露出為難的表情。
「你想想看,我們為什麼要在冷死人的天氣當送貨員呢。」
「唔……」
「沒道理對吧,實在有夠沒道理的!」
「你說的沒錯啦……」
「事到如今只有吃下火鍋能融化我心中的冰霜,就算滿地打滾賴在他們家也要吃到。」
呵呵……
我的嘴角不知怎地逐漸上揚。
哈哈哈——
嘿嘿嘿——
修似乎被這莫名其妙的決定給打動,笑聲止不住的圍繞在我們身旁。
「既然這樣,我們去買些科學麵吧。」
「就這麼辦。」
說完,修跨上腳踏車調頭準備返回商店街。
我將手裡的袋子放上修的腳踏車,跑在他的前頭。
說什麼都得吃到這頓火鍋才行。
*
還小的時候,父親總會在母親面前小聲跟我說,他以前經歷一番波折才追求到母親。
每當他這麼說的時候,母親總會紅著臉輕輕拍打父親要他別再繼續說。
母親過世之後,父親偶爾會跟我說著當年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
以前還以為他在開玩笑呢,直到我整理他的舊日記本及一些雜物後。
真要說的話,父親絕對是個比阿緒還要胡來的傢伙。
雖然我也沒資格說他就是了……
*
「喂,你沒搞錯吧?」
「就是這樣啦,我也是受害者啊。」
眼前的雅志滿臉無奈的表情攤了攤手。
「你知不知道接下來要段考啊?」
「知道啊,就算我沒來上課也知道。」
「那你怎麼不阻止她,事情大條了耶。」
「什麼事情?」
見到他裝作什麼也不知道的反應,我內心的怒火更加強烈了。
「你知道蘭的成績嗎?」
我刻意提高音量問他。
「啊?」
當然,雅志依舊是那副事不關己的樣子。
他聳聳肩,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蘭快被留級了你知道嗎?」
「怎麼可能,少開玩笑了。」
「真的。」
「怎麼可能啊,聽都沒聽她說過耶?哈哈……」
「是真的。」
雅志的假笑就這麼掛在臉上好一會兒。直到這時,我們溝通的頻率才正式搭上了線。
十五分鐘前,我、蘭以及雅志三個人約好到學校屋頂的秘密基地吃午餐。
這裡最初是雅志發現的。他自從上了高中後,老是找地方翹掉他聽不懂或不喜歡的課。
除此之外,沒什麼變,跟國中認識他時一樣,有興趣的事一股腦投入進去;沒興趣的事連聽都懶得聽。
他當時甚至利用放假的時間把回收場報廢的椅子偷偷摸摸搬到屋頂來。不多不少,只屬於我們的三張椅子。
今天,蘭猜拳輸了去買便當,照她那慢吞吞的速度,吃到便當時午休都快結束了。
照相館為了趕上廟會,這幾天都是沒得休息的狀態,即使老闆笑著要我趕快去準備段考,我還是選擇留在相館內幫忙,努力擠出空餘的時間幫蘭複習重點。
真的快累死了,但如果這樣就能幫蘭躲過留級的危機,辛苦一點也是值得的。
我一直是這麼相信的,而我也確實有能力做到。不過,到頭來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罷了。
衝突的起因是一段日常的閒聊。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不然臉怎麼臭成這樣?」
「咦、啊,有這麼明顯嗎?」
「有夠臭的,隔這麼遠都聞的到。」
我用手比劃了我們兩個之間的距離。他的椅子靠近水塔,而我的則在遮雨棚的邊緣,相距約莫三公尺。
「別煩啦,我也很苦惱啊。」
「你上次租的漫畫過期要罰錢?」
「那個是小問題啦。」
「你又被班導找麻煩?」
他搖了搖頭,眼睛都瞇成一條直線了。
我有些不耐煩,站起身拖著椅子到他身旁坐下。
「快點說啊,是什麼事。」
「就……那個……」
他微妙地閃避我的視線,像做了什麼壞事似的。
事實上,他的確做了一個非同小可的決定。
「秋雨,你知道廟會吧?三年一次的那個。」
「嗯。」
「前幾天,蘭說想要去那邊打工賺點生活費,所以從明天開始一個禮拜她沒辦法跟你做課後補習。」
「打工?」
「打工。」
我聽完,頓時啞口無言。可能是一時無法整理好自己的思緒吧,只能愣愣地盯著他。
雖然已經是秋天,但今天天氣出奇的好,屋頂的水泥地板曬得滾燙,甚至讓人有種還停留在夏天的錯覺。圍繞在身旁的悶熱感沒有被微弱的海風給吹散,汗水順著臉頰直至下巴低落,制服襯衫也溼答答的。
一回神,我已經掐住雅志的衣領拉他起身。
我完全忘記他力氣過人以及之前的事蹟,只顧著一股腦將心底的話全塞給他。
「你這麼做會害慘她耶,為什麼不先找我商量啊!」
「我拗不過她啊,而且這件事王叔都已經跟店家說好了,臨時也找不到其他人。」
「那種事隨便啦,你還不了解蘭是怎樣的人嗎?你們認識十幾年了吧?」
聽我這麼一說,原本慵懶乏力的他,語氣開始有點不悅。
「這不關你的事吧,那是她自己做的決定。」
「所以說別老是把原因推到她身上去啊,你又不是三歲小孩。」
「那你想怎樣!」
我們雙方的情緒像打開搖晃過的汽水般滿溢而出。雅志率先推了我一把,他似乎有所保留,即便如此,還是讓我踉蹌的退了三四步。
我緩步走近,扯開嗓門對他大聲說。
「讓蘭親自去跟王叔道歉,取消這次的打工!」
「跟你說了不行嘛!這樣會害王叔信用受損的!」
「是蘭先騙了你跟王叔,如果知道她快留級,王叔哪可能答應這件事啊!」
「你自己還不是把事情都推到她身上去。」
他用嘲諷的口氣對我說。
「可惡!」
我贏不了他,打從一開始就知道的事情。
一時氣不過我卻還是揮出了拳頭,筆直的打在他臉上。
啪。
在那瞬間,周遭的空氣彷彿凍結了一般。他惡狠狠地看著我,袖子下的雙手青筋暴露,認識好幾年,我還是第一次當面見到他生氣的樣子。
他單手抓住我的衣領,像拎書包似的把我整個人騰空舉起,另一隻手作勢要出拳。
此時,一個聲響阻止了他。
咚——
是金屬便當盒掉在地上的聲音。
「你們在做什麼!住手!」
蘭在鐵門邊看著我們,手裡的便當灑落一地。
來的真不是時候,我轉頭看向蘭,因為憤怒驅使說了些什麼,也記不太清楚了,肯定是會刺傷人的話吧。
有時真的很討厭不坦率的自己,也很討厭什麼都不在乎的他們。
「你們就自己看著辦吧!以後也別來找我了!」我放聲大吼,即使自己正懸在半空中。
這是我那天唯一記得的話語。
蘭哭了,雅志則滿臉疑惑地把我扔向髒兮兮的地板。
我根本拉不下臉講些安慰蘭的話,只能呆坐在原地看著他們。
「啐。」
那是雅志拉著蘭離開屋頂前對我作出的唯一回應。
最後,我躺在地板上,也顧不得午休結束的鐘聲響。搞不清楚是汗水還是自己窩囊的淚水,滑落的水滴被地面所吸收。
眼裡盡是蘭哭泣的表情與身影。
她就算再笨拙,肯定也有她的理由吧……
說到底,我沒有試著去理解別人,就像我一直以來只為自己而活一樣。
我傷害了那得來不易的羈絆。
為了那渺小且無聊的擔憂傷害他們。
嘴上掛著擔心她留級的事情,只是為了掩飾心底那醜陋的嫉妒罷了。
你到底在做什麼啊……秋雨……
*
「所以……鎮上沒什麼混混跟不良少年是你造成的?」
「怎麼能這麼說呢,緒,只是剛好那次以後大家不想鬧事而已。」
「不不不,聽你說完後,怎麼想都是你的問題吧。」
叔叔拿起茶杯將剩下的煎茶喝光,嘆了一口氣。
「就算是這樣,也盡是讓人開心不起來的回憶。」
「我聽父親說過你以前受過重傷,所以是那時候造成的?」
「嗯,雙手的韌帶斷裂,四肢的骨頭也碎了,加上頭部遭受重擊的關係,在家休養了好幾個月。」
雖然不意外叔叔是這麼胡來的人,再怎麼說也太誇張了。
「當時真是千鈞一髮呢。」
他面帶苦色說著。
正當我猶豫是否該問些什麼時候,手機響了。
螢幕上寫著穗希兩個字。
我頓時如臨大敵,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
看了下時間,不知不覺已經八點半了,叔叔滔滔不絕講完後,已經超出原本預想的時間。
慘了慘了,接起電話會被臭罵一頓,但是不接的話肯定會死得更難看。
一番交戰後,我選擇接起電話。
「喂……哈哈……」
我試圖用笑聲打圓場。
「……」
「那、那個,我們準備要回去囉,哈哈……」
「飯,再晚點,就沒有了。」
「啊,好。妳餓的話先吃吧!」
「我等你,快點回來。」
我聽到難以置信的話語,太震驚了。比用普通的裝備一擊砍死最終頭目還讓我錯愕一百倍。
穗希的語氣冷淡平靜,但不像是在生氣。
手機的聲音似乎大了些,叔叔也聽到對話內容,他的表情跟我同樣愕然。
我拿著手機,與叔叔彼此對望,過了好一會兒,我們才回過神來。
率先出聲並動作的是叔叔,他抓起外套與桌上的車鑰匙,慌張的跑向門外,嘴裡念念有詞。
「不對不對,肯定出事了。」
「咦?」
「現在不是猶豫的時候,趕快上車。」
什麼跟什麼啊,叔叔,你說清楚點嘛。
坐上車後,我問他為何如此慌張。
「到底什麼事讓你急成這樣啊。」
「我從來沒聽過那孩子這樣跟別人說話耶!這算世紀大發現了吧!」
太誇張了……嗯,太誇張了啦……笨蛋叔叔。
沿途,高聳的跨海大橋、空無一人的沙灘、破舊的觀光看板不斷從眼前閃過,全是讓人莫名感到哀傷的風景。
隨著小鎮緩緩接近。
我咀嚼起方才叔叔所說的往事。
*
三年一次的廟會,是小鎮的盛大祭典。據說是為了驅趕瘟疫祈求平安而舉辦的,加上小鎮自古以漁業為主,便有了將大量紙錢堆放在特製的木船上,最後一天將木船焚燒,代表送神歸天的習俗。
因為祭典的特殊性,每次舉辦祭典時,大量湧入的遊客讓鎮上所有的商家忙成一片,長達八天的時間內,業績會比平時多上兩倍到三倍的驚人數字。
相對的,雖然薪水會比平時多上不少,但工作量根本不成正比,這導致應徵打工的年輕人遠低於需求量,商家們彼此搶人手的狀況每次都會上演。。
而我跟蘭打工的小吃攤恰好在廟口,祭典的一級戰區。
據老是到王叔雜貨店打屁聊天的矮冬瓜老闆所說,過去曾有一天賺進數十萬的輝煌業績。
「真的是這樣就好了……」
我站在攤內的爐子旁想起老闆得意洋洋的樣子,不禁喃喃自語。
攤上賣的是簡易的小火鍋料理,把鐵鍋內的料理加熱後端給客人就行,要說困難的部分,大概只有小火爐的固態酒精塊沒辦法準確點著而已。
料理已經由老闆處理完畢,而我跟蘭所要做的,是加熱料理、收銀、整理座位這類簡單的工作。
蘭紮起的黑色長髮與粉色頭巾相當合適,她正在伸懶腰,眼角因為打哈欠而微泛淚光。
遮雨棚裡僅有五張圓桌,雖然迷你了些,但與鄰近的攤位相比,已經算是相當大了。
「根本沒有客人嘛……」
我趁著矮冬瓜老闆不在的空檔對蘭抱怨。
她眼睛瞇成一條直線趴在桌上,用慵懶的語氣說著。
「志~我可以先睡一下嗎?」
「不行。」
「欸——五分鐘就好啦——」
「不行,是你說要來打工的耶,怎麼可以偷懶。」
「唔……」
她鼓起臉頰,做做樣子對我吐了舌頭。
下午三點多,離打工結束還剩兩天。這幾天在學校都沒跟秋雨說到話,自從那天在屋頂鬧翻之後,他遇到我們就像陌生人似的,連眼神都沒能夠交會。
雖然很氣秋雨,但想了想是蘭不對在先,所以也沒有繼續跟他冷戰的動機。
說真的,我想好好跟他道歉,畢竟這幾年都是他負責蘭的課業,會這麼慌張是很合情合理的。而且蘭對課本內容理解速度出奇的慢,若是沒有秋雨大概連上高中都有困難。
街上的觀光客沒有前幾天那麼多,這也是理所當然的,連續幾日悶熱的天氣,就算有遮雨棚還是熱得受不了,更別說頂著這種天氣來吃小火鍋了。
根本是自殺行為嘛,下次可以考慮賣冰啊……矮冬瓜老闆。
就在我腦袋內胡思亂想時,蘭從隔壁攤位買來飲料。
「志,這個給你。」
「咦?多少錢。」
「不用不用,今天我請客。」
「那……謝囉。」
我向她微微一笑,拉開鋁罐拉環。
喀嚓。
清脆的開罐聲後,我大口喝下冰涼且微酸的運動飲料。
頭腦與身體頓時清醒。
我看著蘭,不知怎地開口問她。
「妳哪時要跟秋雨道歉?」
接著好一會兒,我們都沉默不語。這句話就像某種咒語似,讓時間與空間停止了。
「我不喜歡妳這樣瞞著大家。」
我刻意補上這句話,試探蘭的回應。
當然,她明白我這麼問的用意,便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低下頭。
「嗯,打工結束後我會好好跟大家道歉的。」
她的耳朵與臉頰都紅成一片,聲音也越來越小。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單純想確認蘭是不是忘了這件事。看她的反應,她肯定被秋雨那天的行為嚇了一大跳。
畢竟秋雨給人的感覺一直以來都是冷靜且善於解決問題的形象。
那天大概被我不耐煩的語氣刺傷了吧……
此時,數名「客人」走進遮雨棚下。
要說是「客人」並不正確,畢竟他們還沒點餐嘛。
「唉唷唷唷,看看這是誰,找你好久了!」
廟口老大滿嘴輕佻語氣笑著,臉上還掛著幾個月前被我暴打的傷疤。
「啊?」
我沉住氣對他裝傻,一邊示意蘭到我身後。
仔細一數,他身旁連同遮雨棚外的黑衣人多達數十位,大多還是沒見過的生面孔。
我決定先試探對方的意圖。
「你們想吃什麼就快點點餐吧。」
說著我把幾張菜單丟到他腳邊。
不出所料,廟口老大用腳把那些菜單踢到一旁,反手把身旁的圓桌直接掀翻。
碰——
巨大的聲響讓隔壁的攤販都警覺起來,不敢輕舉妄動的窺探著我與廟口老大的下一步動作。
每逢廟會總會有流氓或不良少年鬧場,但在維持現場秩序的警察面前,充其量只算小打小鬧罷了。
「喂——你再囂張也沒多久了,我今天帶這些傢伙可不是來捧你的場子。」
「快滾吧,趁我還沒生氣之前。」
「就是這樣!多說些等等再也說不出口的逞強話。」他說著邊把預藏在腰際的甩棍掏了出來,在我面前比劃幾下:「我要讓你嚐嚐我這幾個月的痛苦。」
實在搞不明白,為什麼偏偏要在這種時候找上門來,明明平時多的是機會。
拿武器也好,要這麼多人一起上也罷,這些都不是太大的問題。麻煩的是,蘭該怎麼辦?
我向前站了一步,對方如臨大敵似的把手裡的武器全亮在胸前。
武器的種類相當多,舉凡球棒、鐵棍、甩棍甚至還有鐵鍊與機車大鎖。要收拾我真是讓他們煞費苦心呢。
「我跟你們找個地方處理,條件是不准動到這裡的其他店家還有她。」
當然,他們如果在這裡胡鬧的話,警察絕對不會袖手旁觀。
不過,問題根本無法解決,這群混混只會一而再再而三找上門來。
我決定正面迎戰,狠狠的將他們一網打盡。
聽我這麼一說,被復仇慾望沖昏頭的廟口老大哈哈大笑,似乎有十足的把握能夠好好痛扁我一頓。
「行!為了打殘你,我還特地找隔壁鎮上的勢力合作。真是沒白費我這麼久布的局!」
他起身吆喝其他同伴步出遮雨棚,我脫下圍兜兜看著身旁的蘭。
蘭的眼裡滿是擔憂與恐懼,我輕拍她的頭,試著安撫她。
「沒事沒事,我馬上就回來。」
「志……你、你等警察來嘛……不要跟他們打架……」
蘭結巴的擠出這幾個字。不過,她心裡或多或少有個底,畢竟我是個不聽勸的傢伙。
就算渾身是傷也不能默不吭聲。
我再次拍了拍她的頭。頭巾下的黑色長髮真的好美,長長的睫毛與細緻的五官也是,即使露出擔憂的表情仍然美的讓人捨不得移開視線。
我會拚上所有的一切去守護這獨一無二的存在。
*
真是的……
好熱、好擠,根本寸步難行,到底是誰想出在大型宗教活動現場擺攤做生意呀!
整條街熙熙攘攘,擠滿了前來參與祭典的觀光客與信徒。我一邊保護懷裡的相機袋一邊向廟門口前進。
我大概可以理解老闆要我走一趟廟門拍攝的原因了,人潮多的誇張。
這些暫且不論,我正盤算著稍後去蘭打工的攤位看看。如果志不在的話就向蘭好好道歉,並告訴她我已經準備好能在短時間內盡可能得分的速成講義。就算志在攤位上,我也準備好第二個計劃能個別跟他們道歉。
說真的,我活到現在從沒如此認真思考如何跟人道歉呢,怎麼會這麼麻煩?
過了許久,我終於接近廟門。豪華的四根門柱形成莊嚴華麗的牌樓,光是站在其下,心中便能感受到莫名的敬畏。
正當我打開相機袋準備拍攝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身後叫住我。
「秋雨?」
我迅速轉過身去,是戴著粉紅頭巾與圍兜兜的蘭。
我沒料到她會這麼突然出現,便故作鎮定看著她,靜觀其變。
她輕咬下嘴唇,欲言又止的樣子,臉上滿是慌張的神色。
「怎麼了?」
察覺有異的我下意識開口問她。
「你、你去幫幫志好不好?他跟一群混混去打架,我原本想找警察救他,可、可是到處都找不到……」她凝視著我,愈發顫抖的聲音伴隨淚水滑落:「他、他們往國中的方向去了,而且每個人都拿著武器,志肯定會受傷的。」
仔細想想,今天似乎是木船繞行全鎮的日子,所有的警力應該都在指揮交通才對,他們應該沒料到有人會挑這時間點鬧事吧。
我頓時陷入混亂。畢竟,我連一對一打架都不見得能打贏別人,更別說是一大群混混了。
焦慮讓我直冒冷汗,全身發顫。
是啊,這種事只要交給警察就好了嘛……
改變不了現況的我,猶豫再三後還是決定向蘭坦白。
「蘭,這種事還是讓警……」
但是,這之後的話我怎麼也說不口,只因為我想到一件極為重要的事情。
與其說是改變心意,倒不如說是無法妥協才對。
「不,我去看看,妳想辦法去借電話報警。」
我將相機袋塞給她,隨手拎起一根遮雨棚支架備用的鐵棒便頭也不回拔腿狂奔。
我隱約聽見蘭在身後喊些什麼,但那些聲音沒來得及傳達給我,便被身旁嘈雜的喧鬧聲給淹沒。
腦內一片空白。
我向前奔跑,不斷閃避、推開身旁的遊客。當我一離開熱鬧的廟街時,便使盡全力衝刺,總之就是跑、跑、跑,雖然不清楚那群混混跟志去哪了,但只要這麼跑下去肯定會有線索的。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連我自己也不清楚。
喉嚨深處傳來灼熱的感覺,呼吸困難,肺臟感覺都要擠扁了,我稍稍緩下腳步。
陽光將我的身影映照在地面,角度比起剛從照相館出門時更低了些,我每踏出一步,細長的影子隨之分岔、聚攏,唯獨手裡約莫一公尺長的鐵棒輪廓絲毫未變。
沒一會兒,我似乎聽見不遠處有人大聲叫喊。
我循著聲音來到廢棄的工地,沒記錯的話,這裡曾經是醫院的舊址,還未拆除完畢就這麼棄置在這。
周遭的景觀樹與植栽不是枯黃就是攔腰折斷,絲毫感受不出曾經的樣貌。
連白天都讓人有些發毛的地方,某人正在怒吼、某人哭喊著、輕蔑的笑聲、清脆的敲擊聲,這些聲音在周遭迴盪著。
彎過一個轉角,應該是停車場的地方,隨即映入眼簾的是如同地獄繪圖的景色。
滿是塵土的地上躺了數十個人,全都一動也不動,不是口吐白沫就是滿臉鮮血。
我蹲低身子隱藏自己,環顧四周尋找雅志的身影,只見靠近圍牆邊的土堆上還有一群人。
我定睛一看,雅志像張地毯似的被幾個人壓制在地,鮮血幾乎染紅他那頭亞麻色的頭髮,衣服滿是髒汙、破破爛爛。
土堆上坐著一個膚色黝黑身材魁武的傢伙,身上的花襯衫實在是一點品味也沒有,嘴裡似乎在說些什麼。
我就著障礙物緩步接近,終於能聽見對話的內容。
「你也有這一天啊?」
「……」
「你真難處理啊,需要這麼多人才有辦法壓制你。」
「……」
雅志一言不發,在地上發出粗嘎的喘氣聲。
「要怎麼折磨你才好呢?啊,有了!」
魁武的傢伙揮了揮手上的甩棍,示意其他人放開雅志的左手。下一秒,只見他高舉甩棍狠狠砸向雅志的左手臂,接著便傳來高亢的嘶喊聲。
「唔啊啊啊啊啊——」
那聲音劃破凝重的空氣,像是某種調味料似的,愈發引起那群混混的興致。
「很好很好——!接著換右手囉!」
他興奮地高聲吶喊,同時再次舉起甩棍。
「住手啊——你們這群混蛋!」
我乘著這句話的氣勢,緊握鐵棒衝向他們。
身體出奇的輕盈,心臟噗通噗通鼓動著,視野像高解析的魚眼鏡頭開闊,連飄落的葉子都看的一清二楚。
咚——碰——
我用鐵棒痛擊兩名還沒反應過來的混混,雖然不是對著要害攻擊,仍僅靠一擊就擺平他們。
可行。
只要把他們都擊倒就能救下雅志。
就在我再次揮棒攻擊眼前的目標時,突然一陣強烈的衝擊陷入腹部,再來是背部,我雙眼一黑,跪倒在滿是石子的地上,身邊的聲音逐漸遠去。
意識矇矓中,我似乎聽到某人的咆哮聲。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
再次睜開雙眼,眼前是潔白的天花板與刺眼的日光燈。
全身發麻、不聽使喚,後腦勺隱隱作痛,我頂著那股疼痛稍稍挪動頭部環顧四周。
右手邊的床位上,正躺著雅志,他頭上裹著厚重的繃帶,雙手與雙腳也是同樣的模樣,只不過多了幾塊骨折固定版。
這時,我才注意到左手的位置,蘭正趴在床緣打瞌睡。
我仔細回想在那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卻怎麼想都無法拼湊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毫無真實感,彷彿做了一場夢。
如今,我不想再思考,只要能看著身旁的少女就夠了。
然而,沒一會兒,蘭似乎察覺到我的視線而驚醒,抬起頭的瞬間,我們四目相對。
「秋雨……」
蘭以泫然欲泣的聲音唸著我的名字,這時我才發現她的臉頰掛著兩條淚痕。
「我沒事。」
這當然是在逞強,我連現在是否能下床都不清楚,但我還是必須這麼說。
「騙人,秋雨大騙子……」她輕揉紅腫的雙眼,低聲呢喃。
待蘭情緒平復,我開口問她。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
蘭娓娓向我道來。
原來,我昏睡了整整兩天,今天已是祭典的最後一天。
我因為腦震盪、腳骨折被送進醫院。雅志則是全身多處骨折,雙手韌帶都斷了,雙眼也因內出血而腫的跟熊貓一樣。
當時在場的混混身上似乎持有毒品,因此全被警察移送法辦。我跟雅志則因為廟街商家的證詞得以全身而退,甚至還因為剷除這群混混而得到極高的評價。
最不可思議的是,雅志明明受了重傷,卻只花了一天就醒了過來。
據當時在場搬運大量傷患的救護人員所說,現場至少超過三十幾人受傷,要說是近幾年最慘烈的打群架絕對不為過。但他們不知道的是,這些人幾乎都是雅志一個人打趴的。
「是他們先出手我才修理他們的。」
雅志出聲澄清。我心裡明白,卻還是忍不住想糗他一頓。
「還好當時你沒出手打我呢。」
「才不會勒。」
「嘛……對不起。」
我轉頭看向志,就這麼一瞬間四目相對,雙方隨即有些害臊似的別開視線。
「我也是,還有……謝謝你,秋雨。」
語畢,我們三個都開心的笑了。
出院後,我時不時便拄著拐杖跟蘭去雅志家探望他。
雅志雖然老說不要緊,卻因為傷勢過重被醫生勒令在家休養半年以上。換句話說直接留級,沒有商量的餘地。聽說連在外地工作的雙親還有哥哥也回來關心這件事。
他在家閒著沒事便開始用功唸書,我趁著每次探望時幫他整理重點。話說回來,蘭奇蹟似的逃過留級危機,而且成績逐漸有起色,雖然不知道有沒有要繼續升學,但至少能順利畢業。
有一次,蘭抱著一個大紙盒,難掩臉上興奮的神情,要我陪她去雅志家。
那天沒什麼事,向照相館老闆請過假後,我揹著相機一拐一拐的跟在蘭身旁,她嘴裡哼著輕快的旋律,涼鞋踩出的腳步聲似乎雀躍不已。
在好奇心驅使下,我問她手裡拿的是什麼。
「嘻嘻~才不告訴你呢!」
「小氣耶。」
「等等就會知道了嘛~」
「真拿妳沒辦法。」
我試著伸出手拍了拍她的頭。幾個月下來,我們之間的感情逐漸升溫,雖然彼此沒有明說,但絕對不是普通的朋友就是了。
蘭開心的笑了,那是光看著就會讓人覺得相當幸福的笑容。
我們連招呼都沒打便推開雅志家那略微生鏽的鐵門,客廳內堆滿了大量的參考書、漫畫以及復健的用具。雅志正躺在那如同垃圾堆的空間中睡著午覺。
「喂咿——志——起床了!」
「唔……」
我將地上的雜物挪開,整理出可以伸直雙腿坐下的空間,一屁股坐在雅志身旁。
「什麼事啊?我剛睡著耶。」
雅志睡醒惺忪的表情問蘭。
「不准睡!今天可是大日子唷!大.日.子!」
接著,蘭將大紙盒打開,小心翼翼地拿出內容物遞到我們兩個面前。
是一台遊戲機,略顯老舊的塑膠外殼有許多刮痕。不等我們兩個回應,她三兩下便把遊戲機與電視組裝在一起。
「那個……蘭小姐,請問這是要做什麼?」
「嗯~?遊戲機不就是拿來玩遊戲的嗎?」
直到接過她手裡的搖桿,我還是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蘭從紙盒內拿出一塊寫著「網球」的遊戲卡帶。
插上卡帶、打開遊戲機電源,單調又輕快的旋律從電視中流淌而出。
「真拿妳沒辦法。」
我按下搖桿上的A鍵。
*
「你們最後有分出勝負嗎?」
我問身旁手握方向盤的叔叔。
休旅車上並沒有播放音樂,除了車輛行進的運轉聲外,再無其他的干擾。
我的提問他肯定聽見了,卻久久都沒有要回應我的樣子,始終凝視著前方。
直到看到熟悉的房子時,叔叔說了一句:「到家囉。」
他沒有回答,似乎也不打算說。
停妥車子後,當我正要推開老舊的鐵門時。
啪啪,肩膀被拍了兩下,叔叔微笑對我說。
「那張我跟秋雨玩遊戲的照片,可是蘭拍的唷,我只記得這些了。」
我點點頭。是啊,答案一點也不重要嘛。
「別讓小希等太久,吃飯囉。」
重要的是我們肚子餓了。
「嗨——我們回來囉!」
我用蓋過開門聲的音量大喊,接下來就算被穗希破口大罵,或許能稍稍緩和氣氛。
映入眼簾的,不知該說一團亂還是預料不到的場面,總之腦筋一時轉不過來的我與叔叔就這麼站在門口。
「唷——緒還有志,你們太晚回來了啦!」
「咦——?」
我跟叔叔幾乎是同時發出驚嘆聲。
要說為什麼呢……客廳內不知為何來了許多人,其中還包含本應該在北部的晴姊。
她正與信哥、建祐還有小婷玩著撲克牌。
總覺得提不起勁,與我理想中的雙人晚餐越差越遠。
「妳怎麼突然跑回來啊?」
我大概能理解穗希講話突然變得冷冰冰又有些僵硬的理由了。
「想你們嘛……李醫師那混蛋最近老是把一堆麻煩事推給我,真的受不了,只好請幾天假回來晃晃囉。」
晴姊邊說邊對空氣出拳。
咻咻咻——
坐在她身旁的信哥與建祐臉色鐵青看著彼此。
「祐,你說要來吃火鍋,我還以為……」
「別問我,我也不知道。」
「早知道就留下來顧店了啊,廢物祐!」
「你說什麼,臭信哥!」
他們低聲互相叫罵,直到穗希從廚房探頭說晚餐好了才稍稍停止。
這時我才發現修與穗希在廚房內切了大量的洋蔥絲與高麗菜,堆成一座小山的蔬菜上放滿鮪魚肉、豬肉和蒟蒻絲。
驚訝之餘,我開口問手裡端著餐盤的穗希。
「那個……穗希小姐?」
「嗯?」
不知為何,我用敬畏的語氣對她說。
「您的腰沒事吧?」
「姊姊有拿止痛藥給我吃,好一點了。」
「您不是說簡單弄點吃的嗎?怎麼……」
「不行喔?」
穗希眉頭微挑,亮出手上的菜刀,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啊!沒有沒有,火、火鍋嘛,這天氣剛好!」
「那就閉上嘴來幫忙啊,遊戲機呢?」
「這裡。」
我抖了抖手裡的提袋。真是毫不留情耶,好歹關心一下我有沒有事吧,這女人……
「緒,來的正好,幫我把電磁爐裝上去。」
修手裡拿著一大鍋熱騰騰的白飯,滿頭大汗的樣子讓我不敢呆愣在原地。
就這樣,火鍋派對莫名其妙開始了。
用柴魚調味的湯頭很鮮美,加上煮的剛剛好的豬肉與大量蔬菜,讓在座的所有人垂涎欲滴。其中的鮪魚肉軟嫩又富含油脂,如同絲綢般滑順。
一口咬下,滿溢的肉汁瞬間充滿口腔的每個角落。
我忍不住問修這是哪個部位的鮪魚肉。
不問還好,一問之下,錯愕的我差點被嘴裡的食物噎到。啊,不,的確是噎到了。
「咳咳,沒搞錯吧?」
「嗯,黑鮪魚腹肉。」修再次重複說出的答案:「日本進口的高級黑鮪魚唷。」
「這東西在你們店裡不是一盤要上千元嗎?」
這麼說來,已經丟下去煮的份量起碼要上萬塊,與之相比,鍋中的豬肉跟火鍋料根本是配菜……
我頭皮發麻,整個人僵住了。
「沒關係啦,開心比較重要嘛。再說沒賣完的話也是自己煮來吃。」
說出這話的修,身後似乎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這時,一雙筷子將蒟蒻絲夾到我碗裡。
「幫我吃掉。」
品嚐火鍋而露出笑容的穗希,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將她不喜歡吃的食物塞給我。
為了反將她一軍,我故意這麼說。
「不可以挑食。」
「叫你吃就吃!少囉唆啦!」
穗希理所當然地對我發怒,這全在我的預料之中,我將蒟蒻絲夾回去她碗裡。
「妳不乖乖吃掉的話,我要請叔叔把遊戲跟主機收回去囉。」
我做做樣子看向正用果汁跟晴姊乾杯的叔叔。
「唔……」
這絕對是相當成功且有效的反擊,看著穗希鼓起臉頰、超級不爽的樣子,內心深處某種奇怪的快感被挑起了。
只是,這股愉悅感並沒有持續多久,轉瞬即逝。
因為,那球蒟蒻絲又再度回到我碗裡。
「還是不吃,你請叔叔把東西收回去吧!」
唉唷,是被聽出來我是嚇唬她的嗎?還是知道那款遊戲內容不佳所以拒絕呢?
無論如何,拗不過她的我只能無奈的發出歎息。
接下來,我的胃袋逐漸被穗希硬塞給我的青菜、火鍋料這類沒那麼討喜的食材所填滿。
只能眼睜睜看著那高級到不行的鮪魚一片又一片消失。
今天真的有夠倒楣,除了被穗希賞耳光,還差點凍死在荒郊野外,最後連超高級的鮪魚也沒吃到幾片。
用餐後,穗希要我回房間搬出那箱裝滿手寫講義的箱子借給建祐。
雖然不是很想將充滿兩人回憶的講義借給他,但看到建祐充滿鬥志與嫉妒的眼神後,我還是依照吩咐把東西給了他。
「我絕對會考上國立大學——!」
這是離別時,建祐不斷掛在嘴邊大喊的台詞。用腳踏車幫他載東西的修似乎很後悔幫這個忙,一邊搖頭一邊苦笑。
叔叔叮嚀我們早點休息後,便載著信哥與小婷回便利商店,大概是順路向顧店的信哥父親打招呼吧。
家裡只剩我、晴姊、穗希三人。
當然,這種情況下,我已經預先做好睡客廳的心理準備。
簡單盥洗後,在房間內稍作整理的我,目光被電視機前的一個老式遊戲機所吸引。
正當我要一探究竟的同時,房門緩緩打開。
穗希抱著枕頭,露出半張臉窺探房內,有些不好意思的樣子說道。
「阿緒,今天可以一起睡嗎……?」
收回前言,今天大概是我今年最幸運的一天,比低空飛過數學考試還開心。
「啊、嗯!沒問題!」
我連忙點頭答應。看情況應該是晴姊喝醉直接上床睡了。
穗希已經換好睡衣,是淡藍色的兩件式睡衣,一頭烏黑的長髮在腰際搖曳。聽我這麼一說,她開心地趴到床上。
「頭髮有好好吹乾嗎?」
「嗯。」
「天氣很冷,別感冒了。」
「嗯。」
「睏了嗎?」
「有一點,不過還不想睡。」
身旁的穗希像個孩子點頭回應,我趁機詢問她。
「剛才吃飯的時候,妳說讓叔叔把遊戲機收回去沒關係,是認真的嗎?」
「嗯,我知道阿緒是唬我的。而且……」
唉——果然是這樣。我抓了抓頭凝視著她。
「我找到很重要的東西。」
她用手指了放在電視機前的老式遊戲機。
「這個?」
我歪著頭問她。
「嗯,母親以前常常玩這個。」
她走近電視機前,很寶貝地輕撫那台遊戲機,一邊說著。
「這樣啊……」
「母親有時玩到很晚,父親還會唸她呢……」
好一會兒,穗希似乎沉浸在回憶中,露出懷念的神情,雖然沒說什麼,總覺得有些悲傷。
那是她所擁有,珍貴且無可取代的回憶。
「要不要玩一下?既然妳還不想睡。」
我一邊回想叔叔的往事對她說。
「咦?還可以開機嗎?」
「雖然不知道有沒有故障,總之先試試看吧。」
我翻找遊戲機的紙盒,從中取出搖桿與影像連接線。沒記錯的話,舊型遊戲機還需要加上一個影像的轉接頭,我打開堆滿遊戲片的櫃子仔細尋找,還好叔叔有留下幾個備用。
紙盒內留有數塊卡帶,穗希挑選其中印有鬍鬚大叔與香菇的遊戲。
一切準備就緒後,我示意穗希打開電源開關。
「如果可以就好了。」
她有些緊張的啟動開關。
結果,隨著清脆的啪嚓聲,電視傳來耳熟能詳的輕快音樂。
「太好了!」
她難得發出如此開心的聲音。
「嘿嘿,太好了。」
我也笑了。
「出發囉。」
「啊,那邊要跳起來啦!」
「看我的,嘿!」
「小心小心!」
「有無敵星星耶,啊啊!它掉進洞裡了!」
那之後,我們彼此的對話都在遊戲內容打轉,時而歡笑,時而抱怨,彷彿忘了時間。光是與依偎在身旁的美麗少女獨處,就莫名地覺得幸福。
「喂……阿緒,幹嘛傻笑啊?」
穗希用溫柔的聲音問我,臉上帶點好奇的笑容。
「沒什麼啦……」
我不自覺地撒了謊,畢竟說出實情有些不好意思。為了好好享受這短暫的時光,我決定將這樣的秘密暫時置於心中。
「你、你去幫幫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