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關於我跟祖父的故事，該從何說起呢──就先說我跟他的關係吧。
雖然我跟祖父相依為命，但我跟祖父並不親密。很意外嗎？明明他是影響我一生的男人，但他因為忙於工作，加上本身是極度沉默寡言的人，跟他幾乎沒有話說。
或許是工匠性格吧，習慣默默做實事，正所謂「沉默的行動派」。他就像許多傳統的男人那樣，剛毅木訥，不擅表達感情。這是雙面刃，這些特質既吸引了當年的祖母，也讓之後的祖母離開了他。
祖父也明白，這種性格無法經商，更無法招待客人，因此他在客人面前又是另一樣貌。他待客熱忱親切、豪邁爽快，當然這也是慢慢磨練出來的，他也說過這是調整經營方式的一環。
而這種「營業模式」對他而言是十分辛苦的，極度消耗他的精神。他無法私下還扮演這種樣貌，自然於公於私，判若兩人了。
我曾想過，為什麼不徹底改變自己就好了？之後我才逐漸明白，要改變性格是十分困難的。尤其年紀越大，性格會越定型，祖父早已錯過了改變性格的黃金期了。也或許性格很大一部分來自於先天的本性，本性是與生俱來的，難以強求改變。
雖說如此，祖父之所以木訥寡言，並非他討厭社交，更非討厭人群。在工匠時期，他還是會與人接觸，自認不討厭與人交流，也希望能夠邂逅更多的人。他喜歡看到人們的笑容，尤其是因為受到自己的幫助而露出的笑容，會讓他更有滿足感。
說穿了，就是「服務精神」吧。這種服務精神，也是曾照顧他的旅館老闆傳承給他的。
──無論做什麼行業，都要有服務精神。我們之所以工作，不只是為了餬口，也是為了服務人群，回饋社會。
這是祖父的座右銘，也是寡言的他，少有的教誨，我銘記在心。
然而，固然銘記在心，跟能身體力行是兩回事。我跟祖父同樣，都是沉默寡言的人，甚至我比祖父更害羞內向。這是實話，我過去的性格真是如此，也才能深刻感受到要改變自己是何其困難的事。
由於我性格內向，自然不喜歡社交，對於旅館工作，更是不感興趣。要跟一堆陌生人接觸，就感到渾身不自在。甚至連旅館員工，我都不喜歡打交道。祖父曾考慮送我上學，我也因為不想跟同儕接觸而拒絕了，寧可在家自學。
祖父由於忙於工作，讀書識字全是自學而來，我很喜歡學習，也很喜歡讀書，成日沉浸書海中。
旅館很嘈雜，街城更嘈雜，只有書的世界能給我片刻安寧。我渴望靜謐深邃的世界，這是書才能給予的。
無論是什麼書都好，文學書也好，知識書也罷，我只是為了躲進無人干擾的世界，才會沉浸書海，擁抱孤寂。
偏偏家裡是開旅館的。我不喜歡旅館，不只是因為旅館嘈雜，更重要的是，旅館的客人，剝奪了我跟祖父相處的時光。
我唯一的親人，就這樣為了他人，奉獻了自己，也犧牲了他唯一的親人。
未曾感受過父愛與母愛的我，或許也是很渴望親情的。這也是為何兒時的我，再如何孤僻，都渴望祖父的親情吧。
誰剝奪了它，我就討厭誰。
我討厭旅館客人，全部。無論他們如何釋出善意，都像是哄小孩一樣，我不喜歡這樣。與其這種時候討好我，不如別來這裡，剝奪祖父的時間。
當然這麼想是很幼稚的，但年幼的我顧不及這些，理性上再如何明白，祖父也是為了撐起這個家才必須工作，感情上就是難以接受。
我曾詢問祖父，不會想回去做工匠嗎？或做任何工作都好，可以別再經營旅館了嗎？做其它工作的話，會更有自己的時間吧？
「笨蛋，無論做什麼工作都很忙的，現在旅館也經營得很好，沒事放棄它豈不是讓我多年來的努力白費？」
「可是──」
「別再說了，我還希望能把這間旅館繼承給你，只是看你沒什麼興趣吧。」
「嗯，我沒興趣。我不喜歡跟陌生人相處。」
「所以才說，你是笨蛋。」
撂下這句話後，祖父轉身離去，我想叫住他，但他沒有理會。我們之間的交流時常如此，才會一天下來也說不到多少話。
祖父忙於工作千真萬確，待客投入所有精力，以致沒有心力搭理我，更是我們關係冷淡的關鍵。
這是惡性循環。祖父的固執己見，讓我越來越放棄跟他溝通，關係自然越來越疏離。這些過程也讓我更深刻體會到，或許當年祖母也是感受到這些，才會加深她離開祖父的意志吧。
對於看似「只在乎」事業的祖父，我的抗議方式就是盡可能不幫他任何的忙。除非他要求，但我能推則推，也不對旅客擺出好臉色，畢竟是他們奪走了我的幸福。
這種做法，讓祖父深感不滿。平常他會隱忍，在忍耐到極限時，會私下把我教訓一頓。
「你真是不成材！你知道你父親是個很勤勞的人嗎！不管要他做什麼他都不會抱怨，也不會偷懶，而且聰明伶俐，很多事情都能很快上手！」
「很多時候不用我多說，你父親就會主動幫忙！還會很有禮貌地接待客人！你呢？只會躲起來，不然就是擺一張臭臉，人家還以為我沒善待你！」
「你跟你父親其實長很像，可是你的個性一點也不像他，他比你成材多了。一樣都是我帶大的，你也是他生的，怎麼會差這麼多？」
這是我祖父對我話最多的時候了。罵起人來毫不留情，有時還會體罰。對此我至多頂嘴或自保，盡可能不忤逆他。
然而，祖父這些行徑，加深我對他的怨恨，不只是因為被打罵，而是十分討厭被比較，更無法接受他自認有善待我的說法。什麼叫做有善待？有給我吃喝叫善待？沒有要我做牛做馬叫善待？這實在是太沒道理了。
唯有協助旅館事務，做個聽話的孩子，才叫做「成材」嗎？成材的定義是什麼？喜歡讀書，精進知識就不是上進、不成材嗎？許多大人都期望孩子能讀好書，或學一技之長，不一定要繼承家業。這些話是從旅客之間或旅客跟祖父的閒談聽來的。
問題在於，雖然我擅長讀書，但沒有什麼目標。除了讀書學習外，我沒有什麼強烈的偏好，自然不會有夢想。當然對於孩子而言或許都還言之過早，原本我也是想來日方長，但時光荏苒，逐漸邁入青春的年紀，成為了青澀迷茫的少年。
我也逐漸意識到，再沒有目標的話，就沒有理由不繼承旅館了。畢竟沒有目標，又不繼承家業，那還能有什麼未來？於是我對旅館事務逐漸積極了，但也僅僅是出於義務。
祖父也逐漸老去，精神體力也大不如前，這也是我開始願意協助祖父的重要原因之一。
我很清楚自己不能仰賴祖父一輩子，即便跟他的關係冷淡，作為他的孫子，他唯一的至親，我還是必須孝敬他，為他分憂解勞。這是步入少年的我，逐漸體悟到的道理。
不久後的某日，我剛辦完旅客退房後，祖父回到櫃台，跟我對上眼，靜默半晌開口：
「最近你好像變了，是真心對旅館工作有興趣了嗎？」
「我只是認為，自己也長大了，該分擔一些責任了。您的身體也大不如前了，所以就想多幫點忙。」
「這樣啊，能這麼想固然是有成長，只是你對旅館工作還是沒興趣嗎？」
「大概吧。」
「嗯……要是繼續這樣的話，那你也別勉強自己繼承旅館，要是無法心甘情願繼承，那不繼承也無妨。」
「咦？可是爺爺不是很希望我繼承嗎？」
我萬萬沒想到祖父會這麼說，還想他一定會要我繼承旅館才是。
「但你不想的話，那也沒意義。我當然希望這個旅館能夠繼續經營，但你沒興趣的話，就算了。」
他打開抽屜，似乎在找尋什麼。
「欸……為什麼爺爺會改變想法？有什麼原因嗎？」
「就逐漸死心了吧，發現很多事情，是改變不了的。」他翻出一些舊帳簿，放到櫃檯上：
「我無法勉強你繼承『溫徹斯特』，只要我走了，就什麼都管不著了。那強迫你繼承，有意義嗎？」
他關上抽屜，轉首與我四目交會。
「爺爺……」
「或許是年紀到了吧。開始會去思考，我離開人世後的未來，就意識到其實我根本無法決定你的人生。還有，你也慢慢長大了，開始會幫忙了，也變得獨立了。就覺得……或許有些事情比較無所謂了吧。」
「無所謂？」
「以前會覺得，我旅館辛苦經營，好不容易經營得這麼好，你不繼承是你不知好歹。也會想到你父親，是多麼積極努力，但他不幸走了，留下了你。我就想哪怕是一點機會，還是希望你能夠接替他。」他轉移目光：
「後來逐漸發現，這想法是錯的。你不是你父親，就算你長得再像他，也是不同的個體。你們的天性不同，你父親是樂觀到不可思議，又很勤勞的傢伙，就是有時候有點少根筋，但大多時候還是很可靠的。」
是這樣嗎？這聽起來跟我完全不同，而且祖父果然一提到我父親，話就多了起來──
「你剛好相反，性格比較陰沉，但同時也比較冷靜內斂，心思也比較細膩。做起事來更不會出錯，就是不夠積極。」
「原來如此，我也是這麼認為的。」
「總之，你們父子就是因為長得很像，才會忍不住拿來比較。不過這是沒必要的。你有你的優點，這樣就夠了。」
滄桑的嗓音，摻雜一絲輕柔。
「爺爺……」
「不如說，你跟我的個性還比較像吧。我們都是……該怎麼說呢……」
「不善言詞嗎？」
「可能吧，我們話都不多。現在我也是……難得說這麼多話。」
「我也這麼覺得。」
「總之，假若你真想繼承這旅館，那你要面對的會比現在多很多。首先最重要的，就是財務問題。」他拿起櫃檯上的其中一本帳簿：
「就像這樣。」
他將帳簿放回帳簿堆上。
「有機會就教你財務管理吧。不過到底要不要繼承旅館，就要想清楚了。」
「了解，謝謝爺爺。」
終於比較釋懷了。沒有再被拿來比較，也有選擇的餘地了。
因為我不是父親的替代品了吧。
我會心一笑，或許是久違的笑容。
■
此後，我更努力投入旅館事務，為繼承「溫徹斯特」做準備。
然而，我始終無法對旅館經營投入大量熱情，我依舊不喜歡與人接觸。社交能力雖然逐漸改善，但也意識到，無論邂逅多好的人，他們都只是過客。即便遇到志同道合，可以互通心意，或許能稱之為「朋友」的人，終究只是萍水相逢，情誼無法長久。
每當來到離別之時，不免傷感。好不容易培養出的情感，儼然初萌的枝枒，終究無法開花結果。
就這樣被扼殺了。
心田總是荒瘠，獨留我在原地。
荒涼孤寂。
（荒寂）
我始終無法將「朋友」留在身邊，所謂一起長大、相互扶持的朋友，對我而言那只存在於他人，或虛構的故事，是虛無縹緲的遙遠概念。
說到底，我有過朋友嗎？我認為的朋友，有把我當成朋友嗎？
我不願多想，更不敢揣想。
我知道這有一部分是自找的，因為自身的孤僻，放棄去上學的機會，自然少了在學校交友的機會。
現在才來後悔也為時已晚了。
只是，我也無法勉強自己喜歡旅館工作，接觸的人越多，越深切感受到孤獨。
我曾問過祖父，對這一切都無所謂嗎？
「無所謂。曾經擁有過就好了，沒有什麼事情是永恆的，比如生命。」
他駐足窗邊，背對著我。
「生命？」
我有點懼怕，為何會以生命為例？
「沒有誰能長生不死，如同沒有任何事物是永恆不變的。就像你祖母離開我，你父親也離開我一樣。」
沙啞的嗓音，滄桑的語調。
「但是，還是能夠活下去。就算失去那一切，還是活到現在了，雖然大概也不久了吧。」
「爺爺！難道說──」
「我年紀真的大了啊，所以早就做好心理準備了，如此而已。」
他依舊沒有回身。
「最重要的是，有沒有留下什麼。也許有朝一日會忘記，但至少對曾經的彼此而言，它確確實實地留存於心中。」
心頭一震。
「也或者，那一段的相遇，曾拯救了當下的自己。」
白髮蒼蒼──從銀髮變成白髮的老者回身：
「這也是我經營旅館的目的之一。」
「咦？」
「去幫助有需要的人啊，就像當初幫助我的旅館老闆。」他走過我的身旁：
「你慢慢去體會吧。」
他逐漸走遠，我目送他的身影離去。
※
──那一段的相遇，曾拯救了當下的自己。
祖父這番話，我並非不理解，我一直都很清楚，他堅持經營旅館的緣由。
事實上，祖父的待客之道，我一直看在眼裡，尤其在投入旅館工作後更是如此。他從不跟旅客斤斤計較，對於有困難的旅客，可能會減少收費，甚至免費供住。
他對客人熱情親切，也是為了給客人更好的服務，並非只是為了打好名聲。過去我只會感到嫉妒，認為他只將溫柔善良獻給外人，甚至認為那只是商人的虛假。直至長大後才逐漸體認到，他是發自真心的，不是為了討好任何人，更不是為了彰顯自己高尚。他為此應該少賺了不少錢，但他毫不在意，只要日子過得去，就夠了。
所以財務管理很重要，他是如此認為的。
對於這樣的祖父，越發感到欽佩。「溫徹斯特」從來不只是旅館而已。
但終有一日，溫徹斯特會不再是「溫徹斯特」，屆時我又該何去何從？我真的要繼承「溫徹斯特」嗎？我有繼承「溫徹斯特」的能耐嗎？
我不是「溫徹斯特」啊。
然而，我仍沒有夢想。願景只有一片迷茫，沒有任何令人嚮往的畫面。
果然只能繼承「溫徹斯特」了嗎？
在我仍搖擺不定時，祖父就倒下了。當時我已經十八歲，祖父也更加蒼老，我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
臨終前的夜晚，他臥病在床，向我交代遺囑。
「你要不要繼承這旅館隨你，不想繼承的話，把它賣了，這樣至少可以賺到一大筆錢，可以拿去投資你想做的事業。」
「爺爺……真的嗎？這樣真的不會白費您的心血嗎？我知道您是好意，但──」
「事到如今，還在顧慮什麼？都說過多少遍，不是心甘情願繼承的話，就沒有意義了。」
「我當然明白，但是……」
「你啊，就是優柔寡斷，這點倒是沒改變呢。」
明明眼前的老人，已經面黃枯瘦，嗓音卻不虛弱，還略帶中氣。
「不過，若要繼承，相信你一定做得好的。你已經長大了，不是嗎？」
然而，我並不清楚自己究竟成長了多少，成長的程度是否足以獨當一面。
「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了，我能夠走到這一步，也沒什麼遺憾了，布朗寧……」
祖父唇角泛起一絲笑意。這是他除了在客人面前，難得的笑容。
上次看見，究竟是何時呢？
那一夜，我跟祖父沒有太多對話，沉默取代了言語。或許是因為，我跟祖父的相處模式始終如此，那一夜自然也不例外。
就只是這樣默默地。默默地。
點綴這清寂的，只有蒼白的月光。
當我逐漸陷溺於蒼白，回過神來之際，才察覺祖父已然斷氣了。
視野更加蒼白了。
靈魂恍然被蒼白掏空，彷若孑然一身。旅館「溫徹斯特」也靜靜死去了。
在蒼白的黑夜。
祖父將許多許多，都帶走了。
但帶不走我的寂寞，以及──
◎
祖父走後，別無選擇的我，繼承了「溫徹斯特」。這對我而言十分諷刺，我曾如此抵抗繼承，如今因為自己沒有夢想，即便鳥籠打開了，我也無法展翅高飛。
──你要不要繼承這旅館隨你，不想繼承的話，把它賣了，這樣至少可以賺到一大筆錢，可以拿去投資你想做的事業。
每當憶起這番話，就會隱隱作痛。我別無選擇，因為我的無能而沒有選擇，是我自斷了選擇的道路。
我啞然失笑。
明明我一點也不喜歡經營旅館，完全無法像祖父那樣，熱情地待人接物。更無法像他一樣善良，對有難之人伸出援手，給予他們所需的溫柔。
我一點都沒有，繼承「溫徹斯特」的精神。
溫徹斯特已經死了。
我只是在已歿之地，行屍走肉地活著而已。
活著。
沒有靈魂，只是會呼吸的空殼，那般活著。
在祖父離世的那晚，我就被蒼白掏空了。我的人生只剩蒼白的現在進行式，以及無光的黯黑未來式。
活於黑白之間。
蒼白的我朝黯黑前進，無法停止。
（無法停止）
（無法停止）
（無法停止）
我渴盼自己只是在過山洞，走到盡頭後就能重見光明，但那只是自我安慰的妄想。
有些認識的旅客，見到我會問「你爺爺呢」，得知爺爺不在後就會一臉惋惜地說「真可惜啊」、「他明明還沒有很老啊，怎麼就這樣走了呢？」、「我還想好好跟他道謝呢，他幫助過我很多，是個大好人啊」之類的話。我越聽越發羞愧，確實祖父還沒有很老，還不到六十歲，但確實老化速度驚人。
是他身體虛弱嗎？正好相反，他的身體一直相當硬朗，工匠出身的他，從相貌、身材到性格都是個硬漢。那是有遭遇什麼嗎？也沒有，既沒有生重病，也沒有出意外。
究竟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為了節省經費，員工雇用得很少，我兒時也很少幫忙，甚至會逃避幫忙。長大後雖開始幫忙了，但或許積勞已久，為時已晚了。
或許都是我的錯。
如此一想就更自責，若真是我害死了祖父，該如何贖罪？
身心更加蒼白了。
旅館生意也逐漸大不如前，逐漸入不敷出。自然沒有能力雇用更多員工代勞，許多事情要親力而為。要時常跟各種客人打交道，不擅社交的我對此深感心力交瘁。即便偶爾遇到比較合得來的人，也因為他們是過客，始終無法深交。就跟過去一樣。
真的還做得下去嗎？
這種行屍走肉的生活，到底還能堅持多久？
就這樣半死不活地，撐過了半年，正當我認定山洞沒有盡頭時，盡頭的光輝就迎面而來了。
那正是五年前，曾入住「溫徹斯特」的薛弗夫婦，他們再度來訪。當時夫婦倆已經三十多歲，如今也步入中年了。
「哎呀，是布朗寧呀，幾年沒見就長這麼大了呢，很帥唷。」
薛弗太太依舊和藹可親，露出優雅的招牌微笑。
「是、是嗎？過獎了……」
「是真的，就跟你爺爺一樣，不過你的帥跟他的不同，他是有點粗獷的，你是比較斯文的，斯文的美少年這種感覺，你現在多大了？上次我們來的時候你還不到十五歲吧？」
「十三歲，今年十八歲了。」
「哎呀，是這樣呀，那難怪這麼成熟了，你真的成長好多～」
「是、是這樣嗎？」
我難為情地苦笑，撇開目光。
「當然是真的，像你這樣的美少年可不多見，尤其你也快脫離少年的年紀了，要好好珍惜啊。」
薛弗先生拍打我的肩膀。
「老公──」
「我的意思是，未來你就會是成熟的美男子。一定會更受女孩子歡迎的！」
「沒錯，就是這樣！你現在這樣，也很受歡迎了吧，有沒有對象了呀？」
「啊，呃……我都在專心經營旅館，因此……」
「啊呀，真是的，你這樣太可惜了。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對你有興趣的，你要好好把握呀。」
薛弗太太這番話，讓我更無言以對。我知道她是出於善意，但越是這麼說，就越是尷尬。我連社交都不擅長了，更遑論……
「你要主動出擊啊，少年！身為男子漢不主動出擊是不行的喔，我太太也是我當年努力追求來的──」
「是呀沒錯，當時老公你啊，呵呵……」
夫婦倆都一個樣，熱情開朗過了頭，反而讓我不知所措。但他們是好人。
「啊扯遠了，總之啊，你這年紀該找個對象是真的。你沒有任何中意的對象嗎？」
「這個……」
即使出現比較有好感的對象，也因為相處不了多久而不了了之，尤其我又是個害羞的人……
「哎呀算了算了，這孩子實在是太害羞了，這一點倒是沒什麼改變呢。」
薛弗太太終於適可而止了。
「話說回來，你爺爺呢？他在忙嗎？」
薛弗先生問起了遲早會被問到的老問題，我只好解釋了。
「原來如此……真是遺憾，你也是辛苦了，一個人承擔這些也很不容易啊，也難怪沒心情找對象吧？」
薛弗先生居然幫我找台階下了，我認為這不是主因，即便失去祖父後我就行屍走肉，也跟這件事沒有直接關係。
「是呢，等到一切比較穩定後，再找對象也不遲。以你的條件，一定可以找到好對象的，布朗寧。」
薛弗太太如此鼓勵我。
「謝謝薛弗太太的祝福。」
也只能禮貌性回應了。
「要是早點知道這件事的話，就可以去路上買花來送了，至少表達我們的悼念之意。」薛弗先生話鋒一轉：
「布朗寧，你爺爺喜歡花嗎？」
「這個……從沒聽他說過……」
「那你呢？」
「我？我喜不喜歡花嗎？這個……因為我很少賞花，因此……」
「沒關係，你可以去花店看看，這附近有滿多花店的吧，你是當地人，想必你更清楚。」
薛弗太太再度展露優雅的微笑。
「還是說，如果你有空的話，我們可以一起去花店，去你爺爺的墳前獻花。」
「咦？沒關係啦，這樣太麻煩兩位了──」
「有什麼關係，以前他可是有恩於我們呢。當初我們第一次來這裡時，因為人生地不熟，還遇到惡質商人，被敲了竹槓，導致我們其實沒有足夠的旅費。但你爺爺不計較，還讓我們免費住下來，還跟我們聊了很多，讓我們得到很多溫暖呢。到現在還是很感謝他。」
薛弗先生說的這些，我還記得，當初祖父確實對他們免費供住，也跟他們聊了很多。但當時我沒有放在心上，因為當時還沒有很投入旅館事務，只是知道大概。
沒想到他們至今還是如此感念祖父。
「只要你願意，就帶我們去他的墳前獻花吧。畢竟這也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了。」
薛弗太太斂起笑容，神情轉為肅穆。
之後，我抽出空檔，答應了他們，一起去花店買花束，再到祖父墳前獻花。我猶記得，當時的花束，是由白菊花、白百合，以及白玫瑰這三種白花集合而成的。
薛弗夫婦說，白花最能表達悼念之意，便選了這三種白花。那一次，我才真正仔細地賞花，在挑選過程中，發現花的美麗。
這些花或許樸實無華，卻清雅脫俗。這種清麗之美，深深吸引了我。
從此，我喜歡上了花。也開始種花。
「溫徹斯特」有了花卉的點綴，更顯生機。一度死去的「溫徹斯特」在鮮花的點綴下，逐漸復活了。
連同枯寂的心田也是，逐漸開滿了花，連成一片花海。
因為薛弗夫婦，讓我更深刻感受到助人的力量，以及獲得的反饋。多年來我始終無法體會祖父為何對助人如此執著，時至今日，我終於逐漸體悟到了。
我不再只是蒼白的空殼，因為被繽紛的花朵填滿了。
我不再活於黑白之間了。
終於踏入了，色彩繽紛的世界。
我也開始努力改變自己，諸如改善社交技巧，讓自己更能圓融處世。無論對誰都展現親切熱情、樂於助人，徹底與內向陰鬱的自己訣別。
青澀害羞的少年，已不復在了。
數年過去，我終於能向祖父那般待人接物，旅館經營也更上軌道。雖然我的性格與祖父迥然不同，待客及經營方式仍有許多差異，但至少我跟祖父同樣，對旅館經營滿懷熱情，也喜歡邂逅各式各樣的旅人，並對有難的人伸出援手。
我希望自己能跟祖父一樣，因為自身的給予，讓對方感到溫暖與幸福，從此建立互助的良性循環。
「溫徹斯特」該是溫暖的避風港。
從前的我，會怕自己無法跟任何人建立深厚的情誼，必須不斷面臨離別，而與人保持距離。如今，我看開了這樣的循環，不著眼於結果，而是過程。
這是在種花的過程中，體悟到的。
就如我之前說的那樣。
如今的布朗寧‧華特森，經營旅館不再是別無選擇，而是發自真心的興趣了。
◇☆◇
「這樣妳明白了嗎？克勞迪雅小姐？」
布朗寧先生放下茶杯，淡然莞爾。
「嗯，布朗寧先生很了不起，為了這些改變自己這麼多，你也說過改變自己是不容易的吧。」
「是啊，但只要有心，能做到的或許比原本想像中還多。」
「是啊，有時真的是這樣吧。不先努力過的話，也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麼地步。」我環望附近的白鳶尾盆栽：
「話說回來，布朗寧先生會喜歡白鳶尾，是因為喜歡上花的契機，來自於白花吧？」
「是啊。不過我也說過我很博愛，所以什麼花都會喜歡。」
「那茶呢？是因為喜歡上了花，所以也喜歡上花茶，進而喜歡泡茶？」
「可以這麼說。」他轉移話題：
「好像扯遠了。不過沒關係，能跟妳聊這麼多我也滿高興的，雖然可能又臭又長就是了。」
「不會，我很高興布朗寧先生願意分享這麼多。」
聽他說了這些後，對他的疑慮也減輕不少。雖然還不敢完全信任他，但至少我感覺得出來，他那些話都是發自真心的。
而且，他願意分享自己的過去，可能也是基於信任吧，也希望爭取我對他的信任。
這樣的他──
「因為我想讓妳明白，我經營旅館的理由。一直迴避這個話題只是更顯得自己可疑吧，何況也不是什麼不可告人之事。」他的唇角微微一勾：
「因此呀，每當我看到願意助人的人，都覺得他們很閃耀，格外有親切感。」
「親切感？」
「是啊。比方看到妳用治療魔法幫助貧病交加的父女時，就覺得很有親切感。我感受得到，妳是真心想幫忙的。」
我啞然。
──妳好，我剛才有看到妳有為人療傷，那是治療魔法吧？會這麼稀有的魔法，真厲害啊。
白髮男孩當年對我初次打招呼的光景，與眼前的銀髮青年重疊了。
啊。
我終於明白，為何會覺得這名銀髮青年，有種熟悉感了。
因為他的銀髮，會讓我隱隱憶起「他」的白髮。他們的氣質雖迥異，但光是相近的髮色，以及清秀脫俗的美貌，就讓我有某種熟悉感了。
不只是布朗寧先生，「他」也是很美的，只是因為從小就認識，一起生活長大就早已習慣，當成理所當然了。
那個他，正是查理斯。
在布朗寧先生述說自己的故事時，我就憶起他了。
「怎麼了嗎？」
布朗寧先生打斷我的思緒。
「沒有。」
我拿起茶杯，將殘餘的茶一飲而盡，避開對方的眼神。
接續方才的思緒吧。
對我而言，布朗寧先生跟查理斯的相似之處不僅於此，還有他們都對我用治療魔法救人表示肯定。他們也都樂善好施，查理斯有強烈的正義感，布朗寧先生則以溫柔包容一切，給予有難的人避風港。
這是遠比相貌，更讓我覺得他們相似的地方。
「妳似乎若有所思呢，不過罷了。現在的我只是更深刻感受到，經營旅館的本質，除了當旅人的避風港外，最重要的必須是有緣人才行啊。每一次都會覺得，能跟旅人喝茶聊天，都是因為緣分。旅館就是靜靜等待著，有緣人的到來呢。這之中，一定也會遇到有親切感的人吧。」
他悠悠吐露這番話語。
沒錯。正因為緣分，我才有機會與布朗寧先生相遇。當初布朗寧先生叫住我，邀我來到這個避風港，這種感覺跟當年我被集體霸凌，查理斯決定保護我，跟我組成共同戰線有些相似。
因為終於都有了棲身之處。
似乎都被什麼保護著。
──真是，怎麼都旅行這麼久了，還是會去想這些？我不是為了擺脫過去才……
「話說回來，克勞迪雅小姐為什麼會旅行呢？我們也聊過不少了，聊這個部分應該不為過吧？我滿樂意跟旅客聊這些的。」
「嗯，這個嘛……」
才在想擺脫過去，就馬上問了我旅行的緣由。想想也很正常，畢竟他都分享了自己的一生，問我的旅行動機也不為過。
這種問題也不是沒人問過，那麼，盡可能長話短說吧。
＊
「原來如此……果然我們有些相似之處呢。」布朗寧先生微頷：
「都是想幫助他人，才會去做這些事情。但妳有一點跟我不同，妳是從小就擬定好了目標，即便母親反對，還是放棄了家業，也要實現自己的夢想。而這一切，是因為妳憧憬當年的母親，想成為跟她一樣的人吧。」
「是的。」
「真是令人敬佩，這麼小就有明確的目標，而且一直為此努力。之後也真的有勇氣擇己所愛，哪像我……」他擠出苦笑：
「呵呵，別在意。妳只要記得，這樣救人無數真的功德無量，因此即使付出了不少代價，也絕非白費，希望妳能繼續保持初衷。」
保持初衷。
我沒說出口的是，近來逐漸對「救濟」感到疲乏了。並不是不樂意去做，基本上每次只要能夠救人，我都會十分滿足。只是不若以往滿腔熱情了，在現實風雨的摧殘下，熱情逐漸熄滅了。
只是，他的鼓勵化為火種，點燃內心深處的蠟燭。
「我明白。謝謝你，布朗寧先生。」
我回以莞爾。
「不會，小事一樁。」
「別這麼說。」
終於找到換話題的空檔了，比起聊自己，還是更喜歡聽別人談自己。
「話說回來，布朗寧先生，剛才你有說過，有遇過有好感的對象吧，只是都不了了之。那之後呢？還有再遇到有好感的人嗎？」
純粹好奇而已。畢竟像他這樣能言善道，又帶有神秘感的美男子，肯定很受女性歡迎吧。
「妳猜。」
「直接說。」
「妳猜。」
「別賣關子了。」
「妳猜～」
銀髮金眼青年的唇角，勾起意味深長的弧度。
「別鬧了，你這意思就是有對吧！」
「妳覺得呢～」
「別再故作神秘了好嗎！」
就這樣跟他一來一往，活潑的空氣，洋溢於素樸溫暖的旅館中。
爆到上萬字啦，因為希望布朗寧的故事能夠在這回結束，所以就這樣了QQ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