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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海短文】九千字愛情短篇《鹹苦腥澀的巧克力》

吟月氏樹海 | 2021-06-11 17:43:47 | 巴幣 236 | 人氣 356


  前言:
  首先,附上一首自行繪唱的拙作 – by your side 。
  
  
  
  是一首哀鳴著,使人柔腸寸斷的歌曲。
  
  本文的靈感亦來自這首翻唱曲目。若不嫌棄這樣的歌喉,歡迎在這首曲子的播放下品味這段故事。
  
  
  以下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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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披著硬如牛革的西裝外套,我巡著燈光炫麗的廊道,從警備嚴密的電梯轉口走至裝修典雅的大廳外,盯著七彩霓虹的酒店招牌,輕輕嘆了口氣。
  
  「今天也是無事發生的好天……」
  
  在和平年代出生的客人,遊戲人間的方式大多依循著文明規則而生。無論躡腳跨越還是堂皇遊走,基準線都是來自文明世界的敞亮規則。做人處事遠比起那些前輩老人口中的殘酷故事更加的有底線。
  
  也幸好這間酒店有些檔次,有著自己的尺度。
  
  擺設華美、設計精妙,從建築外觀的裝修質感到內部職員的日常培訓都有持續不斷的要求。
  
  針對少爺小姐的品質培訓,雖然遠不及那些聲名遠播的特級俱樂部,也不敢妄稱比古代藝妓還要專業,但談吐能力、身材雕塑、化妝功力等等都有自己的一套訓練標準。
  
  在同樣購買享受的行業裡,服務品質和付出的帳單價目都高於普通的商業酒店。
  
  而小姐的衣服自始至終都會好好的穿在身上,不會隨便被客人給出的小費給剝個精光。
  
  不管是在第一線服務客人的小姐,還是圍繞著這整間酒店生存的高階經理、保安圍事、餐廚服衛,對在這裡工作的評價都是,錢多事少、安全健康。
  
  但當然那也只是相對於其他同業。
  
  即使面對著高階主管客群,店裡還是擦邊球的營運一些半違法的項目,隱密的吸食一些特別昂貴而高品質的乾淨毒品。
  
  不對,應該跟著其他經理們稱呼它為「稍具成癮性的非列管精神安慰品」。
  
  要是在這種緊張的時期,隨便把毒品二字掛在嘴邊,肯定又得被總經理叫進房間訓上好幾分鐘。
  
  「魂哥!聽說……前幾天店裡死了小姐。嘿,真的假的?」
  
  顧門的年輕阿弟今天正好休假結束,逍遙了好幾天的他身上還帶著幾分街邊痞氣,問話的語氣和行走站姿都有些輕浮。
  
  所以我一掌拍在他的後背。
  
  「還在工作呢!態度端正一點。」
  
  看見這個年輕人縮了縮肩膀,慢慢把儀態收斂起來。我才點點頭,準備開口答覆。
  
  畢竟,去世的那個女孩也是我看著入行,幫襯過一些工作指導、好幾年過去仍然尊尊敬敬喊我一聲魂哥的好孩子。
  
  「是阿!在第二休息室倒下的,才半個小時沒見到,人就沒了。這幾天小姐們再累再暈都沒人敢去那邊休息囉!」
  
  傷感是有一些,但在這樣半黑半白的圈子裡打混,別說是我,就連眼前的小弟大概都對人命的消逝看的很淡。
  
  「醫院說是心肌梗塞,跟店裡大概沒什麼關係?但死了人就是死了人,皮還是給我繃緊一點。」
  
  我舉起口袋裡的電子菸,狠狠的抽吸一口。把香甜橙橘的煙氣吐在阿弟魁梧的胸前,輕輕拍著他的側肩,是為了給他一點適當的壓力。
  
  
  ※
  
  「下次來,一定還是點你這個小騷貨。」
  
  「討厭啦!那……哥哥可要常來,我就把時間都留給你。」
  
  看著遠方的年輕女孩嬌嗔著收下了小費,滿身酒氣碎步依偎,一步一步將客人送出包廂。我活動著肩骨,感受酒店裡一如往昔的日常。
  
  若以三十歲當作一個模糊的分界,愛情在這條年齡線上下最大的差異,大概會是愛欲在生活中能夠佔據的分量。
  
  獨愛江山不愛美人還是愛江山更愛美人,古代帝皇各自有各自的選擇取捨,但在二十一世紀的現代人心中,代表著事業心的江山與象徵了愛情的美人依然爭鬥不休,但在兩者之間插入了一個包含著自由與享樂的自我意識。
  
  我年輕的時候也願意陪著女孩聊著毫無意義又來回跳針的愛情空話,舉著電話徹夜未眠也絲毫不感到疲倦。而現在光是偶爾回個聊天訊息我都嫌麻煩。
  
  至少我自己是覺得,上班的過程中陪店裡的女孩閒聊幾句,愛情需求就已經滿足到快要吐出來。
  
  生理需求什麼的,陪伴自己多年的右手最清楚如何得到迅速便捷的快樂。
  
  真要不濟,我們做這一行的哪裡會找不到花錢解決的管道?再怎麼樣也不會浪費一堆時間去跟女人在那邊談情說愛。
  
  光是想想就覺得頭皮發麻,有那個時間……還不如找兄弟多喝兩杯,手握啤酒一邊釣蝦一邊吹牛打屁,那可不是快活多了。
  
  正因為如此,所以能夠直接砸錢買到片刻愛情的酒店行業才會歷久不衰吧!
  
  「阿魂,阿魂回魂喔!」
  
  把我從沉思中喚醒的,是一位相識多年的公關經理。
  
  「我記得……你以前說過有陰陽眼,怎麼樣?看的見嗎?那個女人有留在店裡嗎?」
  
  比起畏懼,在這個少爺出身的雅痞臉上表現更多的,是來自新奇獵怪的興奮和趣味。
  
  「怯!當然能看見囉!她正一臉慘白的趴在你的背上啃你頭皮喔!」
  
  所以我沒依照近幾年來矢口否認的習慣,而是胡掰了一句嚇唬他。
  
  「她說她要把你的毛囊啃壞,讓你再也長不出一根頭髮。」
  
  我翻著白眼,指著空他空無一物的頭頂。
  
  「唉呦!那我還真是害怕呢!哈哈!」
  
  佯裝畏懼的他動作誇張的抬起雙手,摸著他那顆油亮光滑的赤裸光頭,沒心沒肺的笑著。
  
  反倒是我開始感到有些懊悔。
  
  眼角餘光瞥見拐角那若隱若現的身影逐漸靠近……
  
  「媽的……」
  
  低聲在心裡咒罵了一句,我懊惱的將指尖撫上前額。果然,因這一時的口出狂言,招來了那道懸浮於空的慘白身影。
  
  在接下來的幾個小時裡我把工作庶務包裹在自己身上,卻避不開與它四目交接的短暫時分。
  
  隨著接觸頻率的增加,我知道我已然失去了漠不關心這一層最遙遠的距離。
  
  「唉!就算妳這樣一直盯著我,我也不知道妳想做什麼呀?」
  
  我知道,死人靈魂就和學前幼兒一樣,認知殘破而無法組織言語的它們並不能清楚表達自己的欲求。
  
  我知道,失去肉身的它們就和自然動物沒多大的差別,行動沒有思考過後的意涵,而僅受本能慾望的驅使。
  
  我的經驗告訴我像這樣的死人靈魂,它們胸府間抱有的情感必然猛烈,但並不單一也不明確,可能混沌不清甚至有些互相矛盾。
  
  可當她頂著那張本該俏麗動人的臉龐,飄忽不定的圍著我轉上了十幾個小時以後,我還是忍不住主動開了口。
  
  「是對酒店的營運方懷恨在心?捨不得老顧客的許諾與陪伴?還是仍舊眷戀這裡紙醉金迷的生活?」
  
  她就像闔不上眼的人形玩偶一樣沉默的陪伴在我的身邊,所以我也只能像應對舊家的那隻黏人老貓一樣,隔著空氣中瀰漫的那層淡淡酒香對她喃喃自語。
  
  從笙歌鼎沸的狂歡午夜,直至人煙散去的翌日清晨。
  
  
  ※
  
  
  我瞇著眼,仔細品味著歡愉結束的末梢餘韻。
  
  垂下高舉的雙臂,讓手掌能夠緊貼在如同火爐般炙熱的胸膛上,是為了讓對方胸口的那道暖流,能夠透過掌肉傳遞到我的心尖。
  
  老實說,有些燙手。
  
  但我知道指腹觸碰到的這層薄汗,是他在我身上傾覆了狂熱愛慾的證明,是他在奮力耕耘之後得到的認證標章,所以我愛不釋手。
  
  「別這樣摸,我會害羞。」
  
  不善表達的他即使在這種床第時分,仍是木訥直白的。
  
  但因為害臊的他很是可愛,所以我反握了他的手腕,將這隻骨節分明的細瘦指掌搭在我的腰間。
  
  我沒能透過他臉上的鏡片窺伺到眼眸中蘊藏的慾望,但卻能從頸側感受到另一道鼻息的加重。
  
  微微偏頭,讓臉頰緊貼在身後男子的額側。從那裏傳遞過來的熱度,亦是彷彿焰火的燥熱。
  
  將另一隻手沿著他的耳稍向上撫去,在有些濕潤的髮根處摸到的是冒著熱氣的頭皮。
  
  我很想知道,隱藏在那明亮耀眼的金黃髮絲之下、平時冰冷而敏銳的腦袋,是否還能在這樣的溫度裡冷靜思考?
  
  用整份赤裸的臀腿觸碰著身後的肢體,緩緩的、緩緩的替那燃盡餘火的腰間引擎添上一些柴火。
  
  「不了、不了!我們可不是妳那樣的作息。等等沖涼過後,還得去上班呢!」
  
  只可惜清醒的他穩住了鼻息,伸手蓋在我的腰間,讓這張大大的軟床上,我們的三隻手掌能覆蓋在同樣的位置。
  
  室內冰涼的冷氣冰鎮著屋子裡的空氣,但即便是容易受寒的我自己,也在乳側凝結了點點汗珠,聚合了起來沿著肋骨向下滑膩,潤到了我們的手中。
  
  「晚上醒來別急著出門。別忘了,今天可是家庭日!會做些糕點來吃。」
  
  眼鏡男孩掌骨和他的臉龐一樣消瘦,在每個細節轉折處都有著透膚而出的稜角,摩娑著腰部也從不覺得搔癢。這本是令我享受的一件事,但當他將臉緊靠在我胸前,我卻只能把注意力交給隨著話語一同吐出的灼熱氣息。
  
  「還有我,下午跑完客戶就會回來。期待一下我研究的新菜譜吧!」
  
  金髮男孩的聲線就和那頭刻意漂染的淺金髮色一樣輕盈透亮,但他搭在手背上的掌肉卻十分厚實。僅是輕鬆虛握便包裹了我的整隻手掌,連著掌下另一隻手一起握在手心。
  
  夾在中間的我,就像是兩塊炙鐵間的奶油,幸福的就要化開。
  
  究竟是何等的幸運,才能在這個苦難世界裡遇見他們,巧妙磨合成如今的模樣。
  
  我知道我有些虛榮,但究竟是何等的幸運,才能獲得如此雙人份的幸福。
  
  作息時空的交錯,或許正是使相聚時刻變得更加珍貴的要素成分。
  
  我多麼希望時光能夠停留在此刻。所以我總在心裡偷偷地懇求老天,拜託祂讓這份得來不易的甜蜜能夠一直持續下去。
  
  
  ※
  
  
  「魂哥!」
  
  將我從昨夜的綺麗夢境中喚醒的事物,是皮鞋踩踏在大理石磚上的清脆聲響,以及遠處年輕少爺的呼喊。
  
  從回憶中抽離出來,我用力的甩手,卻仍能感覺到手心手背有著兩種不同溫度的汗液黏在手上。
  
  那是一種溫暖到讓我冒出雞皮疙瘩的觸感。
  
  「受不了你們這些鬼物,託這種回憶夢是什麼意思……炫耀啊?」
  
  向著斜前方輕飄飄的女鬼瞪上一眼,我有些無奈,也有些忌妒。
  
  僅僅只是一個晚上,我就彷彿夢到了這個女人所有記憶深刻的幸福過去。從領上第一份薪水到三人甜蜜的床第時刻,都一股腦的塞進我的夢境中。
  
  雖然在床上扮演女方的感受很彆扭,但那份彷彿夢幻的幸福感並沒有打折。確實是份難得的體驗,無法生厭。
  
  但工作仍是工作,生活還是生活。
  
  「魂哥!不好了,店前面有人鬧自殺!經理要你去顧一下。」
  
  所以當這個少爺壓低聲線,要將我帶向店前的第二休息室時,我當然是動作迅速的快步趕去。
  
  「到底是為什麼?為什麼她會死?為什麼死的是她?」
  
  聽見遠處傳來既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我更是加快了腳步。
  
  
  ※
  
  
  「坐!」
  
  面對著眼前這個消瘦如柴的眼鏡男子,我有些說不出話,只能給出簡潔的指令。
  
  大概是被夢境裡的情感混淆了點認知,我看著他被兩位小弟緊緊按住的肩頭,居然有些心疼。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這裡……就是她倒下的地方嗎?」
  
  在張望片刻之後,他顯得有些癱軟,眼神空洞的喃喃自語。
  
  想要嚴厲斥責和同情可憐的情緒在心頭互相打轉,我搔著後頸的短髮,只是輕輕對他點頭,伸手指向他身側的那個座位,就算做是回答了他的問話。
  
  這間休息室並未被那名女孩破壞任何一點角落,蜷縮在柔軟沙發上的她一句話也沒讓人聽見的就這麼靜靜離世。我想,就和現下這片沉默的氛圍沒什麼不同。
  
  門外傳來杯觥交錯的玻璃撞擊聲,和低淺的、客人們嘻笑怒罵的低語。
  
  「覺得很空虛嗎?是啊,我也是。誰想的到一個大活人,忽然說沒就沒了呢!」
  
  並不期待他能在沉思中回應,但我自己也有著因這片寧靜而起的感慨。
  
  我本以為他會流淚,可他只是靜靜的看著那塊其實什麼痕跡也沒留下的沙發皮,也沒讓空氣安靜太久,就把滑落至鼻尖的眼鏡推回眼前,主動說起了他的感受:
  
  「其實……我也不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
  
  早已被繳械的折疊短刀放在我身側的方桌上,是毫髮無傷的他無法再觸碰的位置。
  
  但我跟他都知道,這片空間不會再有需要它的時候。
  
  「沒事,見個面也不錯。就算你今天不來,我也是要去拜訪一下。」
  
  將刀刃折進彈簧機關內,隨意在桌上打了個旋,我試著讓自己親切一點。
  
  「我是這裡負責保安和消防工作的經理,店裡的年輕人都叫我一聲魂哥。不知道……她有沒有跟你提過?」
  
  即使不一定能得到回應,我還是向他伸出右手。
  
  「喔!聽過……」
  
  幸好,仍是個能夠撥掃幾絲頹靡,使男子搭手回握的名字。而這隻手掌的觸感,也確實和夢境裡的一模一樣。
  
  沿著手臂一路向上,本就因為消瘦而比實際年齡更顯老成的面容卻比起夢中還要蒼老。
  
  不,別說跟夢境相比,就連普通人看見他那雙充滿血絲的眼眸,都肯定能藉著那凹陷眼窩的深沉灰暗、藉著那從眼眶一路向外蔓延的乾癟膚況裡發現他的憔悴。
  
  「我也一樣。大概從她遇見你們的不久之後,就聽說過你。」
  
  但比起昨夜感受到的堅韌修長,對方伸出這隻右手握在我的手中,我隨口撒著謊,感覺到更多的卻是對方的文弱與纖細。
  
  沒有能夠防止挫傷的厚繭、沒有足以承受撞擊的脂肪,更沒有多少負責發力的肌肉組織,在一層並不緊實的皮膜之下,直接就能觸摸到骨骼與關節的稜角。
  
  以我們這行的眼光來看,這是一隻和易碎雞蛋差不多脆弱的手掌。像這樣只適合敲擊鍵盤的脆皮骷髏一旦受了傷,肯定久久難以復原。
  
  「不過……她可沒跟我說過,她那個沉著可靠又行事穩健的眼鏡哥哥會這麼衝動的一面,在我們酒店這種灰色產業裡鬧著自殘。」
  
  之所以把他舉起刀刃按在自己的脖頸,在酒店大廳裡喊著要見經理的事情定調為自殘,不只是表達店裡頭大事化小的態度,也是因為我希望這件事能在他的心裡留下最少的痕跡。
  
  「先跟你說,這種事下不為例。不過除了親自來這裡看看,你還有什麼願望嗎?」
  
  將鬆開的手拍在他的手臂外側,觸摸到的是一層冷卻下來的薄汗。我咧開嘴,希望能代替這個賊老天,給這個男人更加公平一點的待遇。
  
  「我也沒想過,傳聞中店裡最能打的那個魂哥會是這樣一個通情達理的人。」
  
  大概是找回了點能夠思考的理智,這名男子勉強的作了個有些扭曲的笑容。
  
  「看完了,沒其他想要的。我真的不知道我是來做什麼的。」
  
  他搖搖頭,拍著腿準備起身。
  
  「那我請個假,送你回家吧!其實,有些東西是該找個時間轉交給你們。」
  
  趁著這個機會,我意有所指地緩緩掏出車鑰匙。而就算是這樣模糊不清的話語,我也知道他不可能拒絕。
  
  ※
  
  天色微黃而暮靄如絲,當我跨出車門,映入眼簾的便是這既熟悉又陌生的街景。
  
  不光是我盯著眼前的房子發楞,連身旁的男子都有些恍然。
  
  他拍了拍手,輕呼一聲然後說:
  
  「阿!對了,今天正好是……」
  
  「一起做菜聚餐的家庭日。」
  
  搶在他的遲疑前,我接續了他沒說完的話。
  
  「別擔心,我從店裡頭拿了兩盒酒心巧克力。雖然有些偷懶,但那可是外場經理們用來做人情的訂製品,充當飯後甜點應該是綽綽有餘。」
  
  當我從後車廂掏出一個繪著酒店圖章的禮品袋時,我察覺到他有些欲言又止,所以我促狹的笑了笑,說:
  
  「你以為我跟你說要拜訪只是場面話嗎?本來今天就打算要來見見你們。」
  
  但當我拍著他的背,走上樓梯、越過鞋櫃,真正的站在她們三人的住所門前,我還是有些緊張。
  
  腦中閃過她踏著雀躍碎步甩開了腳上的跟鞋,大聲呼喊著、向著屋內的男孩們宣告自己終於歸家的畫面……我的這一步跨的很是緩慢。
  
  「我回來了。」
  
  可身邊的男子卻沒這個顧忌,他打開了這扇灰藍色的鋼鐵大門,嘴裡說著迅速而簡潔的話語。
  
  「回來啦!正好可以直接吃飯。」
  
  屋內傳來的,是那道陽光俊朗的聲音,隨著陶瓷敲擊在木製餐桌上的清脆聲響直直的灌入我的耳中。
  
  「哇……」
  
  我輕輕的驚嘆了一聲。
  
  當視線越過玄關,看見的是那頭亮麗的金髮微微低伏,身穿深紅色的廚房圍裙,向著餐桌擺放著第三份碗筷的身影。
  
  這使我感到訝異,畢竟這名男子理當不知我突如其來的拜訪。
  
  「哎呀!有客人阿……酒店那邊的人?」
  
  當他抬起頭來,我看見的是一張精神煥發的英俊面容,修剪乾淨而線條俐落的眉毛和小鬍子,就和夢中的模樣沒差到哪裡去。
  
  而當他好奇的將眼神掃過我手上的提袋,藉由商標認出我的身分時露出恍然大悟的燦爛笑容,我的心安上許多。
  
  至少,比起我現在身邊那棵搖搖欲墜的人形枯木,他足夠健康。
  
  「久違了!她應該只知道我叫魂哥,但我倒是聽她說過很多你們的事情。」
  
  將手上的巧克力遞給對方,我持續裝熟,維持著能夠親近他們的善意謊言。
  
  「喔!歡迎歡迎!這……這份碗筷反正也沒人用,就交給你了。」
  
  他的歡迎很熱誠,但將手指指向桌上原屬於她的位置時,還是有些遲疑。但即便如此,那也只是剎那間閃過的情緒。
  
  「今天簡單煮而已,一些健康取向的家常菜。請隨意吃。」
  
  當他卸下圍裙,露出底下的純藍襯衫與筆挺西褲……這亦是在夢裡頻繁出現的日常裝扮。
  
  我接過他遞向我的九分滿飯碗,看著桌上熟悉的菜色。總感覺如夢似幻的有些虛實難辨。
  
  
  ※
  
  
  「阿!那張相片是我們的第一次三人約會結束時,在旅館前拍的。」
  
  我想,就算是再怎麼開朗外向的豪野男子,肯定還是不能免疫伴侶逝去的陰霾。所以當他們吃上兩口,便停下來向我說著以前的故事時,我並不感到訝異。
  
  他指著一旁櫃子上敞著的小型相框,指著雕花相框裡靦腆的他們自己,和兩人之間那個手持自拍棒,一臉開心滿足而嬌柔撫媚的女人。
  
  「哦?旅館?」
  
  將帶來的巧克力盒蓋掀開,放在三人都能碰觸到的距離,我拾起一顆據說包裹著高檔白蘭地的球型巧克力送進了嘴裡,發出含糊不清的詢問。
  
  「是阿!我記得那天出發的心情很忐忑、過了中午才發現其實跟兩人約會沒差多少。吃過晚餐開始覺得有趣,到了晚上多了她的催促和潤滑,直接就在旅館玩瘋了。」
  
  隨著巧克力的溶化,清淡卻鮮明的酒香在嘴裡慢慢化開,但若想仔細品味酒類的妙竅,卻只覺得甜膩到不行。濃郁醇厚的巧克力味和蜜糖的高甜度掩蓋了昂貴酒品該有的高雅細緻。
  
  完全就是酒店裡會出現的巧克力類型。
  
  而眼前的這名男子摟了摟自己垂落至額前的金黃髮絲,大概是早已預想過外人會有的疑問,以他自己的節奏,將話題接續了下去。
  
  「喜歡就喜歡,沒那麼多顧忌。反正我們都很習慣酒店式的感情。時間湊得上就一起過,更多是花時間忙自己的事情。」
  
  將嘴裡的巧克力嚥下大半,剩下一點點殘留的酒心醬在舌尖環繞的時候,倒是能從餘香裡品出幾分干邑酒品會出現的溫潤氣息。
  
  「作為一個酒店女孩,營造一份戀愛氣氛來當作商品出售可是她的職業項目。我本來就已經清楚這點,還是選擇與她分享自己的真心。那她願意坦誠地講明她的另一個愛人,已經比預期中永遠未知數量的戀人要來的幸福很多很多。」
  
  我聽著他嘮嘮叨叨的回憶過往,還是忍不住問上那句我想親口聽他答覆的話語:
  
  「不會忌妒嗎?」
  
  而餐桌上的這兩名男子先是相識一笑,嘆了口氣後才轉過頭來。
  
  「她也很常問我們這句話。」
  
  坐在右方的他用乾瘦的指尖摩娑著方形眼鏡的鏡腳,說出他坐上餐椅後的第二句話。
  
  「嗯……還是會有一點吧?但那跟過往感情裡出現的模樣沒什麼不同。都一樣是自己要面對的情緒,而不是拿來苛責對方的理由。」
  
  「而在一起生活的這三年來,她總是能察覺到我們心底悄悄出現的不滿,每次也都不嫌累的撒嬌補償。那我又怎麼捨得對那個機靈鬼真的生氣?」
  
  看著正對面的微肉男子輕輕搖頭,把些許的汗液充作髮油,將不安分的髮絲按在自己的頭頂。我也覺得自己的問題很幼稚。
  
  但至少,我已經確定他足夠成熟。
  
  所以我從外套的內袋裡翻出那封準備了一整個下午的信封,交到了他們的面前。
  
  「這是我在店裡的角落發現的。」
  
  薄薄的信封上並沒有任何屬名,但在酒店裡聽我提過轉交二字的眼鏡男孩,卻直覺的接了過去,靜靜地打開。
  
  「這……」
  
  而方才侃侃而談的金髮男子,也在信紙攤開以後沉默了下來。
  
  信紙上確確實實是她的字跡,她的語氣。
  
  先是感謝著他們兩人的陪伴,然後說起她的幸福快樂。像是回憶錄一樣記錄著三人共有的美好經歷,和她沒能當場盡數表達的滿足感。

  她說她多麼希望她們能一起白頭偕老,但她也明白世事難料,而字跡便在這裡嘎然而止。
  
  而我所做的,便是用一些雞鳴狗盜的小技巧,模仿了筆跡而接續著這份未完成的信件,讓這份文書能夠承襲已逝的她,留下一份生者能見的遺書。
  
  我寫了她對飲食健康的叮嚀、寫了她始終放心不下的用眼問題,還有她一直牽掛的,讓他們記得定時飲水的建議。
  
  零零碎碎的東提一句西提一句,盡是囑咐著生活的點滴。然後說她覺得自己能夠在足夠美好的年華與他們別離,亦是一件很好的事。
  
  而在最後,是斗大的幾個字……
  
  「忘了我。下一段會更好。」
  
  在他們差不多閱至尾端的時候,我就依著腦海裡浮現的書寫畫面,將信紙裡的最後一句默念了出來。
  
  音量很輕,除了唸給我自己聽,也是念給那個隨著我們行駛而來,飄立一旁的那道鬼魂。
  
  即使她只是靜靜的佇立在我的身旁,我也能藉由夢境裡的那些資訊,感覺到充斥著她全身的那句話。
  
  我能感覺此刻的她多麼地想要舉起小刀,撬開他的腦殼,將那顆記憶著她的大腦用強力水柱猛力地沖刷。
  
  我能真切的感受她多麼想刷洗她們的過去,讓那些一同歡笑的回憶能變得遙遠而淡漠、讓那些曾經的美好變成泯然一笑的過去,僅僅作為他們找尋下一段感情的知識背景。
  
  閉上眼,彷彿就能聽見她聲嘶力竭的、目眥盡裂的不斷重複著那句「忘了我。」
  
  「我不要忘。」
  
  而理所當然的,當我再次張開眼,看見的是對面氣直了雙眼,語氣堅定地說出這句話。連原本浮貼在頭頂的金黃瀏海都氣到彈至前額,濕漉漉的貼在額頭上方。
  
  就連他身旁湊近了看著信紙的眼鏡男孩都抿起了唇,用力地搖著頭。
  
  「怎麼可能忘!」
  
  於是他憤怒的握起了拳頭用力砸在實木餐桌上,讓靠著中心支撐的整張餐桌傾斜了片刻,也讓一部份的菜餚和菜汁濺出了瓷盤,隨意地撒在桌上。
  
  我按著桌子,將欲將擺盪的餘震收束在手中。
  
  「忘不掉也不願意忘。絕對、絕對不會忘記!」
  
  壓抑著怒火與悲憤的他壓低了聲音,語氣堅定而不容質疑。
  
  但即使已經被氣出一頭熱汗。他也還是小心翼翼的護著手中的信紙,別說讓氣味鮮明的菜汁沾染上,就連皺褶都不敢捏出任何一道。
  
  一時之間這片空間裡寂靜無聲,只剩下盛放著勾芡菜餚的盤緣緩緩垂落著湯汁的滴答聲,和一顆承受了顫動而跳出紙盒的巧克力拐著彎,在桌面上打著旋的聲響。
  
  對在這種時刻還能克制自己的人,我向來是敬佩的。
  
  所以我只是伸手探向那顆在桌上滾動的巧克力,將那顆路過兩攤菜汁的酒味糖塊止在它自己滾出來的水路上,然後說:
  
  「是啊!哪有一起努力創造回憶,又要別人能夠隨手丟掉的道理呢?」
  
  雖然這番對話朝著預料的方向前進、雖然已經認真的設想過他們的真摯,我的聲音仍然有些低啞乾澀。
  
  所以我拾起這顆沾染了混合菜汁的巧克力,一把塞進嘴裡。
  
  「這段關係是那麼的獨特,鬆散卻巧妙的維繫著三人的內心。這不是因為我們只適合這樣的愛情,而是由於她的特別。是她主動的妥協和適時的分離才使原先那團性慾的聚合體逐漸演變成現在的平靜。」
  
  伸手接過信紙,輕輕折回原樣塞進信封的眼鏡男子說起話來很是輕柔,但誰也都能聽出他對這段感情的琢磨與深入。
  
  而我嘴裡的那塊巧克力,在貼上舌尖的第一刻便直接的表達出它的氣味混雜。有些肉類料理會有的鹹腥、還有混合了多種調味香料而成的不知名苦澀。
  
  「不好意思,讓魂哥見笑了。」
  
  「但就算時間無比殘酷,總要一點一點奪去記憶中的溫度,我們也會死守自己心裡的刻苦銘心。」
  
  而在喘息片刻後,坐立於對面的他也鬆開了拳頭,先是抱歉的擺了擺手,順勢將額前髮絲撥至兩旁。但也和他身旁的男子一樣,一刻也不願耽擱的表達著他對信件內容的抗拒。
  
  我這次直接咬開巧克力的外殼,讓裡頭的酒漿直接與它的殼衣混合。而這一次,甜膩到有些發麻的口味並沒有任何不同,它覆蓋了我口腔裡的其他所有雜味,帶著一點點若有似無的酒氣直衝腦門。
  
  「「傻女人。」」
  
  抓著信封的他倆異口同聲的念出這一句評語。
  
  我以為我能忍的住,但當那個漂浮在空中的傻女孩開始落淚的時候,我卻再也憋不住心中的感傷,皺起鼻子哭了出來。
  
  坐在餐桌旁的三人裡,我是最先流淚的。但在隨後毀掉這片寧靜夜晚的哭聲中,我是最安靜的。
  
  
  ※
  
  
  我叫劉旭魂,店裡的年經人通常喊我一聲魂哥。
  
  我並不在意那些死人到底執著什麼,而要留下一塊殘破不堪的幽靈殘片。但驟然離去的逝者已逝,剩下活著的人卻需要續上活下去的氣力。
  
  所以每當我的休假能遇上家庭日的時候,我就會帶著兩手啤酒,去到那個兩人一鬼的屋子裡,一起做菜一起吃。
  
  「好囉!好囉!新鮮現包的水餃熱騰騰出爐囉!」
  
  將金髮綁成一束低馬尾的那名男子拍了拍手,從廚房端出一個又一個熱氣蒸騰的盤子。
  
  「你們兩個快去把手上的麵粉洗掉。等等盛在碗裡的酸辣湯就會是最好喝的溫度。」
  
  然後高聲招呼著客廳的我和他,讓客廳茶几上僅僅留下見了底的餡料碗和幾張用剩的水餃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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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記:
  
  光是腦部組織的震盪受損與日漸老化,就會使人類的認知和思考能力直線下降。若是不吃飯不飲水而無法替大腦提供養分,那我們亦是會直接失去判斷能力。
  
  所以在我個人的靈魂學裡,認為幽靈若是存在,那肯定仍需要憑依些什麼物件、消耗著某些能量,而應當不具備太多的思考和語言能力。
  
  就如故事裡這樣,能夠藉著本能向目擊者傳遞些曾經的訊息、接收一些最為牽掛的回覆,大概就已是萬幸。
  
  
  回到故事本身。
  
  整篇故事裡的人物情感滿是隱而不發的悶澀,設定也比先前的短篇作品繁複了一些。描寫的過程中擔心著過於冗長的疑慮而頻頻卡殼。
  
  但仍希望能給讀者些許的感動。
  
  貴方の中の私がまだ綺麗なうちに さよならしよう!
          趁我在你心中還很美好的時候 來告別吧!   
                    (但那只是我的一廂情願……)
  
  這篇故事,其實是劉家旭字輩兒孫的系列故事。在這篇之前,已經寫作旭情、旭芯兩位家族成員在生命中遇見的故事。
  
  倘若你覺得這份故事寫得還可以,也歡迎去看看續心故事第一集。
  八千字短篇愛情小說《捐贈者之心》
  
  而若是對我那首曲子感到好奇,在此奉上專篇解說
  
  【樹海繪唱】彼岸花簡筆、《by your side》翻唱與歌詞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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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稿完成日期:2021/06/01
  最後校稿日期:2021/06/11

創作回應

妙子
主角給人的感覺,是個在酒店上班的世故文藝青年
2021-06-11 19:48:39
吟月氏樹海
能給妙子留下世故二字的印象,那便是我書寫得還算可以。感謝鑑賞!
2021-06-11 21:32:53
Maidenless Runt
看到結局以後,讓我不得不重新看一遍女鬼託夢的那段。
然後發現原來是threesome...啊這...
故事結尾從本來的1女2男,變成了3男同居。
呃......你喜歡就好吧...

感覺樹海想刻劃出一個出淤泥不染的酒店女,性開放的同時又保有愛情的嚮往。
至於眼鏡男和金髮男,似乎是陰沉與開朗的對照,然後同時也是性開放,又保有對愛情遐想的人,主角本人也是差不多。

性開放加上憧憬愛情,組成一種奇特的純情感,這大概是我讀這篇所感覺到的。

雖然讀完還是不明白,女主角死於心肌梗塞的原因是甚麼,可能是服用藥物吧?不知道,不過似乎也不重要,這個女人死因並不重要,而是死亡的事實重要。

可是這死亡到底有多重要?我覺得在故事裡面少了能放大這個死亡震撼幅度的媒介。看完之後,不管是裡面的男人還是女人,全都像是在大學宿舍生活的單純男女,假如抽去酒店職業,抽去開放式關係的背德感,這是一個...呃...童話故事一樣的安魂曲吧。

每一個人都善解人意到讓我感到暈眩頭痛的地步。
2021-06-12 03:58:51
吟月氏樹海
是的!從開始寫作以來,我偏好的愛情關係大半都是多人。
從《基督徒雷小門的她》、《藍奕國的她》到《流金點綴的鳶尾花》乃至現在的巧克力女孩,三人以上的關係需要更多的容忍與妥協,而在我心中顯得更加美好、更加珍貴。

但其實在這篇故事裡,我稍微埋了點伏筆,說維繫三人感情的最初只是兩個男人除了性愛之外的寡欲和女人同時擁有兩位男伴的虛榮。
但確實那並非故事主軸,所以只是在他們的話語與想法中粗略帶過。

女孩死亡的原因埋了個酒店偷用毒品的線頭,但的確如紙鶴所說,並不算非常重要,所以也只是簡單帶過。
感謝紙鶴的認真解讀。

而紙鶴說「每一個人都善解人意到讓我感到暈眩頭痛」,我簡直是要感動到哭出來。是的!我正是想要描繪這樣一個有些夢幻、有些實現距離而讓讀閱者感到絲許羨慕的愛情故事。

男孩不會長大,只是變老。所以兩位男子只想在需要愛情氛圍的時候沾染一些,其他一切都好。
而文中的女孩亦只是像捨不得離開玩具的孩子。如此依戀,如此單純。

感謝紙鶴的用心解讀。半夜醒來看到這樣的文字,我心花怒放。ヽ(●´∀`●)ノ
2021-06-12 04:3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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