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在獅虎山前請工作人員幫忙拍照,他第一次主動牽起我的手。
22.
李婉清坐在計程車裡,看著形形色色的家長們在校門前接小孩放學,有父親在車內等候,也有父母一起接送,還有幫傭撐著陽傘在圍牆邊等候孩子。莎莎也經常到學校接文婷回家。
有些孩子是三五成群,蹦蹦跳跳地離開校園,有些則靜靜走自己的路。李婉清試著從他們的表情找出父母是否和睦的線索,若文婷也在其中,她會是表情最落寞的那個孩子嗎?還是不急著回家,想在學校多逗留一會?
就在思緒紛擾之際,班導師牽著王文婷出現在人群中,筆直朝計程車走過來。李婉清趕緊開門,讓王文婷坐進車裡。
「老師不好意思,麻煩妳了。」李婉清語帶歉意,斜著身子盡量探出頭。
「不會,妳才辛苦了。」班導師看著李婉清,臉上多了幾分同情的神色,似乎很能感同身受,「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儘管說。」
「謝謝。」李婉清既感激又尷尬,此時她的確需要外界的幫忙,但家醜總是不希望外揚,也不知道外界會怎麼看待自己,背地的耳語又會流傳些什麼。
計程車離開校園,開了一小段時間便抵達住家大樓。李婉清匆匆向警衛打了招呼,幾乎是帶著逃難的心情搭進電梯。她不願意多停留一秒任他人八卦或猜測,或是用可憐的眼神注視王文婷。
只有在家裡,李婉清才能卸下身上的武裝,將帽子和墨鏡扔在一旁,遠離外面的紛紛擾擾。王文婷最近迷上迪士尼的小美人魚,迫不及待回房間放東西和找玩具。
「太太。」莎莎有些謹慎地走上前,面有難色,「剛剛先生打電話回來。」
「哦?」李婉清挑起眉毛,心情有些緊張。
「他晚上想帶女兒去外面吃飯。」莎莎回頭望了一眼,確認王文婷還沒離開房間,「吃完飯就帶回來,先生說的。」
「我知道了。」李婉清難掩失落的神情,獨自走回房間。
她原本還期待能得到一句道歉,或公婆來家裡安撫一下,趁機吐點苦水也好,但好像沒人在乎自己的心情和處境,就像什麼事也沒發生。
李婉清知道王復華所謂的「回來」根本就不存在,不管是到國外出差還是晚上視察工廠,或開什麼國際會議,根本都是去外面亂搞,即使上報了,他還是能滿不在乎地說自己會「回來」這個家。
難道連女兒都要任由他帶離自己身邊嗎?她坐在梳妝台前越想越氣,突然有一個衝動,使她起身進到王文婷的房間。
王文婷坐在自己的小書桌前畫著小美人魚的繪本,蠟筆散落整張桌子。莎莎每天都要進房清理和收拾殘局,偶爾她會叫文婷一起收拾,順便肩負起一部分的家庭教育。
「我們晚上去外面吃飯好不好?」李婉清蹲在女兒身旁,語氣堅定。
王文婷停下動作,第一次感受到來自母親的強烈意志,她甚至不必轉頭就能察覺母親眼神裡的急迫,只好僵硬地點點頭。
李婉清牽著女兒離開房間,經過廚房時刻意放輕步伐,希望不被任何人發現,但莎莎還是有所察覺,走出來想瞭解情況。王文婷無法理解當下的情形,只能被母親牽著跑,雖然這情況有些詭異但很新奇,就像在學校裡玩鬼抓人那樣,可不能被逮到。
不管莎莎怎麼頻頻詢問,李婉清充耳不聞,站在玄關前再次武裝自己,拎著女兒一前一後進電梯。就算這麼做沒辦法改變什麼,甚至招惹一些麻煩,她都願意承受只為了換取眼前的表態。
王復華不能為所欲為。
李婉清站在路邊攔了一輛計程車,上車前她還沒想好要去哪,只吩咐司機先晃晃,再問女兒晚上想吃什麼。
「我想吃麥當勞。」王文婷沒有想太久。
「麥當勞呀......」李婉清想到幾個月前的爆炸案,心裡有點不安,「去溫娣漢堡好不好?溫娣的薯條也很好吃。」
王文婷點點頭,對她來說有可樂和薯條的場所就是好地方,一雙小腳不自覺地晃啊晃,窗外的風景飛快掠過,繁華的台北市街頭就像立體的萬花筒,在她眼裡變化多端又難以理解。
下車時李婉清包包裡的手提電話開始喧囂,李婉清不用看也知道是誰打來,也只有這時候王復華才會主動打電話給自己。她將電話掛掉並關機。
□
宋晁廷提著行李走出月台,對熙熙攘攘的台北車站和人群有點恐懼,他不是第一次來台北,但在品瑜出事後,他開始對這個世界有了不信任感,彷彿眼前所見都不是真實的。
照著天花板的指示加上薄弱的記憶他終於走出車站,一眼就看到黑色的進口轎車,但不確定是不是電話中所描述的那台,宋晁廷放慢步伐。
謝雅芝放下車窗,興奮地朝他揮手。
「雅芝姐。」宋晁廷有些不好意思地坐上副座,突然侷促了起來。
「終於在台北見到你了。」謝雅芝轉動方向盤,車子開上道路,「肚子餓嗎?我請你吃個飯?」
「這樣太不好意思了,不用不用。」宋晁廷連忙揮手,「不能讓你破費。」
「沒關係,我們找個地方邊吃邊聊。」謝雅芝沒有打算說服他,逕自找起了餐廳,「我知道有一間義式料理,西餐應該不錯吧?」
「西餐......是滿好的,我有帶錢。」宋晁廷趕緊補充,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大人。
謝雅芝笑了兩聲,點點頭,「別客氣,我請就好。吃完飯我載你回家。」
他們踏進一間位在巷弄裡的小餐館,位置不多,但裝潢十分精緻,有簡單的自助台可以拿取水果和飲料。翻開菜單的瞬間,宋晁廷被價格嚇傻了眼,他這輩子沒吃過這個價位的外食。
謝雅芝推薦他奶油燉飯,自己點了一份窯烤披薩,又額外點了麵包和莎拉。
「不好意思讓妳破費了。」宋晁廷靦腆地說,「謝謝。」
「你在廟裡可不是這樣子。」謝雅芝清了清喉嚨,準備針對問題長驅直入,「我有一些消息要給你。」
「嗯......」宋晁廷點點頭,他們在電話裡已經稍微討論過這件事,現在的他非常需要媒體人的幫忙,幫他驗證一件事。
「關於品瑜的死。」謝雅芝的態度轉為慎重,「我有請一些人私下調查。」
「有查到什麼嗎?」
「她......」謝雅芝突然停頓,表情猶豫,「你有心理準備嗎?」
宋晁廷面色凝重,他這幾天的精神狀況很差,甚至會突然想哭,也許自己還沒準備好要面對真相,萬一事實令人承受不住,往後什麼事也做不了。
「先別讓我知道。」
「好。」謝雅芝點點頭,慶幸自己有先過問。她還沒拿到確切的證據,只從可靠的朋友那聽聞一些具體的描述,光是想像就讓人坐立難安,「你們之間到底發生什麼事情?」
「是濕婆的報應。」宋晁廷十指緊握,「我逼她亂發誓,結果成真了。」
他將當晚的電話內容一五一十告訴給謝雅芝,「就在她說出不得好死後沒多久,聲音就被干擾了,我衝回承天廟,蓋住分靈的紅巾也掉在地上。」
「妳說的濕婆分靈,我有聽其他師姐說過。」謝雅芝還記得師父是怎麼說的,「你對分靈知道多少?」
宋晁廷遺憾地搖搖頭,「我只知道分靈可以跟著信徒,好像能處理一些事情,具體怎麼辦到的我沒聽師父說過,但都是半夜舉行儀式。」
真的是濕婆做的嗎?謝雅芝一直都相信濕婆的存在,但不敢相信祂是如此嚴厲,會這樣懲罰一個女孩,「你在廟裡這麼久,真的覺得濕婆是這樣的神明?」
「誰知道呢?這是最合理的推測。」雖然在警察面前宋晁廷是信誓旦旦,但現在卻不敢把話說死,誰能打從心底相信神明會殺人?
餐點陸續上桌,謝雅芝趕緊轉移話題,怕壞了食慾。在這個距離下,宋晁廷第一次在對方臉上看見疲憊的痕跡,還有象徵歲月的印記,跟過去的印象不太一樣。
他從沒想過她為什麼會信濕婆,謝雅芝在廟裡是個非常獨特的存在,總是表現得非常大氣,彷彿不需要信仰也能好好活下去,實際上卻比任何人還虔誠。
「我突然想到,也許你可以當面問問聖女?」謝雅芝雙手撐在桌上,手撕麵包,「或許品瑜的死不是因為你和濕婆。」
「其實我......」宋晁廷想跟她說自己已經當面問過濕婆,但念頭一轉,會不會是問的方式不對?畢竟民俗信仰有諸多禁忌,如果觸犯告示牌會遭致報復,那一定還有很多事情是鄭寶樹沒說的。
他彷彿被什麼東西擊中大腦,停下湯匙,整個人獃住了。
「我不是不認同你的想法,只是覺得猜測也無濟於事。」謝雅芝被宋晁廷的反應嚇到,以為他生氣了,「我也很不捨品瑜的遭遇,但如果真是外力所為,我們......」
「沒有,師姐妳說得對。」宋晁廷緩緩抽了一口氣,視線再度聚焦,「我得去承天廟證明這件事,如果我的指控不成立,想必濕婆也不會為難我。」
謝雅芝雖然相信濕婆沒有這般惡劣,但心底仍有些擔憂,萬一其中有什麼曲折沒解釋清楚,害得宋晁廷也出事呢?「我來聯絡師父,看看能不能從旁幫你向濕婆溝通。」
「這樣也好。」宋晁廷的食慾漸漸消退,開始思考該用什麼方法面對這些神明?倘若整件事另有真相,濕婆願不願意替自己指點迷津,找到殺死黃品瑜的兇手?
若一切真如自己的猜測又該怎麼辦呢?這已經無法用人世間的常識去的理解了,但比起無奈,另一股委屈在宋晁廷心底卻越來越強烈。
「你氣她嗎?」謝雅芝問道,「氣品瑜嗎?」
「剛開始很生氣。」宋晁廷的語氣沒有憤怒,只是嘆了一口氣,「氣她為什麼糟蹋自己,氣她為什麼不珍惜別人的付出,氣她一直對我說謊......但我沒有因此恨她。」
「你是真的非常想照顧她,我看得出來。」
「只要她還活著,我願意等她的答案,等她慢慢理解我。」宋晁廷吞下哽咽,稍微轉頭,「我現在最氣的,是她不在了。」
突然一陣電子音打斷兩人的談話,謝雅芝從包包翻出呼叫器,正疑惑是誰時,看到號碼的瞬間臉色丕變,剛才的氣氛被沖刷得一乾二淨,只剩下毫無生機的煞白。
「妳還好嗎?」這下子換宋晁廷被嚇到了,以為她接到什麼噩耗。
「沒事。」謝雅芝故作鎮定,想要用笑容回應,卻無法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彷彿靈魂意外失足墜入深淵。
宋晁廷看她突然發起呆來,心裡也有些焦慮,但不曉得該不該追問下去,一時間不知所措。
謝雅芝倏地起身,跟店家借了電話回撥。宋晁廷原本以為會聊很久,沒想到幾分鐘後她就回到位置上,看著桌上的菜餚傻笑。
「看來我們都吃不太下了。」謝雅芝嘆了口氣,「我載你回家吧,時間也不早了。」
回家路上兩人都沒什麼聊天,謝雅芝散發出來的低氣壓籠罩整個車內空間,宋晁廷知道是那通電話的關係,但究竟是什麼事情能讓她這麼難過?
車子停在宋晁廷的住處巷口,這裡是他的中和老家,爺爺奶奶都還住在這裡,過年也是在這個老家過,他曾計畫畢業後就搬來這附近,離老家近也離台北近。
「也許我能提供你一個工具。」宋晁廷關上車門前,謝雅芝突然說道,「讓你帶去承天廟,如果發生什麼事情,至少有份記錄。」
「謝謝。」宋晁廷關上車門,有種從此離別的傷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