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13日。
尤克決定先調查被賽蓮一族稱為「海邸神社」的洞窟。第一波探勘由塞壬帶隊進行,視情況可直接執行本柱儀式。
當義勇軍們接近洞窟,原本瀰漫於四周的妖異光線突然熄滅了。包含唯在內的許多義勇軍們,心裡都敲響了警鐘。唯將一枚纏上深藍髮絲的書籤仔細地收入長褲口袋裡,那是抵達尼莫以後,先前避不見面的鯨特地為她特地準備的護身符。
更嚴重的異象,就在第一潑探勘隊進入洞窟後不久發生。
整座迴淵村都在搖晃。唯迅速拔刀戒備,但接下來的狀況可不是一柄刀能處理的——以海邸神社為中心,包覆尼莫的結界開始瓦解;同樣待在神社外待命的葉摩雅與博勒森突然對義勇軍們發動攻擊!
不只是這兩名協助義勇軍的權能者,唯注意到亞茵身旁的隨侍護衛對自己的主人舉槍。
「亞茵,當心!」來不及說出具體建議的唯趕緊一肩撞開亞茵,幾乎同時,刺耳的爆裂音響起。鯨在下一秒朝亞茵的護衛發動攻擊。
唯舉著刀,謹慎觀察四周。高壓水注不斷灌入尼莫,質點者泰絲與揮舞船錨的葉摩雅打得難分難捨,義勇軍們面對魔法水平極高的博勒森陷入苦戰,而大家的希望——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光之種希莉卡發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尤克突然倒地不起,希莉卡緊握尤克的手,無助地嚎啕大哭。這是義勇軍們初次見到希莉卡的淚水,唯很快就理解了:現在無法期待代行者的傳送陣。
好在義勇軍們當前還未陷入狂亂,至少她的認知是如此,眼下沒有餘裕讓她費時確認自己的精神狀態。她在扶起亞茵,盡了夥伴、朋友的提醒義務後,就趕去請求擅長魔法的義勇軍夥伴提供協助,去加固尼莫的薄膜擋水結界,而自己,則投入對博勒森的戰鬥中。
「快往右!黎瑟安!」
注意到黎瑟安的攻擊節奏明顯遲緩,由博勒森釋放的魔法能量眼看就要吞沒摯友的全身,唯高聲叫喊,與紛紛閃避的義勇軍們衝向相反的方位,接著一把將黎瑟安扯離險境。她們與變成飛灰的命運,距離只有不到半秒之差。
「後援,拜託妳了。」腳步急煞,唯將黎瑟安又往後方推離好幾步,接著頭也不回地奔向正進行下一波魔力續能的博勒森。
青白色的冷冽強光不斷聚集於博勒森的額前犄角,善良的獨角獸少年,目光依舊清澈、不帶紅芒,然而憎恨之意卻毫無保留。唯能感覺出這不是平時的狂亂症發作。
義勇軍們的頭頂發出轟隆巨響,無數道刺眼的雷電在難以止住崩毀的結界內流竄,將戰場燒出遍地焦痕。唯在如此霸道的廣域高能魔法攻擊中左閃右躲,適時以那特製的刀刃劈開灼熱的電光。在夥伴的掩護下,每一步,唯都確實縮短她與對手之間的距離。
能在短時間內恢復這敏捷的身手,是多虧了博勒森的治癒魔法,只在幾天前。如今她卻得對他揮刀,恩將仇報。何況面對擁有壓倒性力量的權能者,唯只有往死裡切,才能開拓義勇軍們的生路,沒有半點放水的餘裕。
「沒問題我的朋友,請問是哪裡傷勢需要處理呢?」唯的腦中迴響起博勒森那溫和的嗓音。
再一步,唯避開藍白色的閃電,搶入博勒森的身側視覺死角,站上自己的有效攻擊範圍。
唯在心裡對白髮少年,對她憧憬的神獸道謝:「謝謝你,這段時間幫助了義勇軍、幫助了我。」她扣緊刀柄,看到博勒森驚訝地轉頭,奮力想側身應對。但這一擊,唯非命中不可。
夜空一般的刀刃,帶出一道紅色的弧線。
「對不起……」輕輕地,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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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功束縛了葉摩雅、博勒森以後,猛烈的地震總算停止,尼莫,已被摧毀大半。第一波探勘隊走出洞窟,然而並非所有成員都能順利歸隊。領隊的塞壬,還有塔夫托、克沃這兩名狼人族的義勇軍夥伴都消失了。
海邸神社是這回地震的源頭。第一波探勘隊在神社深處的祭壇中發現一顆散發恐怖能量的晶球,釋出的魔力不斷摧毀整個尼莫區域。當時返回洞窟外的道路被巨石阻擋,第一波探勘隊被困在祭壇處,必須在有限的時間內阻止晶球擴散能量,才能避免整座迴淵之村遭到摧毀、避免義勇軍全體葬身這海底深淵。
那兩名狼人青年是自願犧牲,以肉身、以生命的韌性抵禦來自晶球的強力震盪與衝擊。經過許久,誰也沒見到他們成功復活。
大概與他們的天命無關,而是紅雀,是永生神拒絕祝福義勇軍、給予加護。
義勇軍們在地震平息一段時間後,才從希莉卡的口中得知這次災難的真相——
首先是瘟疫之災,克蘇魯神現身。那位克蘇魯不是別人,正是初次參加行軍的聯邦貴族塞壬。
她說過的武器「靈魂洪流」,是控制世上萬物的魔法、權能。塞壬……不,瘟疫之災——克蘇魯在多年前就著手串聯世上所有的靈魂,再來要恣意操弄靈魂的認知、意志,對克蘇魯而言就是隨意在水面激起漣漪的輕鬆小事。
這也包括控制像紅雀那種權能階級的神靈。事實上義勇軍得知的情報中,就指出全阿斯嘉特城的智能體都遭到克蘇魯洗腦,將希莉卡、質點者、義勇軍認定為「瘟疫之災」。不難想像世界的其他地方、所有智能體都已經與義勇軍為敵。
留在阿斯嘉特城的義勇軍們被全數處決,當然包含唯在內,所有加入義勇軍的聯邦貴族都被剝奪了身分。世界大樹被紅雀的烈焰焚燒,其結果導致世界樹AI的尤克陷入長眠。緋紅戰神文森戰死,翡翠則被嘉德斬傷雙眼,千鈞一發之際躲入不安全的傳送陣中,連手臂都被截斷了,如今生死未卜、下落不明。
唯現在才想起、才被克蘇魯允許憶起:六年前,世界就一度被代行者階級的鮮綠色強光吞噬。從那個時候開始,她那原本就帶有缺陷的靈魂,就已經被瘟疫之災掌握。
簡直就像真神。唯的腦中閃過這樣的想法。由於先前有過數次類似的經歷,唯很快就理解、接受了現實。
當然義勇軍中不是所有的夥伴們都能迅速調適心境。唯還記得喀爾登聯合軍就快抵達尼莫的事情,猜想這些援軍已經變成要將義勇軍趕盡殺絕的敵對集團,只好趁現在盡可能激勵同伴,以免他們當敵軍殺到眼前時,毫無招架之力。
無論是義勇軍,甚至是希莉卡,沒有多少夥伴有餘裕回應唯的話語。
「瘟疫之災就在阿斯嘉特城,我們沒有能夠繼續浪費的時間了。請務必把握拯救質點者們、阻止瘟疫之災的機會。」唯總是竭盡全力,那從不局限於戰鬥,「能夠運用的權能,還有派克斯特和羊蹄,我們可以脫離喀爾登,我們有機會和翡翠會合,也有機會修復世界樹讓特拉希爾醒轉。」
如果翡翠被傳送陣吞噬而死呢?如果尤克再也醒不過來呢?
「即使只剩我們,也該戰到最後一兵一卒。在行軍前,在成立義勇軍時,我們不都做好覺悟了麼!」
即使必須傷害、奪取那些心愛的生命?
菲娃最先聽不下去,她大步向前,一把揪起唯的衣領,將她按在休息室的牆上,怒道:「別把事情說得那麼容易!被控制的,不是也有妳重要的親人、朋友嗎!」她的怒火化為滿溢的熱浪,「妳現在就要放棄拯救他們了嗎?唯!」
「如不阻撓,絕不濫殺無辜,但擊殺克蘇魯是當務之急,這點我無法退讓。」唯的毫不躲藏地直視菲娃的雙眼,「為了自己重視的特定事物,就能理所當然去剝奪他者所愛麼?菲娃。誰能保證瘟疫之災什麼時候會控制所有的生命自我了斷,或是自相殘殺?我們每浪費一秒,即是將世間眾生向死亡又推進一步。」
唯將自己手搭上菲娃的手臂,削蔥般白皙、纖細的冰冷指尖,對菲娃那燒紅鐵棍一般的前臂施加力道:「記得麼?克蘇魯明明有能力控制義勇軍的心智,為什麼我們現在能保有理智?若不是克蘇魯現在辦不到、就只是她還不想。無論是哪一種,對我們而言都是貴重的機會!」
情緒上,唯的這番話肯定難以打動心靈,理智上,唯的理由又難以駁倒。無言以對的菲娃稍微收斂了自己的異能。然後,菲娃透過直接的觸碰察覺到了,儘管唯的神情冷若冰霜,全身的顫慄卻始終沒有停止。
捉緊衣領的手一鬆,唯就掙脫菲娃的壓制跳回地面。只是她仍握著菲娃的手,對低下頭的夥伴柔聲道:「消滅瘟疫之災後,或許紅雀、其他權能者有能力復活那些被牽累的生命,請別放棄希望。」
令人難受的沉默持續數秒,菲娃用力甩開唯的手,「我不需要那種用來麻痺自己的希望。」她說,語氣中帶有餘怒。
接著菲娃背過身去,大步走出休息室,更重重將門甩上,留下眼神黯淡的唯,以及一個個表情複雜的義勇軍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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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克不再做出指示,但這天夜晚,唯仍自主進行已經沒什麼實質意義的巡視工作。頭頂上,是路燈也無法照透的漆黑,這裡不見星空,只是偶爾有不知名的水中生物游過。
比起戰爭之災時期的沙化事件,唯感覺此刻的自己並沒有當時焦慮。只要心裡重視的他們可以平安生活,即使憎恨她,甚至將她遺忘又有何妨,唯覺得自己可以欣然接受。無法道別的離去,她自認經驗豐富。回想起來,她在暗夜英雄號上做的惡夢,就隱約暗示了今日的局面。
她還想起喪失記憶的蒂娜,此時的她應該在喀爾加德大陸過著有些不便,但是相對平穩的冒險者生活。安潔,還有許多戰友都在,那裡的時間流速不同於這個米德加爾特,大概是對抗四災期間,更安心的居所。
生活在米德加爾特的其他熟識者,特別是偏遠地區的那些,已經失聯多時。唯寧願相信他們,還有破解隊,在拉萊耶待機的夥伴們仍然健在。
她試著做出笑容,慶幸瘟疫之災目前只把矛頭指向義勇軍們。
「小唯也不要勉強自己哦!」翡翠的聲音在耳中響起,這讓唯慢下腳步。
「人家有的時候,可是很任性的哦?」有些淘氣的笑容,無預警地出現在唯的腦海裡。
記憶中的翡翠伸手摸了摸唯的頭,溫柔地說出那時讓唯欣喜的話語:「嘻嘻,很可靠呢。那如果真的碰上危險,小唯要記得救我哦。」
眼前一片朦朧、止不住的顫抖一次比一次劇烈、胸口疼痛不已、無法順利換氣……
「翡翠……翡翠……」用微弱的氣音,試著呼喚不會回應她的名字。
又一次失約。緊要關頭時,唯總是不在翡翠身邊,這次也沒能保護翡翠珍惜的尤克。就連自責的資格都不配擁有。
所以,不能停止前進,不能讓翡翠更加失望。
但是,至少現在……
唯抬頭望向漆黑的深海。誰也見不到她此時的表情。這樣很好,這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