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走嗎?」女孩看著男人。
「對。」男人揉了揉女孩的頭。
女孩是男人撿到的。
聽說她是在一個下雪的日子裡,在一棵樹下被用好幾件破布裹起來放著,想來丟掉她的人是迫於無奈,並且盡心盡力地努力提高她可能活著的可能,而把她丟下。
是一種不由分說的愛情。
而男人就這樣撿到了她。
自此,他們一起生活十六年了。
她覺得自己是很幸運的人,短暫十六年的至此一生,能得到兩種愛情。
所以她必須說。
「我們也可以退隱山林,管他生靈塗炭,即使天下真的混沌不堪,我們只要遠離就好,不是嗎?」她說完了。
「原諒我。」男人面無表情,從地板下拿出一個木盒。
他一直都不是個太有表情的人。
而她,也不是一個太有表情的人。
木盒十足普通,長度幾乎等同一個人的身長,上頭用麻繩捆著,縫隙同樣填塞著麻以避免水氣侵入,是個長期儲備的盒裝。
實際上,這也是女孩在十六年來,第一次親眼看見這只大木盒。
她只是偶爾會聽男人說起一些事情,而在言語中得知這木盒的存在。
這是她從男人身上得到的愛情。
男人因為她,找了只木盒,讓木盒裡的東西放在木盒裡,深藏土裡。
直到至今。
不可收拾的至今。
「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她說,好生氣。
「為我上裝吧。」男人同樣沒什麼表情,慢慢脫下身上的衣服。
男人其實看上去年紀不算太大,只不過大約四十幾歲的臉孔,但卻有一頭灰白相間的髮色,讓他看起來不曉得年歲多少,只知道一定是滄桑的人。
而男人給人的感覺,就像是個求道有成的人,散發著一股淡然,不怒不笑。
衣服底下,男人的身上盡是千錘百鍊的肌理,還有通體覆蓋的傷痕。
這股景象不言而喻的訴說著男人的歷史。
但讓人觸目驚心地,則男人身上還有一隻張牙舞爪的刺青。
那是一隻鬼。
手持一把刀,身穿朱與白的衣服,披頭散髮,面目猙獰。
明明只是區區一個人皮上的畫,卻散發著赭紅的修羅氣場。
妄為,張狂。
和男人給人的淡然平和,豈止南轅北轍?
「就會使喚人。」女孩嘆口氣。
於是男人將木盒打了開。
麻繩扯開,開了盒子,填塞縫隙的麻掉落,塵土與砂石細細揚起。
裡頭是一些舊物。
有一襲白衣及短掛,與一長一短的兩把用符咒牢牢黏住的對刀,還有一隻斷了一隻角的白鬼面具。
這兩把刀,是女孩這十六年的床頭故事。
是的,女孩在床頭聽的故事一點也不溫暖安神,全都是戰場上不知道是真是假的殺伐往事。
誰讓男人只會說這樣的故事。
真是的。
「這柄刀,記得是『鬼驍誅天』?」女孩拿出木盒裡的長刀。
長刀很沉,刀鞘是用一種奇異的材質打造,質地細膩,色澤灰白,而且非常沉重。
這把長刀的柄也是金屬,通刀一體鍛造,而且沒有護手,整把刀遠遠看來就像是一根修長的棍子。
而不知道為何,刀柄與刀鞘的間隙用符咒團團捆起。
「是啊,如我所說,它不斷加入我刀下亡魂之兵刃碎片所重鑄。斬死的人越強,他們的兵刃品質也越良,鬼驍誅天即越強。」男人拿起木盒裡的衣袍為自己披上,繫好腰帶。
男人話不多。
唯獨唯獨聊起鬼驍誅天時,會神采飛揚,用自己所不擅長的言詞盡力描述。
就像是在對著身邊的人介紹,自己一位讓自己驕傲的老友一樣。
「為什麼不索性換把刀?」女孩將長刀『鬼驍誅天』遞上。
「女人可以一直換,但廝守的只有一個吧。」男人將鬼驍誅天別在腰際,不曉得在說什麼鬼東西。
也只有在聊起這柄刀的時候會這樣。
其實女孩有個羞人的祕密。
她有好幾個晚上,會對著一柄從未見過的刀吃醋。
「這柄,記得是『福嗣』吧?」女孩搖搖頭,從木盒裡拿出第二把刀。
這是一把同樣貼滿符咒的短刀。
但跟鬼驍誅天不同,福嗣整柄刀通體烏黑油亮,護手也好端端地在上頭。
是把風雅而正經的短刀。
而且隱約地,可以從符咒的間隙看見這把短刀是有紋徽的。
紋徽的內容,是一對橫放的刀。
……很奇怪的紋徽。
「是啊,是我師父重鑄的。」男人從女孩的手上奪過福嗣,反手別在後腰上。
「這刀好髒,都是灰。」女孩看著自己手上的灰塵,風雅的短刀福嗣,比同樣從木盒拿起的鬼驍誅天髒多了。
「因為它只出鞘過一次。」男人站起身,拿起箱子裡的短袍披上。
短袍恰巧可以蓋住後腰上的福嗣。
男人的左腰則掛著鬼驍誅天。
那是,如此自然的姿態。
就像是,男人原本就該是這個樣子。
「……那這個你要戴上戰場嗎?」女孩從箱子裡拿出最後一個東西,她剛剛居然一時間看傻了眼。
女孩手裡的東西,是一個斷了隻角的白色惡鬼面具。
面具很厚,從切面看起來也不曉得是用什麼材質打造。
要說是金屬嘛?又不是那麼沉。而要說是木頭嘛?也沒有那特有的紋理。而要說是陶瓷嘛?看上去也不是那麼回事……
倒是……摸起來跟鬼驍誅天的刀鞘有一點點類似。
「要。」
男人的語氣很堅定。
接過面具,拉扯面具左右兩側的布條,確認這布條在十幾年過後是否堪用。
看來是很結實。
他微笑。
「我從來沒有看過你的戴過。」女孩看著男人將面具別再右耳上方的腦袋,她也從來沒看過男人露出這種笑容。
「因為那時候,妳還沒出生。」總是面無表情的男人依然笑著,伸出他粗糙而充滿傷痕的手,摸摸女孩的頭。
「真不曉得你在想什麼,上戰場不穿甲冑,而是戴一個稀奇古怪的面具。」女孩紅了眼眶。
「真的耶。」男人捏捏她的臉龐。
轉身。
男人推開門。
皓皓白雪底下寒風刺骨,毫不留情地透過門縫掃入屋子裏頭。
落霞皓雪。
女孩看著男人的背影,紅了眼眶。
「……堅持要帶個面具上戰場,那面具有個什麼意思嗎?」對著刮進屋子內的雪與寒風,女孩絲毫不眨眼,生怕錯過對男人的最後一眼。
「……以前大概有一個吧。」男人說,沒有回頭。
「願…聞其詳……」女孩流淚,冰冷地臉龐兩行溫暖滑過。
男人踩出了門。
穿著染著血的白衣短掛,腰上別著兩把對刀,頭上戴著一只斷角厲鬼的面具,沒有穿鞋,赤腳踩在皓皓白雪。
那姿態,如果在十七年前,是有一個名字。
一個只能被以奇聞異話的痕跡所紀錄的名字。
「地下無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