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使旁人起鬨嬉笑，我們不曾正面回應，眼神裡的默契早已相互認定。
23.
陳益凱獨自入住虎尾市區的一間旅館，他估算這案子還得花上幾天，一番討論後決定讓學弟先搭車北返，不要耽誤原本的值勤，自己留下來繼續調查。
他洗了個澡，點了一根菸靠在窗邊慢慢抽，不斷抗拒看電視和看報紙的念頭。知道太多消息只會讓自己綁手綁腳，那些無關緊要又瑣碎的資訊緊緊咬著人們的注意力，真正的重點在熱度中被遺忘。
即使如此，他還是無法忽視這小小空間裡的厚重電視。一番掙扎後，還是決定看一會，希望這個社會對旅館失蹤案的興趣已經消磨殆盡。
「上個月轟動一時的台北地檢署檢察官收賄案有了最新進展，檢調單位已經掌握到一名高度涉案的黃姓公務員，檢察官經過數小時的偵訊終於攻破心防，他透露有另外一位蔡姓檢察官也與士林電子遊樂場的負責人過從甚密，據傳這位司法黃牛的索賄金額高達數百萬元。」記者話音剛落，畫面立刻切到地檢署的門口。
陳益凱不會在一個頻道停留太久，也沒把內容真的看進腦袋裡，只是來回切換畫面消磨時間，就在有些昏昏欲睡時，一通電話突然打了進來。他將電視音量轉小，警覺地拿起話筒，不發一語。
「陳先生嗎？您有一通電話外找。」櫃檯的服務人員禮貌問道。
陳益凱腦中聯想到幾個名字，幾乎都不是什麼好東西，「接吧。」
電話接通，沉重的呼吸聲貼著音孔從遠方傳來，氣氛突然驟變。陳益凱不打算說話，甚至希望對方能有點自知之明，就這樣掛上電話。
「凱仔。」電話那頭打斷沉默。
「主秘好。」陳益凱聽聲音就知道是誰，他們不是第一次交手。
他只有跟學弟透露自己會在這裡過夜，想必學弟一回到台北就立刻被找去問話，這幫人也真是夠積極的，他心想。
「我知道你在擔心洩密的事情，我已經調查過，不是我們這邊洩漏出去的。」主秘壓著脾氣，耐心說道，「有事情我跟局長扛著，你不會有事。」
「案子在我手上，我只想把它辦好。」陳益凱不想多費唇舌，這些人一逮到機會就像嗜血的鯊魚，咬住就不會鬆口。
「你這是在胡鬧！什麼東西都沒申請就自己帶人下去，你有問過檢察官嗎？你不要以為我真的動不了你！」主秘的耐心瞬間消失，幾乎破口大罵。
陳益凱沒有回話，只是一股氣悶在胸口，他已經知道回嘴的下場，所有的抵抗和掙扎他都嘗試過了，卻在泥沼裡越陷越深，彷彿這輩子都沒辦法抽身了。
「你在雲林對吧？去斗南派出所找所長，把任務交代一下就回來。」
陳益凱知道他們一定很著急，現在需要有個人為王復華的名譽負責，壓力一層一層下來，到最後變成一顆不定時炸彈，這個世道何時變成這樣了？他越想越不屑，直接把電話掛了，再把電話線拔掉，懷著一股怒氣匆匆入睡，直到隔天凌晨五點多才自然醒來。
他早早辦理退房，在附近隨意吃了早餐就上車，從皮夾摸出宋晁廷寫給他的紙條，上面沒有明確的門牌號碼，只有附近的地標和公路名，還有方向指引。他攤開雲林地圖，稍微認出方向便開車前往。
公路上他放慢速度，不斷左顧右盼，深怕忽略任何招牌或線索，直到一座木牌緩緩出現在遠方，承天廟三個字就寫在上面。
陳益凱注意到木牌旁的林中小路，泥土路面和木林間隙讓他懷疑車子是否能順利開進去，但還是轉動方向盤，小心翼翼地在山路上行駛，車身隨著顛簸地形不斷晃動，他得打開車頭燈確認那些路是平坦的。
一番掙扎終於看到一座廟出現在眼前，大門敞開。陳益凱才剛停下車，兩名信徒便走了出來，告訴他後方有停車場。
廟的佔地比他想像大很多，裝潢用料也非一般路邊小廟能相比，他剛踏進去就被嶄新的紅柱和屋頂震懾住，莫非這個宗教背後有財團支持？
「您好，第一次來訪嗎？」一名師姐親切地走上前，「我帶您參訪一下廟區好嗎？」
陳益凱沒有拒絕，讓她領著自己走一圈承天廟，先聽了聖女濕婆的故事，然後踏進金水殿跟著其他人參拜濕婆。他從未見過這種神像，不知道是太過新穎還是造型獨特，也可能是雕刻技法非常優秀，讓他有種欣賞藝術品的錯覺。
「你們這邊有主委或是負責人嗎？」陳益凱踏出金水殿時注意到東邊有間辦公室，顯然有人負責維持廟裡的運作，但不確定是否為宋晁廷提及的那位師父。
「這間廟是鄭寶樹師父創辦的，他差不多快起床了。」師姐看了看牆上的時鐘，「但還不到卜卦解惑的時間，你有什麼煩惱要求見師父嗎？」
「我是來問黃品瑜的事情。」陳益凱主動提出這個名字，順便觀察他們的反應，「再麻煩師姐安排一下，我需要跟師父談談。」
師姐沒有任何抗拒，微笑點頭，帶他到辦公室稍作等待。
陳益凱原本以為辦公室也有不錯的裝潢，沒想到比廟宇本身簡陋許多，只是在倉庫裡擺了兩張桌子，香粉的味道瀰漫。不久後一位中年男子走了進來，臉上帶著微笑。
「請問我有什麼能幫忙的？」鄭寶樹坐進自己的位置，禮貌問道，彷彿接受盤問的市民。
「我是台北刑事偵查三隊的陳益凱，關於黃品瑜有幾個問題想了解，麻煩配合一下。」陳益凱將自己武裝起來，聲音低沉嚴肅，「你是這裡的負責人？」
「是。」鄭寶樹簡單回應，不打算多做補充。陳益凱稍微愣了一下。
「黃品瑜是在你們這裡實習對嗎？」
「今年都在我這裡實習，但有一陣子沒看到她了。」鄭寶樹據實回答，「我有打電話給學校，聽說品瑜同學在台北出了意外？」
「她因故不幸離世。」陳益凱說得委婉，從胸前掏出記事本，「請問她在廟裡都負責那些工作？經常跟神明接觸嗎？」
「咦？過世了？」鄭寶樹露出驚訝的表情，臉上浮現作為人最基本的憐憫之情，「只有我會接觸聖女，他們學生的工作很簡單，環境拚拚掃掃、去市區買東西或幫忙準備儀式，需要跟神明溝通的事情不會給別人做。」
「關於門口的告示牌。」陳益凱看到牌上的禁忌事項，總算理解宋晁廷為何這麼說，「不能在廟裡起誓跟攜帶國旗，是神明的意思？」
「聖女有他的顧慮，我們也不便多問，只能說這些神明有自己的想法。」鄭寶樹尷尬地聳聳肩，「難道警官認為品瑜同學出事情跟神明有關？」
「她有在廟裡發誓過嗎？觸犯這些事情會發生什麼？」陳益凱沒有接話，彷彿沒聽到對方說了些什麼，他知道回答那些提問會讓自己居於下風。
「品瑜同學在我這裡一直都很守規矩，不會刻意去做冒犯神明的事情。」鄭寶樹就像一個孩子的家長，在老師面前信誓旦旦說道，「我們平時的為人，聖女全都看在眼裡。」
「你最後一次跟黃品瑜見面是什麼時候？」
「應該是上個月她準備回台北，有說了幾句話，沒什麼特別的。」
「你這間廟蓋沒多久吧？」陳益凱環顧四週，「自己出資蓋的廟？」
「恕我不方便透露。」鄭寶樹臉上還是掛著微笑，「警官從台北來的？您自己下來辦案嗎？是對民俗信仰有興趣？」
「宗教斂財的案件很多，上級交代我們要多留意，沒有特別針對誰。」
「現在這個世道太多這種事情，也難怪。你也知道，這社會不論哪裡都有壞人，就算穿著制服也一樣，不是嗎？」
陳益凱聽得出鄭寶樹話中有話，試圖窺探些什麼，又好像知道一些內幕似的，但這也沒什麼大不了，含糊不清的說詞搭配陰謀論的猜測，很容易引起他人共鳴。
「方便我到外面問一些人嗎？我想多了解黃品瑜平常在廟裡的狀況。」陳益凱決定結束談話，不給這位師父暢談的機會。
「請便。」鄭寶樹出手表示歡迎，臉上仍然是祥和的微笑。
陳益凱能感受到這個男人的氣場，跟之前接觸過的宗教騙子不太一樣，言談間有種泰然自若的信心，彷彿濕婆真的存在。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