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高樓層邊間的單人病房非但採光佳,且鮮有腳步、談論聲打擾,非常適合因戲受傷而不願被外界侵擾的當紅明星。
李哲熙坐在床上,靜靜遠眺窗外,只見連綿白雲隨風拖移,成群雁影在西沉的昏黃中恣意翱翔,透出一股入秋的淒然。
許久,他收回視線。
垂下眸,毫髮無傷的軀體映入眼簾,李哲熙再三翻轉手臂,分明記得自己曾狠狠撞上牆,如今連點挫傷都沒有……不,從那個高度摔下來,他至少得斷幾根肋骨……
「還要看多久啊?你這動作重複十幾次了,不累啊?」
突如其來的聲音嚇得李哲熙差點摔下床。
凝神而視,一團黑霧懸浮在沙發椅上,隱約可以看出人的形狀,擺出相當跋扈的坐姿。
宛如予以提示,墜樓時的怪事浮現腦海。
「對,我就是那個救了你的惡魔,用不著感謝我。」黑霧顯然能洞察他的思緒,發出惡質的調侃,「健康的身體很棒吧?」
李哲熙渾身一顫,不知怎麼作答。他幾乎能想像被拖入實驗室進行活體研究的未來。
「安心吧!」惡魔隨意地擺擺手,就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事,「這次的事我替你擺平了,沒人會察覺不對勁的。」
李哲熙鬆了口氣,忽然又緊戒起來。
「你、你為什麼……」
「為什麼要救你?」惡魔一陣竊笑,似乎在嘲笑他的愚蠢,「我以為在那時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看來還是高估了人類的記性。」
李哲熙臉色驟變。不巧的是,與惡魔的對話他仍一清二楚。
『我會幫你恢復健康的身體,作為交換,七十七天後,你來獻給我一個愛你愛得願意付出性命的祭品。』
「噢!還記得啊?那我就不重複解釋了。」惡魔愉快笑道,「別現在才反悔喔!我們之間可是有契約關係的,誰毀約、誰就得承擔責任。」
契約……
「如果不相信,我可以讓你看看證據。」
在惡魔的指示下,李哲熙褪下上衣,臉色刷地慘白起來。
不知何時,左胸口正對心臟的位置多了一個小巧的刺青,一只黑色小蛇咬住自己的尾巴,宛如阿拉伯數字的八。
若以放大鏡檢視,能發現這只銜尾蛇是以密密麻麻的咒文繪成。
「那是契約的印記,別忘了好好保護它,要是傷到那裡,我也救不了你。」
「怎麼個保護法?」李哲熙套上衣服,心底一陣後怕。
「呿、還要解釋啊,真麻煩……」惡魔沒好氣,「啊、現在的你算是不死之身,可如果契約印記所在的位置受傷,就會瞬間死亡。」
瞬間死亡……李哲熙捂緊胸口,隱約能感受到穩定脈動的心臟。
「別緊張!沒那麼容易死啦,主要就──別瘋了拿刀捅就好。」
所以只要保護心臟不受傷害,就沒問題了?
「類似那樣的概念。」惡魔含糊地回答。
與惡魔交易的實感逐漸清晰,李哲熙再度抽了口氣。
摔落的當下,他根本是憑求生本能乞求惡魔,壓根沒想過後果……
「喂!你們人類真的很喜歡事後找藉口。」似乎為此飽經風霜,惡魔不斷搖頭,「總之就是這樣,沒什麼問題的話,我就先走啦!」
李哲熙無話可說,屏息注視惡魔的一舉一動。原本肉眼可見的黑霧,開始由外而內化為星點。
黑霧即將消逝前,惡魔忽然又想起什麼,嗖地飛到眼前。
「對了,待會你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會是祭品,要好好讓他愛上你喔!」
李哲熙大驚,掙扎著跳下床。
「等等!之前根本就沒提到這個啊!」
「有什麼好吃驚的?」惡魔一口理所當然,「作為惡魔,我不增加一點樂趣簡直對不起自己。」
「要是對方是醫生或護士就算了,可如果是一個病入膏肓的老爺爺,那該怎麼辦?」
「那不是很有挑戰性嗎!」惡魔興奮叫道。如果這團黑霧能將五官具現得更清晰,恐怕能看見惡魔兩眼發亮的模樣。
「別說得這麼不負責任!」李哲熙怒吼。
「唉唷!醫院裡這麼多人,你怎麼只想到生病的老爺爺呢?」惡魔不解,好半晌,恍然大悟叫道,「原來病弱、年上是你的癖好啊!」
「怎麼可能!」而且老爺爺已經超越「年上」的範疇了吧!
李哲熙氣急敗壞地想抓住半空中的黑影,清脆的叩門聲忽然響起。
惡魔倏然消失,狹小的空間頓時剩下他急促的呼吸。
李哲熙趕緊坐回床上,作了好幾個深呼吸,才壓低聲音道了聲請進。
房門緩緩敞開,他的心隨之陡然加速。
迎入視線內的,是一雙冰晶似的眼眸,既陌生又熟悉。
「公司派我來探望你。」
闕之珩輕輕說,反手關了門,眼角餘光不著痕跡掃過四周,最後落在床上面有難色的男人身上。
李哲熙一張俊臉簡直像兵敗如山倒的戰局,刷地垮下。
「那麼多人偏偏選了你?」李哲熙語音發抖,腦袋一片空白。
闕之珩幾不可察抿了抿唇,輕輕嗯了一聲。
雖然感受到李哲熙打從心底的不歡迎,闕之珩選擇視而不見,自顧自將花束解開,收入花瓶。
動作真熟練。李哲熙瞥了眼。
「……那種危險的戲,以後還是用替身吧。」
猝然而來的話題讓李哲熙聞之色變。
「你到底是來落井下石,還是來探病的!」俊臉氣得發綠。這世上怎麼有這麼不擅長說話的人?!
纖瘦的身軀旋向李哲熙,眼底沒有半點不悅,微啟的唇線顯得欲言又止。
闕之珩沉默片晌,終於打破寧謐。
「你看起來挺有精神的。」
彷彿被戳到痛處,李哲熙為之語塞。
「……摔得不重。」
「你從六樓摔下來。」闕之珩一頓話頭,眼神莫名別了過去,像是不敢直視他,「醫生說你毫髮無傷簡直是奇蹟。」
「毫髮無傷……?」
心底激起陣陣漣漪,身體失速撞上地面的疼痛仍餘悸猶存。
看來確實是奇蹟,還是惡魔施展的……又或者應該說,是他預支的?
無論如何木已成舟,眼前的人忘了他重傷的慘狀,正是最好的證據。
見李哲熙一臉深沉,闕之珩不好打擾,將探病水果籃放到床頭的茶几上,告訴他那是老闆出資送的,便轉身離去。
「保重。」踏出房前,闕之珩輕聲說。
或許說得太輕,瞬息被吹入室內的風捲走,消散不見。
李哲熙別過臉,就當沒聽見那句要死不活的祝福。
直到房門闔上,他哭喪著臉躺了回去。
「剛才那個能不能不算數?」
「你不是最喜歡挑戰自我嗎?」見李哲熙欲哭無淚的表情,再度現形的惡魔捧腹大笑,「讓討厭的人愛上自己……這可是絕佳的挑戰呢!」
「去你的挑戰!」
這傢伙絕對是惡魔!──
「沒錯,我正是惡魔!哈哈哈!完全正確!──」
李哲熙用枕頭矇著臉,一度想直接悶死自己。
讓闕之珩愛上他……拜託,再讓他昏迷兩天吧!
※※※
基於李哲熙再三強調能負荷接下來的拍攝,並附上醫生親筆的診斷證明書,劇組很快重啟了。
起初眾人還擔憂他的身體,一見到健康得彷彿從沒受傷過的大明星,他們啞口無言。
更甭提,李哲熙的回歸與表現都精彩得無可挑剔。
不過以防萬一,當天早晨並沒有太多李哲熙的戲,他早早閒在一邊,但也無所謂,就在角落靜靜讀劇本。
闕之珩和他一樣沒場次,坐在距離三公尺遠的地方,手裡也拿著劇本,讀得比他聚精會神。
他們戲裡的角色幾乎是綁在一起的,沒有周牧洋,就沒有于文。
眼角餘光默默打量淡漠的臉龐,李哲熙放下劇本,深吸一口氣,遲遲沒有起身。
他上前的盤算已經打了一世紀,目前為止連腳趾頭都沒動過。
「喂、你什麼時候要去搭話啊?」惡魔百無聊賴問道。
幾天相處下來,李哲熙早就對惡魔驚喜式的現身見怪不怪,但身體仍無法避免地繃緊。
望著可謂近在眼前的闕之珩,李哲熙嘆了口氣。
「……我做不到。」他把臉埋入劇本,表情比被導演卡了還難受,「再給我一點時間吧……」
要他向那個討厭鬼搭話,乾脆讓他去死算了……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至少對象是闕之珩,他活下去的願望算不上殘害到無辜的人。
依他來看,闕之珩這種人完全可以歸類在死有餘辜的範疇裡。
儘管如此,要他刻意接近一個人,並想盡辦法讓對方自願成為替死鬼……像這種卑鄙的勾當,實在很難下定決心去做。
哪怕闕之珩死有餘辜,他也逃不過良心譴責。
只是事到如今,他沒其他選擇。
「是嗎──?」惡麼窮極無聊地拉長尾音,「可是──你不接近他就會死喔?」
李哲熙嘆了口氣,「我知道,不用你再三提醒……」
化為人形的惡魔聳聳肩,似乎也不介意李哲熙毫無進展,倒不如說,人類困擾的樣子看了就開心。
今天演員的狀態出奇地好,早上的拍攝進度提早結束,迎來供人喘息的午休時間。
李哲熙起身,伸了個懶腰,到場務那領了便當。
「哲熙哥,我拿到休息室就好,怎麼能勞煩您來拿……」場務小弟很緊張,彷彿沒早點把便當送進他休息室,等同於工作沒做好。
李哲熙溫和一笑,伸手拍拍青年的肩膀。
「沒關係,我路過很方便。」
場務小弟繃緊肩膀,趕緊把便當交給他。
其實以一線藝人的身分,公司有補助伙食,只是他自出道開始就堅持不搞特殊待遇,選擇與所有夥伴同甘共苦。
別的不說,關於這點李哲熙可自豪著。吃習慣劇組便當,其實覺得菜色也不差,還有養樂多。
拿了便當,李哲熙的心情明顯好起來,正想走進配給他的休息室,忽然注意到走入大休息室的身影,鼎沸不絕的談笑聲由半掩的門縫竄出。
他猶豫一會兒,在惡魔的慫恿下,走了進去。
進門時,喧鬧的氣氛有一瞬間凝固,所有人目不轉睛盯著他,宛如看見某種珍奇異獸。
李哲熙尷尬一笑,在角落尋到那個清冷的身影。
闕之珩一如往常,頂著那張淡漠無欲的臉,孤伶伶扒著飯,在一片嘈雜中顯得格格不入。
還以為就這人的性格,會特地和劇組申請單獨休息室呢……
李哲熙收回心神,咬牙走了上去。
「你……」
才發出半個音節,李哲熙的腦袋瞬間當機。
一陣磕磕巴巴,連個話題也沒想出來,他牙一咬,硬著頭皮坐了下來。
剎地,他們彷彿成了箭靶,無數道隔岸觀火的視線全朝身上掃射。
進了這個圈子,誰都聽過他們王不見王的傳聞,尤其在劇組裡,同公司的他們不只毫無交流,甚至可說是交惡,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這天李哲熙一反常態坐到闕之珩身邊,任誰都會好奇。
「有事?」
忽然成為眾所矚目的焦點,闕之珩皺了下眉,總算抬起臉。
李哲熙扯動嘴角,「……就只是想找你聊聊天?」
闕之珩與他對視半秒,接著再度垂下頭,自顧自扒起飯。這一連串動作完美詮釋出「無話可說」這個詞語。
事到如今,李哲熙無法直接走人,深吸一口氣打算再次嘗試。
「我和你沒有話好聊。」
李哲熙到嘴邊的話瞬間噎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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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先自首下,經過幾個月後重看這篇稿子,撇除編輯的三個意見,我最不滿意的地方就是「對白」──這坑對白偏少(而且常常沒營養),那時自我說服得非常成功,覺得「對白少」部份原因是主角(闕之珩)之一話少,兩人談起話容易落入沉默,現在才意識到是自己功力不足,卻又太晚了X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