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換
舊版
前往
大廳
小說

私讀劇團狐騙堂手札 - 02

毒碳酸 | 2021-03-05 20:10:40 | 巴幣 120 | 人氣 127






  正如其他表演形式有各自的遊戲手冊,私讀劇也存在規則。

  首先,私讀劇家是孤獨的。

  同時能站上舞台的表演者僅限一人。除服裝與手裡的劇本之外,不可持有其他道具,也不能隨意走動。他們的武器只有舌頭、臉,以及雙手。

  其次,私讀劇所選擇的劇本,應為可供獨立閱讀的小說作品。

  這個規定與私讀劇的發展歷史有關,算是傳統。另外一般來說,每場演出的篇幅掌握在六千至八千字,以全長三十至四十分鐘為準。會這麼規定主要是考量到表演者的體力與觀眾的注意力,不需要嚴格地遵守。

  「鈴木……


  鈴木眺望著城市,想著昆蟲的事情。

  儘管已是夜晚,城市卻絲毫不見黑暗。

  不僅不見黑暗,還喧鬧不已。

  華麗的霓虹燈與路燈閃爍,舉目望去盡是人潮,像是色彩俗艷的昆蟲蠕動著。



  海燕將劇本攤開,放在身前。

  私讀劇家不須記住每一個字,用詞與內文少許出入也無妨。表演途中頻頻回顧劇本的話,反而會嚴重打亂節奏。她注視著店長的木雕狐狸頭,用穩健而清爽的聲音吐露出字句。沒有投入過度的情緒,也沒有強調咬字清晰到會使人察覺的程度。保持著「只是在說話」的限度,去詮釋旁白式的敘述。

  如果一開始投入過多力氣,舞台與觀眾間的隔閡——溫度差就會很明顯。但要是暴露出軟弱,又將喪失讓劇情展開的引力。人類對於語氣有著天生的敏感度,即便是這種「只是在說話」的氛圍也得投入大量心思。比起真實的日常對話,那可能更接近於電台主播的閒聊吧。


  鈴木感到毛骨悚然,回想起大學教授的話。

  那是十年前他還是大學生的時候。

  「個體與個體之間如此貼近生活的動物,可是非常稀少呢。

  人類這種生物與其說是哺乳類,倒不如說更近似昆蟲吧。」

  那位教授篤定地說:

  「更像螞蟻和蝗蟲。」


  從敘述轉移到角色對話了。

  聽眾無從得知文本內的「對話框」和「分行」。然而掌握這兩者的使用節奏卻是小說行文很重要的元素。為此,演員得重新分配閱讀的拍子,營造出正確的、適宜氛圍的抑揚頓挫。

  平穩地完成「那是…大學生的時候」的段落,接著一段稍長的沉默,讓劇情的時間點往「回憶篇」跳轉。並為接下來的句子做準備,把角色講話的「空間」讓出來。接著進入「個體與個體之間…」時,海燕的聲音變得稍微厚重了些,就像學者在闡述研究心得時的氣質。

  海燕有著很漂亮的嗓音,無論怎麼聽都是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女性。她不去模仿中年人的聲調,那樣做非但效果有限,還可能讓人出戲。比起唐突的變換聲線,簡易地調整語氣更能讓閱讀圓潤推進。


  鈴木提出質疑:

  「我曾經在照片上看過,企鵝也是群居動物。

  那企鵝也是蟲嗎?」

  結果教授聽了滿臉通紅,氣憤地說:



  海燕伸出食指,好像要把紙面給戳皺似地,往桌上暴躁地點了點。

  但她的表情卻帶著笑容,流露出調皮的嘲諷:


  「企鵝是例外!」


  私讀劇家的武器不只是舌頭,還有臉與雙手。

  這是伊坂幸太郎的作品《蚱蜢》中,第一次必須明確展現情緒的文字,也是開場劇情裡帶趣味性的段落。

  有趣的點就在此。

  演員要站在哪個立場?是專注於詮釋劇裡的角色,或者與觀眾一同享受劇情?當前文字走到之處,該凸顯的重點是引觀眾發笑嗎?還是忠實地營造場景感呢?

  他們手裡握著蘊含聲語魔法的指揮棒,各異的指揮思維就成了私讀劇家們之間風格的差異。

  海燕選擇了趁勢把氣氛帶起來。看到演員露出笑臉的時候,觀眾的心情也會放鬆,獲得享受笑點的餘裕。聲音稍微停頓一秒,讓觀眾「有時間笑」,再重新坐直身體收起動作,繼續講後面的段落。

  「接著……


  接著,鈴木想起兩年前過世的妻子,她很喜歡這個話題,笑著說:

  「這種時候,只要乖乖地附和『老師說得沒錯』,就沒問題了。」

  的確,每次聽到自己說「妳說的沒錯」時,妻子總是顯得很高興。



  將觀眾主動拉進故事的情緒中,這種機會對私讀劇來說彌足珍貴。

  舉個相近的表演形式作為例子——落語。

  落語家在講段子的期間,全程都是演技發揮的巔峰時刻。他們能盡情地模仿表情、揮舞手臂、改變腔調,乘上現場的浪潮去征服整個劇場,好像煙火大會一樣令人心神蕩漾。然而私讀劇的劇本是夾雜大量敘事與對話且人稱不特定的小說,無法妄然投入煽動性的演技,精確打擊才是關鍵。

  「發什麼愣!」


  「發什麼愣!快推啊。」

  身後的比與子催促著,鈴木赫然回神。

  他搖搖頭,甩掉亡妻的記憶,將眼前的年輕人推進車裡,讓他倒在轎車的後座上。





  「為什麼選了《蚱蜢》?」我問。

  「我試著找過《奧杜邦的祈禱》,但無論哪裡都沒有提供者。目前比較多盜印歐美小說的業者,日文方面的書本來就少。」

  「這麼說來能找到《蚱蜢》也算幸運了。」

  「對啊。」

  海燕叼著香草調味乳的吸管,趴在沙發上懶散地翻閱劇本。

  我背靠著沙發椅坐在地板上,一面用手指頭逗弄提比略的後頸——提比略是海燕養的貓,產品款式是公的青花魚,身材有點胖。

  海燕的住處一點也不大,位於神山那一成片灰色的國宅裡頭,是間牆壁很薄的套房。騎腳踏車到車站只要四分鐘,月租費卻仁慈得可怕。如今的居民越來越少了,像海燕所在的樓層就僅只她一人,我總是很擔心她的出入安全。

  如往常那般,我帶著調味乳來拜訪她。

  相較於好像只是收個形式的房租,牛奶和新鮮蔬菜變得很貴。但我做為員工,每天午餐時都能拿到一罐(220ml)。

  「而且《蚱蜢》我有看過電影,所以很喜歡。」

  海燕把利樂包吸扁,隨手擱在檯燈旁邊,跟她的化妝水、捲髮棒、水電帳單和吉他彈片放在一起。

  「比奧杜邦更喜歡?」我問。

  「『最』喜歡的獎只會頒給奧杜邦,雖然我不是全部的作品都看過。」

  「評價真高。」

  海燕比較愛看漫畫,讀過的小說很少,伊坂幸太郎是她少數知道的小說作家。既然如此從熟悉的作品來入門會不會比較好?抱持著這種想法,她千方百計地買到了劇本。

  「《死神的精準度》也有拍電影啊,要不要再找找看?感覺比較親切,讀著也輕鬆。」以私讀劇的初學者來說——雖然只是我片面的臆測。

  「我又不是為了輕鬆才幹這些事的。」

  「剛剛那句台詞很帥耶。」

  「真的嗎?嘿嘿~」

  海燕表情很呆地笑了起來,抬起腿用腳背揉了揉我的頭頂,似乎是被稱讚了的回禮。我一面讚歎她的身體柔軟度,一面希望她能體諒一下我的心情,換做提比略被這麼踩的話早就逃走了。

  「要換我去幫妳問問嗎?」我拍拍提比略的屁股:「奧杜邦。」

  「不,蚱蜢就好。」

  她翻過身子,仰臥著望向天花板的吊扇,聲音低低地說:

  「我現在還是會害怕。」

  「害怕什麼?」

  「你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一個人去了我不知道的地方。」

  「……好吧。」

  持有書本是一件很危險的事情。

  想讀到以前的小說,就只能從非法管道購買昂貴得要死的盜印本了。有價無市是常態,運氣成分很大。況且,大份量的紙張本身就破綻百出。被路邊的攝影機拍到的話,警察很快就會上門關心。

  手機或電腦更不用說。沒有接上網路的電子設備全都是違法的,但只要一上網就會被監視,數位產品比紙還無法信任。

  那麼不讀小說了嗎?

  怎麼可能,到死都要讀。

  死都要寫的作者,還有死都要讀的觀眾,將兩者連結在一起的,就是那些藏身於城市暗處的私讀劇家們。

  我從手提包裡拿出蘋果。可能是被紙袋的沙沙聲驚動了吧,提比略馬上從懷裡鑽了出去。

  「話說回來,我找到佐則先生的住址了。」

  「唉?他住在哪?」
  「三宅。來想想什麼時候去拜訪他吧。」





  待最後的字音從雙唇之間消散,擱在書桌上的劇本被闔上,彷彿黑色的樹林中有鳥群嘩地一聲紛紛振翅遠去,只留下掠過枝葉的嗚咽風聲一樣。我這才驚醒似的回想起房裡原本這麼安靜。

  表演結束了。

  此時,佐則先生微微低下頭,雙手撐著膝蓋,做了類似鞠躬的姿勢。

  「多謝招待。」

  「哪裡,獻醜了。」

  剛結束長達二十分鐘的朗誦,從全神貫注的狀態緩緩恢復過來的海燕,表情上流露出一絲疲憊。

  店長這才將劇本拿了過去,緩緩地翻閱不到十頁紙的小說。明明沒有五官,閱讀時視線隨句子由左而右走的小動作卻依舊存在。那雙不過是用顏料描上去罷了的金色眼睛,難道還看得見什麼東西嗎?

  「我直接說感想吧。」

  「麻煩你了。」

  「……聽起來很輕鬆呢。」

  「輕鬆?」海燕困惑地複誦了一次。

  「嗯,輕鬆。在任何技巧之前,最重要的是讓觀眾感到輕鬆。能夠做到這一步的話,我覺得基本踩上及格線了。」

  「只是及格嗎……」

  「別太貪心,以妳的經驗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了喔。海燕小姐,妳很習慣面對觀眾吧?」

  「我平常會在神山進行樂團活動。」

  「喔喔?」店長表現出了相當的興致,猛然地抬起他狹長的喙部:「怎麼樣的樂團?」

  「就是那種最一般的不要命的搖滾樂團。」

  「妳這種說法反而讓我更好奇了呢。之後能邀我去聽聽你們的演出嗎?」

  「當然,我們做的也是想聽任何人都能聽的音樂。比起那種事,」海燕挺直起腰桿:「如何?有收我做徒弟的價值嗎?」

  「請給我時間考慮。」

  店長將劇本還給海燕,同樣坐正了身子:

  「我從來不曾教過別人私讀劇,也不確定接下來的生活是否能撥出餘裕指導你。就算最後真的答應了,也得好好準備教材才行。所以暫時無法給你們明確的答案。」

  「好、好務實的理由,」海燕咕噥似地抱怨著:

  「怎麼著?明明剛才還一副輕飄飄的態度,現在才想表現得像個成熟的長輩嗎?我可不吃這一套。」

  「很遺憾,事實上我就是長輩。」店長仰面輕笑了起來:「不像妳,我距離能夠為了青春與熱戀而行動起來的日子已經有點遠囉。」

  「不介意的話我可以揍你一拳嗎?。」「當然不行啊住手。」我用力跩住了海燕的袖子。

  「海燕小姐。」

  佐則先生清了清不存在的喉嚨,將雙手交叉在胸前,一字一句地說:

  「請放心,我會認真考慮的。不如說,如果妳連絲毫的才華也沒有的話,想必我會斬釘截鐵地說『不』吧。無論面對『想成為私讀劇演員』的妳,或者身為作家的錦鯉先生,我都希望經過謹慎地審度再下決定。」

  他敲敲自己木雕的頭殼。

  即便沒有直接說出口,他最深切的顧慮也早已不言而喻了。

  時至今日,佐則先生已經見過幾個親近的朋友成為人外首了呢?

  想必那是個再加一都無法令人接受的數字。

  「這樣吧!」

  他打了個饗指:「下禮拜五,四月二十日。我會到新澤的老地方出演,你們來看我的表演如何?就在那時候給妳答案。」

  「……一言既出?」

  「我是個成熟的人外首,不撒謊的。」

  店主站起身來,與我和海燕各別握了手。他的手掌與想像中還粗糙,帶著比我要炙熱許多的體溫。

  「錦鯉,你很幸運呢。幸運也是成為一名作家必須的條件。」

  「嗯?」
  「之後讓我看看你的小說吧,我很期待。」





  那之後,我與海燕趕在宵禁開始之前離開,搭電車回到了神山的住處。
  三宅則在四月十二日毀滅了。






查看其他《私讀劇團狐騙堂手札》小說章節

個人小說連載網站,優先更新處


創作回應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