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風和日麗的週末午後。
「西…………西瓜籽要記得吐掉，不然會卡牙縫。縫～」
「縫～～～縫隙裡有隻眼睛在看我，簡直是偷窺狂。耶裡梅斯，狂。」
「狂啊……狂風暴雨的海灣，少女身影消失於駭浪之中。中。」
「中……嗯…………」
假日的圖書館裡，我、庫希爾和耶裡梅斯坐在資訊區附近的書桌前，一如往常玩著無聊的小遊戲來打發時間，等待夜晚降臨。
稍早，繆斯和杰洛里趁著天氣好而外出巡邏，因此只有我們三人負責留守，不過他們才離開沒多久，這裡就陸陸續續來了不少民眾。雖說圖書館是老少咸宜的休閒場所，但不知為何今天比平常還要熱鬧，連兒童閱讀區都被小孩們佔領，無法忍受那種不受控生物的庫希爾只好放棄舒適的領地，然而放眼望去只剩這張桌子還空著，無可奈何之下才形成了現在的情況。
「中、中……中之人暴露算不算另一種層面上的偶像幻滅。滅。」
「啥等等，中之人是什麼鬼東西？近代流行語？」
對於我隨意脫口而出的接龍句，坐在對面的庫希爾投以狐疑的目光如此提問，而她隔壁的耶裡梅斯則靈光一閃般彈了下手指，以自身的經驗和見解笑著回答：
「啊，應該是指那個吧，大型玩偶裝裡面負責操作的人。如果表演到一半頭套突然掉下來的話，感覺會造成不小的衝擊呢。」
「嗯……可以說是類似的概念吧。所謂中之人就是在網路上負責操作二次元虛擬偶像動作和說話的人，基本上會隱藏身份，不過也有不少被發現真身的案例……嘛，總之他們業界的潛規則很多，要說衝擊的話應該有在這程度之上的事件吧，哈哈哈。」
苦笑著試圖做出淺顯易懂的講解，我一面觀察對面那兩人的反應，不過他們依舊似懂非懂的歪頭面面相覷，真不曉得是因身為圈外人所以沒興趣或是科技發展對他們而言實在太過進步，總之庫希爾應該是屬於前者吧。
「啊啊我懂了，反正就是堪比名人八卦等級那樣無聊的東西吧，要是小鬼在的話叫他接這句還比較好。所以剛剛到哪個字來著，滅嗎？也未免太難想了吧……」
「呵呵，我倒是已經有答案了呢。庫希爾要放棄嗎？那就按照規則記醜一囉。」
「混帳，誰要放棄啊！滅……滅…………」
面對耶裡梅斯溫和不失禮貌的挑釁，庫希爾激動的拍桌大吼，隨後又自顧自的呢喃著思考答案。當然，剛才所發生的一切都不會有人看見，即使發出巨大的聲響，周圍的大人小孩也仍舊埋首於自己面前的書籍，對他們而言什麼都沒聽到。
身為另一邊的居民，我早已習慣了這點，既不需要在意他人的目光也不用擔心所作所為是否造成影響，過於自由的世界簡直美好到讓人害怕的地步，令我再次仰頭靠上椅背，享受清靜的時光。只是才剛這麼想——
「……嗯？哎呀哎呀，看樣子，遊戲時間得暫停了。」
「咦？」
躺下五秒的我抬頭看向耶裡梅斯，他此時的目光正朝著我的斜後面，準確來說應該是圖書館入口的位置。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便能發現剛進來的兩名少女不停環顧四周尋找座位，綁著馬尾的女孩對此面露苦色，而看似活潑的另一名短髮女孩則繞過資訊區，精神奕奕的往這裡走過來。
「兩個人啊……還真是尷尬。希望她們不要選這裡，我懶得動。」
「可是感覺不太可能欸，其他位置應該都還是滿的，庫希爾小姐就老實的連同接龍一起放棄吧。」
「就跟妳說誰要放棄了啊，我已經快想到了，再吵信不信我往妳嘴裡塞滅鼠藥。」
我和托腮撐在書桌上的庫希爾友好交談著，而逐漸走近的短髮女孩果不其然看見我們所處的空桌，露出明亮的表情後馬上跑回另一名少女身邊，看來剛才的猜測已成定局。躺在椅背上的我用眼角餘光瞥著她們穿越書櫃走來的身影，庫希爾則又發出如同要讓自己短命（雖然我們已經死了）的嘆息，以嫌麻煩的語氣開口：
「啊啊……我要繼續坐在沒放東西的空位上，除非她們跟小孩一樣吵得要死，不然別想讓我離開這裡。」
「哈哈哈，庫希爾難得這麼堅持呢。我待會就在不干擾人的情況下看別人正在讀的書好了，有時候能發現不錯的著作。」
「欸～那我就去漫畫區遊蕩吧，雖然沒辦法拿起來看就是了。」
我們一面聊著無關緊要的話語，但實際上卻沒有人真正起身離開座位，應該是想在解散前坐到最後一刻吧。於是當短髮女孩再次出現並將包包放上了書桌時，我們也都還沒有動作，直到那名綁馬尾的女孩來到桌子前——
「咦…………」
她發出了錯愕的聲音，雙腳也像緊急剎車般馬上停止動作，原先找到位子而放鬆下來的表情頓時染上驚恐之色。
那反應——簡直就像看見了坐在這裡的我們一般。
「……喔呀，這孩子……『看得見』啊。」
耶裡梅斯做出饒富興味的發言，琥珀色而黯淡無光的雙眸打量起眼前的少女，宛如在透過那股視線觀察些什麼的表情令人不寒而慄，想必那名少女也是如此。從看見我們開始，她就一副不知該如何迴避我們的樣子，即使被旁邊的友人關心，說話也結結巴巴的，感覺光是站在我們前面就受了不少驚嚇，真不知道在她眼裡的我們究竟是什麼模樣。
然而，在時間幾乎凍結而顯得漫長的這一秒過後——耶裡梅斯莞爾一笑，接著便無視少女懼怕他的眼神，起身離開了座位。
「真是沒辦法。庫希爾，我們該撤囉，畢竟不給活人添麻煩可是最高準則呢。」
「呿……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啦，真是……」
隨著他的動作，庫希爾也意外順從的站起身來，踏出懶洋洋的步伐繞過書桌。由於事情太過突然，我有些來不及反應，只得連忙跟著離開座椅，而此時他們倆已毫不在意的經過少女面前，一個走向書櫃中的通道，另一個則直直往原本沒怎麼想靠近的兒童閱讀區前進，乾脆的行動與剛才反差過大，實在讓人費解。
「喂～等等我啦，不是說小孩很吵來著的嗎～？」
「妳以為我想啊，誰叫她偏偏是『看得見』的人，而且還是屬於『糟糕』的那一類。如果是喜歡惡作劇的傢伙就算了，但我可不想被用那種表情看一整個下午啊。」
我跟在庫希爾身後聽她如此發牢騷，雖然不太懂她整段話的意思，不過照他們兩個那副經驗老道的樣子判斷，那女孩看見的八成是我們的「死態」吧。
據耶裡梅斯先前的解釋，所謂的死態是指一般人被腦海中的既定印象影響，進而將不小心看見的鬼魂外貌轉換為可怕的姿態。過去將位於郊區的倉庫作為活動據點時，我就曾經藉此嚇跑前來試膽的直播主，本以為這種現象只會發生在陰氣重的大半夜，沒想到靈能力者連白天都會被自己的體質荼毒，光是想像惡靈滿街跑的畫面就覺得精神耗弱了不少。
我在心裡暗自同情那名飽受摧殘的少女，就這麼和庫希爾回了兒童閱讀區，此時還能看見有四、五個孩童躺在靠墊上開心的翻閱故事書或少年漫畫，但與一開始的盛況相比明顯清靜許多，即使庫希爾沒說什麼，我還是看得出她鬆了口氣，接著就隨便找個沒人的空位側身臥倒在木質地板上。
見她那副懶散的模樣，我便拿她沒辦法的聳了聳肩，晃著身子左轉朝專門放置漫畫小說類的書櫃走去。
「啊……能看的就這些，還是好無聊。」
在漫畫區東走西走後，幾乎已經將所有書籍標題重複看過兩遍以上的我躺在附近沒人坐的軟凳上，第三次仰望天花板發呆。
之前也不是沒趁清閒時逛遍整個圖書館，然而看來看去唯獨這區才稍微不覺得無聊，但終究是不會打瞌睡的程度而已。說到底，我們把這裡當作據點的時間還沒長到讓管理員添購今年度的新書，當然只能跟既有書籍大眼瞪小眼，這種時候還真羨慕耶裡梅斯怎樣都不會膩。
我吐出莫名空虛的一口氣，轉身再度看向快要倒背如流的漫畫書名，結果——卻無意間被旁邊短髮女孩拿在手上的書吸引了目光。
「欸？那是……！」
完了。那不是我自殺前才宣布要重製動畫的老作品嗎，原作少說也有五十年以上了吧。那時見到預告片就覺得設定的年代和題材很棒，以風格來說根本是凌駕於現代賣弄美色和爛大街異世界作品的一股清流——在書櫃周圍徘徊了這麼久，我居然完全沒注意到它。是太老舊所以腦袋自動將其排除了嗎，如果是這樣也未免太虧了吧，沒能等到重製的動畫，至少也得把原作拜讀過一遍啊……！
受到宅本能驅使的我立刻蹬腿跳離舒服的軟墊，小跑步到短髮女孩身後，待會她回書桌上時就能學耶裡梅斯一樣在後面順便看漫畫了。只是這樣感覺很對不起那名「看得見」的孩子，先想想要用什麼方式跟她道歉又不會嚇到她——
「米米妳看！圖書館竟然有進這部超久以前的作品！我一直都在找它欸，沒想到居然……！」
「喂喂……妳不是在另一側找資料的嗎，快點放回去，先專心——」
不料，短髮女孩似乎因為想分享找到書的喜悅，居然直接前去裝滿統計類資料的書櫃旁找綁馬尾的少女，結果她一出來就看見我，毫不意外的露出有苦難言又想逃跑的表情。
「那、那個，不好意思，我想要……」
在少女的朋友搖晃她的肩膀一面向她懇求的同時，想先試著跟她搭話的我往前靠近幾步，卻依舊換來她驚恐無比的眼神——
「好啦好啦讓妳借就是了！但妳要在這裡幫我找統計資料喔！我們互換。」
我來不及把話說完，馬尾少女已經用明顯變調的聲音答應了朋友的請求，隨後像要迴避我般不由分說的將她推進書櫃間的走道，而她本人則慌忙逃到了另一側，我就這樣被丟在原地。
重點是，照她們方才激烈討論的樣子來看，短髮女孩似乎沒打算在這裡讀那本漫畫，甚至要將它借走，這表示我大概有段時間見不到它了。
「………沒有……得看……」
沒辦法成功和靈能力者對話，心願被按在地上狠狠摩擦，第一次覺得比生前被排擠還要難過。我成為名副其實的孤魂野鬼，抱著生無可戀（雖然已經死了）的心情往書櫃靠去，只差一點就要沒入厚重的資料裡頭。不過要是又因此嚇到馬尾少女，我所剩無幾的自尊心就真的要被她那如同看待異物的表情擊個粉碎了，還是在她回頭之前先離開這裡……不，乾脆直接撤回據點吧。
變得自暴自棄的我抬起頭，然而在移動身體前，腦袋就因為緊接著映入眼簾的景象而停止思考——不知何時出現的耶裡梅斯，就這麼站在少女身後。
「…………啥？」
不，等等，他什麼時候過來的？說好不給活人添麻煩呢？
我沒能將心裡的吐槽說出口，耶裡梅斯也沒注意到我的視線，反倒是少女已經被他嚇得僵在原地，為了拿書而伸直的手臂微微顫抖，差點就要露餡。不過耶裡梅斯彷彿再度無視她的恐懼，比她早一步放在書上的手則緩緩抽出，照理說我們現在應該碰不到實物的，但他竟憑藉自己的靈力將書本往前挪動，使少女勉強搆到了那本書。
「嘿咻……！」
順利將書拿到手的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水，只是沒敢回頭看耶裡梅斯，識趣的他微笑著點頭示意，宛如任務完成般心滿意足的插著口袋遠離她的視線，往我這側走了過來。
「嗯？薩帕克，妳在這裡做什麼呢？」
「那才是我要問的問題吧，耶裡梅斯先生……都把人家嚇成那樣了。」
「啊哈哈哈，剛好經過就沒忍住……畢竟助人為快樂之本嘛。」
假如少女眼裡的他是如同我們見到的這樣風度翩翩的男士，這個理由或許還有用吧。說到底，他為什麼有辦法免疫那種眼神呢……
我欲言又止的嘆了口氣，便決定不再多想的跟在耶裡梅斯身邊緩步離開，此時女孩們也在交談後從相反方向走回書桌去，這或許是今天最後一次和她們接觸了。
題外話，直到傍晚繆斯和杰洛里從外頭回來時，兩人似乎又讓那名「看得見」的少女嚇了一大跳，像早就在哪見過他們……不過這大概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