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黎明之前 Life Goes On(二)
「喂,臭小鬼,你到底在搞什麼啊?!」
「少囉唆啦!」
悶熱的午後,通風不良的室內環境;嘈雜的老舊收音機;滿布灰塵的商品海報;大量未上架且隨意堆放的商品,再加上身旁嘮叨的禿頭大叔,所有的事物都讓人煩躁透頂。
我用手抹了抹脖子上的汗,黏呼呼的,還帶有一股鐵鏽味,額頭接近左耳的地方隱隱作痛。
「你幹嘛跟那幾個不良學生打架啦?」
「不都說了是他們先出手的嗎?」
面前的王叔聽了我這有些敷衍的回應後,搖了搖頭繼續翻看他手上的帳本。
唉,雖然我沒有說實話,但我被打傷的確是事實。
我用袖口擦拭太陽穴旁還淌著血的傷口,刺刺麻麻的。
「剛剛去警察局把你領回來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怎麼跟警察說明才好。」王叔嘆氣說道,並用毛巾擦掉臉頰上的汗。
唉唷,店裡面熱的受不了也不打算開冷氣,這小氣禿頭大叔。
「警察太多管閒事了啦……」
我裝作心不在焉的樣子,抬頭看向前方播送新聞的電視。電視新聞的主播口條流利地介紹著全國各地的降雨情形。
「什麼叫多管閒事!你把對方全打到送醫院耶?!」
「不都說了嗎?如果他們沒用鐵棒揍我的話,我才不會出全力勒。」
「少來這套!還好有那根鐵棒,不然我可沒辦法這麼順利將你從警察局領回來!」王叔滿臉脹紅大喊,順手將桌上的一包衛生紙朝我扔了過來。
唉唷,再怎麼說我也是受害者,正常不應該先關心我身上的傷勢嗎?
我不耐煩的撇過頭去,心情鬱悶的不像話。說起來,剛剛可是那三個不良少年先來挑釁我的耶。
「你爸媽跟哥哥都出外工作去了,少惹點事讓王叔開心點嘛?」
「好啦好啦……」
嘎吱——
此時,店內的門被緩緩打開,生鏽的拉門發出尖銳的聲音,伴隨微風吹入店內。
步入店內的一男一女身著制服,與我身上所穿的款式相同,少女雙手抱著一個稍嫌大了些的急救箱。
身形消瘦的少年見到我坐在矮凳上,他輕推臉上的黑色粗框眼鏡,冷冷地哼了一聲。
說時遲那時快,少年走到我面前,在我還沒反應過來他要做什麼時,他右手高舉使勁朝我的頭拍了下去。
「哇啊啊——!」頭部原本已經消退的疼痛感再次湧了上來,我忍不住大叫出聲:「廢物,你做什麼啦!宰了你喔!」
「呿,還沒死啊……可惜可惜。」他用遺憾的口吻說著,視線落到我身後的冰箱:「蘭,你要喝什麼?我請客。」
「嗯~剛剛不是秋雨你說志受傷了,急急忙忙要我跟你一起過來的嗎~?」蘭用軟綿綿的語調反問他,同時將急救箱塞進我懷裡,一邊翻找箱子一邊說著:「沒事喔~沒事喔~痛痛快飛走。」
「唉唷,不要這樣啦!」我低下頭去,試圖隱藏這害臊的表情。
「不行不行~不擦藥可是不會好的唷!」
簡直像哄幼稚園小朋友擦藥一樣,我不安分地撥開她拿棉花棒的手。
我好歹也是個17歲的高中生,雖然知道這沒什麼,但心底就是有層疙瘩,總覺得接受了她的好意,就等同妥協了些什麼似的。
既然都有跟別人打架的決心,就該有承受傷痛的覺悟,在深知這個道理的情況下,才有辦法使勁揮出拳頭。說到底,就只是一個廉價到不行的信念罷了,在旁人眼裡比區區一包點心麵還不值。
唉~算了算了,再這樣鬧脾氣下去又要被蘭碎碎念了。
「志~乖乖聽話,把手伸出來。」
我拗不過她,只好老實的挽起制服袖子,右手臂上有兩道粗淺不一的傷痕,她細心地扶著我的手並抹上藥膏。
「唔哇……這次的對手蠻厲害的嘛。」
站在一旁的秋雨發出驚嘆聲,臉上掛著一抹淡笑。
「廢話,鐵棒都打歪了耶……」
我語氣略帶抱怨回應,怎知他的嘴角越提越高,只差沒笑出聲來。
真不知該怎麼說這混蛋書呆子才好耶,心眼壞透了。
「太危險了啦~以後不可以這麼亂來!」
「蘭,算了算了,對腦袋空空的怪力笨蛋說這些根本沒用。」
「你說什麼!我可不介意多送一個人進醫院,給我過來!」
「喂喂喂,你們這群臭小鬼,要打架去其他地方!」
我才不管王叔說什麼呢,當我正要起身教訓秋雨時,那傢伙伸出右手食指輕輕點住我的額頭。
不知為何,我站都站不起來,連力氣都使不上來,右手因為受傷癱軟無力,就算伸出還能動的左手想抓他,也會被輕巧的撥開。
我試圖在這樣的情況下依靠兩隻腳的力量站起來,但使盡力氣都無法讓屁股離開矮凳,連一厘米也沒辦法。
沒一會,我放棄了,乖乖閉上嘴接受蘭的包紮。
「你們今天沒去圖書館一起念書嗎?」我開口問蘭。
「嗯~有喔!不過呢,剛要離開學校時警衛叔叔說你又惹麻煩被警察帶走了,我們還跑去警察局找你呢!」
「大老遠跑到警察局,還被警察挖苦我們怎麼會認識你這號問題人物,丟臉死了。」
秋雨摀著頭說完後,坐在櫃檯看報紙的王叔也跟著搖搖頭。
唔……事到如今,不管說什麼都沒用吧……
那也是理所當然的,我給在場所有人添麻煩了。
我的眼神看向認真幫我包紮的蘭,直到方才都未曾有過的罪惡感如同落下的雨點般逐漸擴散開來。
「嗯~?志,怎麼了?」
注意到視線的蘭抬起頭,露出那天然且軟綿綿的微笑。
說不出口,看著蘭天真的笑容,就怎麼樣也說不出自己跟別人打架的理由是因為她。
鎮上的不良少年大多都有依靠的勢力,根據漁港、廟口、商店街等位置劃分出數個集團,彼此互相爭奪地盤、打架鬧事。
上了高中後,我雖然不怎麼喜歡上課,但也沒無聊到加入那種吃力不討好的兄弟情義遊戲。
是啊,很無聊,這種事在旁人眼裡看來的確是無聊到不行。
會想加入的人純粹是因為自身太過懦弱,需要別人共同撐腰。
我從來沒動過想加入他們的念頭,畢竟自己很強,至少活到現在打架還沒輸過,出手時還要瞻前顧後、小心翼翼的,深怕一個不小心把對方打成重傷。
在今天之前打過的架,沒有一次是我主動出手,就算費盡口舌解釋,最後都沒有人肯相信我。
除了兩個人,蘭與秋雨。
這次事情的導火線是廟口與漁港的勢力打算結盟,並向鄰鎮擴展地盤。理所當然的,鄰鎮的不良少年也蓄勢待發想著同樣的事。
雙方似乎想轟轟烈烈打上一場決定誰才是老大。
於是,廟口的老大帶著兩名跟班找上翹課躲在校園一角看著漫畫的我。
我其實不怎麼想搭理他們,在他們高談闊論如何瓜分地盤、分享利益與建立組織時,我一點興趣也沒有。
湛藍的天空,稀疏的雲朵,陽光恰巧被頂上的綠色帆布遮擋,我躺在棄置於體育倉庫後方的破舊沙發上,悶熱的午後,使人昏昏欲睡。
「到時候我們還可以輪流跟乖學生收保護費耶。怎麼樣?聽起來不錯吧。」廟口老大興奮地對我說。一開口就是濃厚的菸臭味,真是臭死人了。
唉唷,這些漫畫今天就要還給租書店了,我還有將近五本沒看完耶,要打架是你家的事,給我滾一邊去。
我在心中低咕,同時翻著手裡的漫畫。
漫畫的主角是一名警察,做起事來我行我素,總想用自己的方式來賺大錢,但在臨門一腳之際,總會被上司或同事阻止。故事中,主角遇上不少次發財晉升的機會,但主角很顯然是更重人情的傢伙,就算沒被阻止,也會因為同情或顧慮而乾脆的放棄機會。
故事輕鬆詼諧,而且其中還夾雜許多日本的歷史與流行的東西,與其說是在看漫畫,倒不如說是很有趣的教科書。
我並不討厭,這漫畫比老師教的東西有趣多了。
「志,這件事你好好考慮一下吧?下個月就要跟對方幹上一架了。」
「哦,嗯……隨便啦,再說。」
「只要有你在,那群卒仔肯定連聲都不敢吭吧。」
「你們自己處理就好,別來煩我。」
我稍稍挪開漫畫書回應長得像黑猩猩的廟口老大。
他膚色黝黑,身材魁武,猛一看會有種非洲野生動物節目的錯覺。倒不如說正是這種人才有辦法將廟口那群亂七八糟的傢伙聚在一起。
「考慮一下啦,到時候保護費跟其他東西,一樣都不會少給你。」
「啊,喔,之後再說吧。」
諸如此類勸誘與推託的對話空轉了約莫十來分鐘,連我都開始覺得有些口乾舌燥。哎,這天氣實在熱到受不了耶。
最後,當廟口老大正要摸摸鼻子走掉時,我偶然聽見始終站在垃圾堆旁那兩個小跟班之間的談話內容。
「喂,這幾天在圖書館附近有看到一個很漂亮的妹仔耶。」滿臉青春痘的跟班A邊說邊笑。
「幹,講清楚啊!」手背上有奇怪刺青的跟班B扯住跟班A的衣領,用輕佻的語氣逼問。
「真的很漂亮,頭髮有夠長的,笑起來可愛到不行,看起來不是會拒絕別人的那種型。」
「唉唷,你這麼說,不跟她玩一下好像說不過去欸?」
「人家可是乖乖牌好學生耶,跟在那妹仔旁的書呆男感覺有夠蠢的,讓給他太浪費了。」
「嘿嘿,好耶,等等就去堵那個女的吧!」
我站起身來,謹慎地闔上漫畫書,走向正興高采烈討論這件事的兩位跟班身邊。
「喂,你們要做什麼啊?」
見到我靠近的他們,畢恭畢敬的點了個頭,但當他們說起準備做的事情時,那猥瑣的笑容毫不掩飾的掛在臉上。
我耐著性子聽完那低俗下流的計畫。
「志哥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來啊!讓你第一個先玩——」
碰!
跟班A的話還沒說完,便整個人騰空飛起摔進靠牆的垃圾堆中。
我使盡全身的力氣揮出一拳,緊接著將跟班B一腳踹倒在地。直到這時,廟口老大才意識到發生什麼事情。
「喂!說話啊,說你們下次再也不敢打蘭的主意。」
當下的我被憤怒所驅使,無法思考,嘴裡不斷重複這句話,一拳又一拳重重打在跟班B的身上,他毫無還手之力,只能抱住頭擋住我的攻擊,同時向我身後的廟口老大哀號求救。
「大仔——!快救我啊——!」
鏘噹鏘噹——
我沒有轉過身去,只聽到低沉的鐵製物拖動聲越來越近。
接下來的事情我記不太清楚,一回過神來,那兩個混混口吐白沫不斷抽搐,而廟口老大則被我壓在地上。
我跨坐在他身上,頭上不斷滴落的鮮血在他那沾滿泥土的襯衫上開出一朵又一朵艷麗的紅花。
說起來,我當下只是想給他們一些教訓,只不過被憤怒沖昏頭的我完全拿捏不住出手的力道。沒多久,恰巧路過的警衛發現了我們,而我做為在場唯一清醒的當事者,自然成了警方問話的對象。
這一架的代價太高了,我的頭與手臂被打傷、漫畫書逾期的罰金,還麻煩王叔跑這一趟……
即使如此,我還是覺得有出手實在是太好了,其他人怎麼樣都好,我變成什麼樣子都無所謂。
只有那名少女——蘭,她絕對不能受到任何傷害。
「志~在發呆嗎?我在叫你唷~!」
一回神,蘭正蹲在我面前凝視著我。
深邃又濃郁的雙瞳映照出我的身影。
「啊,我在想晚餐要吃什麼才好……」
果然沒辦法告訴她事情的真相,就這樣吧。
「那這樣吧~我們去買點菜,晚上到你家煮晚餐好了!」
「咦?」
「好了好了~可別跟蘭主廚客氣唷!」她洋洋得意地微笑,同時站起身邊伸懶腰邊說:「秋雨也一起來吧。」
「妳只是單純不想補習所以才說要煮飯對吧?」秋雨推了推眼鏡,語帶譏諷地說著。
「欸?才、才沒有呢!」
蘭慌張地辯解,原本白皙的臉龐瞬間脹紅。
「站得起來嗎?志,走了。」
秋雨攙扶我起身,雖然右半身軟趴趴的,但我還不至於將全身的重量都交給他。
「王叔,我們先走啦。」
「喔,回去時注意安全啊。」
就這樣,我們離開王叔的雜貨店邁向歸途。
一路上,金黃色的夕陽灑落在街道上,我們三人都沐浴在那道金黃色的光芒之中,前方的路朦朦朧朧的,但我清楚記得,我們臉上都掛著燦爛的笑容。
這是屬於我們彼此,共同卻又獨特的一段回憶。
*
好.慢.喔——
阿緒怎麼會這麼慢啊——
叔叔家沒有很遠吧?暑假時他騎腳踏車載我去大橋那邊走走也沒這麼久啊。
會不會路上出了什麼意外……?
剛才打給叔叔的時候,他說沒看到阿緒,還因為這件事把我唸了一頓。
我知道錯了嘛……可是就是想玩那款遊戲想得不得了,等了整整六年的系列新作耶,說不興奮都是騙人的。
腰雖然還有點痛,但已經比剛到家時好多了,阿緒還真有一手呢……
我躺在阿緒的床上,斜眼看向前陣子大掃除時還沒整理的房間角落。
老舊的置物櫃前放著數個小紙箱。早跟他說了用不到就拿去丟掉嘛……真是的。
我緩緩起身走近櫃子,將紙箱一個又一個拿了下來,置物櫃不大,僅有少少兩層。
那個大色狼不會又在裡面偷藏色情漫畫吧?還狡辯說那些全都是叔叔的東西,怎麼可能啊!有一個紙箱裡面全都是他所喜歡的學生制服系列耶?!
笨蛋笨蛋大笨蛋,明明都已經有我了!還看那些東西做什麼啦!
阿緒那好色的噁心表情浮現在面前,讓人越想越生氣,如果這櫃子裡面找到色情漫畫,他就不用吃晚餐了!
嗯,就這麼辦!
打定主意後,我打開櫃子,出乎意料之外,上層空蕩蕩的,下層則放了一個小木盒與一個塑膠袋。
謹慎拿出塑膠袋並打開後,裡頭的紙盒裝著一台舊式的卡匣遊戲機,機身上的紅色與白色分明,外觀四四方方。我認得這東西,以前母親老是抱著我一起玩那款鬍子大叔吃香菇、金幣跟花的遊戲。
但在母親過世之後,那台遊戲機不久也受潮損壞,最後被父親收進儲藏室中,再也未曾見過,僅剩那段記憶仍存在我心底。
現在回想起來,還是會覺得很難過,再也無法重溫那樣充滿暖意且開心的時光……
我用指尖拭去眼角的淚水,並將遊戲機用袋子裝好。
我轉頭看向那個小木盒,上頭的木質紋路清晰可見,約莫十公分的正方型木盒,在燈光的照射下有些閃閃發亮,似乎有人定期擦拭保養。
再怎麼說也是阿緒的房間,私自翻找別人的東西果然不太好吧?反覆思考後,被好奇心驅使的我最後還是拿起木盒。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木盒,裡面是一包紙袋。
嗯?
這是……?
*
我從小就與蘭相識,自有記憶以來就跟她一起玩耍。
她跟母親相依為命,我從沒見過她父親,只要提起她父親的事,蘭總是笑笑地說不知道。
我喜歡蘭,也不是男女之間的那種喜歡,單純是朋友之間趣味相投罷了。
我不是個受歡迎的人物,撇除亞麻色的頭髮外,還有一身難以控制的怪力。對此我覺得很困擾,但又無可奈何。
大家看到我都躲得遠遠的,也不肯跟我搭話,我就像個會移動的災難似,走到哪都不受歡迎。
但蘭卻一副毫不在乎的樣子,每天都笑嘻嘻地來找我。
雖然不知道她在想什麼,但她的確跟其他人的態度不同。某天玩耍的時候,我便好奇的問她。
「你不怕我把東西弄壞嗎?」
她聽到我這麼問,臉上的笑意更濃了。
「嗯,一點也不會喔。」
「為什麼?」
「因為你是個溫柔的人呀。」
她說完後,感到很開心的樣子,隨手將剛買的棒冰棒折成兩半,把其中的一半遞給我。
「好了好了~打起精神來,不管如何我都是志的朋友唷。」
她依舊對我笑著,那是如同陽光般的溫暖笑容。
是啊,這句話對當時還是小學生的我們來說,是一個過於簡單且轉瞬即逝的約定,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也正因如此,蘭才能坦率地說出口吧。
說起來,只是在鑽牛角尖罷了,為了這根本沒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糾結不已,成天掛著沮喪的表情希望別人來可憐自己。
但是,在她面前,自己怨天尤人的心思彷彿被她看透了一般,再怎麼偽裝都是沒有用的。
我想破頭還是沒能弄懂她在想什麼,就像直視一潭深不見底的黑水,既映照不出自己的身影,也無法得知她用怎麼樣的心情凝視著自己。
她就是這麼不可思議的一名少女,我從沒見過她發怒的樣子,被惡作劇也好、被惡言相向也罷、甚至被人刻意刁難,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的臉上總是掛著笑容。
直到國中時,我第一次見到她落下眼淚。
在她母親的葬禮上。
死因是過度疲勞導致的自撞車禍。
我從父母那拼湊出一些訊息,原來,蘭的父親在她還小時便離家出走,只留下一屁股債、那棟房子加上遺傳的氣喘。
蘭的母親為了照顧她並守住那棟房子,兼了好幾份工作,每日往返於鄰鎮,積年累月的操勞終於釀成悲劇。
「志,胸口這痛苦的感覺到底是什麼……?」
蘭用沙啞的聲音問我。
她母親告別式的那天,正巧下著雨,如同要將一切都吞沒似毫不止息的滂沱大雨,讓心情隨著那陰暗的天空逐漸沉沒到世界的最深處。
我不由自主地陷入沉默,明明該說些什麼,但一看到蘭悲傷的臉龐,那些廉價的安慰就全部消失在嘴裡,怎麼樣也說不出口。
直到告別式結束,我還是沒能說出隻字片語,只能靜靜的待在她身旁。
雨仍未停歇,就像回應她那宣洩而出的情緒一般,愈發猛烈地傾瀉。
我此刻才明白,真正軟弱、缺乏感情的膽小鬼,其實是自己。
在那之後,老媽決定將她們家的債務承攬下來,並資助蘭的生活費及學費直到高中畢業。
至於原因嘛……因為雙方的母親是舊識,加上老爸也不反對,這件事便塵埃落定。
可能是受到老媽這有些胡來的決定影響吧?或多或少,總之不能說完全沒有。
我從心底起誓要好好保護她,簡簡單單地,不再讓她哭泣或受到傷害。
再次回到日常生活後,蘭看似與以往沒什麼不同。但偶爾跟她獨處時,我卻覺得不太對勁,她雖然滿面笑容,眼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那深邃的瞳孔並沒有看著我,但我能夠肯定,那雙眼的確凝視著些什麼。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好長一段日子,如果能使蘭恢復笑容就好了,只要能看到以往充滿朝氣與精神的她,不管多困難我都會想盡辦法去完成,哪怕犧牲掉些什麼也沒關係。
若真能如此,也沒什麼不好……
當然,這只是我一廂情願得想法罷了。
「蘭,打起精神嘛……」
某天放學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對她發了牢騷。
「嗯~我一直都是這樣啊?」
「哪有。」
「真的啦~我像是那種會騙人的人嗎~?」
蘭的眼神飄忽不定,臉龐微微脹紅,她邊向前走邊打馬虎眼迴避我的問題。
街道壟罩在夕陽那金黃色的光輝下,秋高氣爽的天氣到了下午顯得有些悶熱。我們穿過熙來攘往的商店街後,沿著漁港外的人行道前行。
「真是的……志很囉唆耶。」她嘟起嘴,用書包輕輕推我,那頭柔亮順滑的黑色長髮隨之飄逸。
「還不都是妳不老實說的關係。」
「唔……志是笨蛋笨蛋笨蛋!」
「半斤八兩啦,笨蛋蘭。」
「討厭~都不會好好說話,難怪沒有女生敢靠近你。」
「才怪!我面前不就有一位嗎?」
「唔……」
我們邊開玩笑邊欣賞著大海,在那遙遠的盡頭,夕陽僅剩一半便會完全隱沒。說也奇怪,每到這個時間點,內心的深處總會有股莫名的惆悵感,使人渾身不自在。
一陣夾雜海潮味的風從我們身旁吹拂而過,我們不約而同陷入沉默。蘭似乎在想些什麼事情,我受不了這樣的氣氛,便低下頭數著人行道上的地磚。
紅色、綠色與白色的地磚拼湊出簡單又粗糙的花朵圖樣,我細數並踏過其上,向前走了約莫數十公尺吧,我聽見身旁的蘭發出聲音。
「嗯?」
蘭盯著前方,露出好奇的表情。我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她正看著人行道旁的小觀景台,那裡站著一名同校的男學生。
男學生正拿著單眼相機拍攝眼前的景色,不時低下頭去調整手裡的黑色相機,並露出滿足的笑容。
單眼相機是相當昂貴的東西,除了照相館的老闆外,我還是第一次看到有人拿著這東西在街上拍攝,更何況是與我們差不多年紀的學生身上。
「志,過去看看吧?」
蘭輕拉我的襯衫,示意我跟上她的腳步。
「哦,嗯。」
靠近有些老舊的觀景台後,我跟蘭倚靠一旁的鋁製扶手,靜靜觀察男學生在拍些什麼。
男學生似乎沉浸於攝影的世界中,渾然不知我們正站在他身後。過了一會,蘭忍不住開口問他。
「你在拍什麼啊?」
「咦?!」
男學生似乎嚇了一跳,同時慌忙將相機摟在懷中。
他的反應就像正在做壞事時被抓到一般,由於太過誇張了些,我跟蘭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哈哈哈——
「什麼嘛……我還以為是老闆。」
男學生搔了搔頭,吐了一口放鬆的長氣。
透過彼此介紹後,我們得知男學生是隔壁班的同學,名叫秋雨。他目前在鎮上的照相館打工,混水摸魚的事情就恰巧被我們給發現了。
「所以~你手上的相機是老闆的囉?」蘭拿起放在地上的相機袋翻看。
「嗯,讓他知道的話事情就大條了。」
「底片不也是很貴的東西嗎~?」
「我用的都是店裡報廢的過期品,所以還好。」
我跟秋雨還不熟,沒什麼話好聊,我假裝望著大海,用眼角餘光偷偷打量他。
他的身型偏瘦,看上去弱不禁風、一推就倒似的,稍長的頭髮給人一種清爽的感覺,黑色粗框眼鏡下的雙眼炯炯有神,嘴角的淡笑散發一股做作的氣息。
我不喜歡他。
大概是第六感作祟吧,總覺得跟他格格不入,無法融洽的相處。
雖說用第一眼印象來斷定一個人好不好相處,本來就不是正確的事,大概是看到蘭與秋雨相談甚歡的樣子,讓我覺得很不是滋味。
唉唷,怎麼回事啊。志,你不是這麼小心眼的人呀,蘭不過是跟他聊聊天而已嘛。
「蘭,該走了……」
過了一會,趁著天色開始有些昏暗,我藉此提醒蘭。
「嗯,那我們先走囉。」聽我這麼一說,蘭露出依依不捨的表情向秋雨道別。
正當我們拿起書包準備離開觀景台時,蘭回頭問了秋雨。
「你還會再來這裡拍照嗎?」
秋雨輕輕點頭回應,並將一個有些破損的小紙袋遞給蘭。
那是照相館裝照片用的紙袋,背面印有照相館的營業時間,一旁則用工整到不行的筆跡寫著打工時間。
在那之後,我在放學時常常陪著蘭前來這個觀景台找秋雨。雖然蘭沒有明說,可是我能肯定秋雨對她而言是特別的存在。
幾個月過去,我們三個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現在想想,他不算是好相處的人。
秋雨跟人交談時總是一副自信從容的樣子,話語簡潔有力而且一針見血,就像用說話掐住對方脖子似的,無法反駁。
而且他還是全學年成績第一的衛冕者,也就是所謂的資優生,前途一片光明。
怎麼說才好呢,真要形容的話,大概就是過於完美吧。
我對這種過於完美的傢伙一點辦法也沒有,畢竟自己只是個空有蠻力的笨蛋嘛……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至於蘭,就更不用說了,她對許多科目都是一竅不通的狀態。
秋雨看過蘭的期中考成績單後,臉上哭笑不得的表情已經說明了一切。
是的,畢竟蘭也是個笨蛋,長相雖然漂亮,成績卻一點也漂亮不起來。
在秋雨的提議下,國中畢業前的三年級下學期,我們組成放學讀書會,拚死拚活搞懂過去三年所有的科目。
我們的目標是鎮上唯一的高中,雖然成績要求頗高,我跟蘭卻奇蹟似的考上了。
而秋雨的成績毫不意外地全部滿分,嗯,一點也不意外。
讓我意外反而是他選擇跟我們一起就讀鎮上的高中。
聽到這消息時我很錯愕,搞什麼啊?你該去大都市或北部讀那些明星高中才對吧?
反覆思索後,我決定好好問他原因。
「你是不是有心事啊?志。」
「怎麼會這麼問?」
「沒為什麼啦,只是隱約覺得你想說些什麼。」
「唉唷……我不喜歡直覺敏銳的傢伙。」
「彼此彼此,再說你也藏不了什麼心事。」
畢業前的某個下午,蘭有事先回家去,我與秋雨在觀景台看著夕陽,他一如既往發揮他那敏銳的觀察力問我,我藉機將飲料與滿肚子的疑問都丟向他。
「你怎麼不去讀更好的學校啊?」
秋雨接過飲料啜飲了幾口,低下頭陷入沉思咀嚼我的提問。當他再次抬起頭凝視眼前美麗的大海時,他用有些感慨的語氣說著。
「哈哈,我沒有那麼多錢……而且沒有我的話,你們功課會完蛋吧?」
「是沒錯啦……」
秋雨那滿是無奈的笑,看來沒打算告訴我太多關於他的事情,所以我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升上高中的暑假時,父母帶著哥哥長期出外工作,我便在王叔的雜貨店幫忙,偶然從王叔那得知秋雨的身世。
原來,秋雨是一名孤兒,從小在鄰鎮的育幼院長大,在國中時被推薦到鎮上的照相館打工寄宿,好像是為了十八歲離院所做的獨立訓練。而照相館老闆正好是王叔的朋友,便在茶餘飯後告訴王叔這些事情。
「下次帶你那個資優生朋友來玩吧,王叔請你們吃點零食。」王叔在櫃台內抽著菸,語重心長的樣子對我說。
「嗯……」
「他過得很辛苦呢。」
「是啊,很辛苦……」
「實在很難想像這個年紀的孩子會這麼懂事。喂!志,你可要多學學人家啊。」
「是是是……」
我一邊應付王叔這充滿同情的話語,同時看向被夕陽染紅的窗外。
*
「接著呢?」
我拿起茶壺將面前的兩個杯子倒滿溫茶,茶的溫度似乎降了不少,正好是可以一口飲盡的程度。
「喂喂喂,我正在做人生的回顧耶,好歹讓我喘口氣嘛。」
叔叔拿起其中一杯溫茶,並用衣袖隨手擦掉臉上的汗。
「什麼跟什麼啊,臭叔叔。」
「不良少年乖乖坐好聽我說完啦。」
唉唷,拿眼前這位滿頭大汗的中年大叔沒辦法耶,明明說很快就會講完,沒想到一下就過了一個小時。再拖下去穗希會罵人啦……拜託饒了我吧,叔叔。
「不行不行,真的太晚了!」
我連忙揮手拒絕他。
坐立難安,一想到吃不到穗希煮的晚餐,還會她被痛罵一頓,我全身就不由自主發顫。
「真是的,緒這小搗蛋。聽話!叔叔再十分鐘就能說完啦。」
叔叔邊說邊將相片遞給我,並將座椅拉近我身旁。
啊啊,不妙啊不妙……叔叔只要這麼說都沒有一次是準時的,他真的打算一口氣把青春回憶說完。
「好,那我接下去快速說完唷。」
快來人救救我啊!
*
呵呵——
穗希笑容滿面地坐在廚房中的餐桌旁。
她那柔黑滑順的長髮整齊的紮成馬尾造型,瀏海則用頭巾簡單收攏,胸前的圍兜兜印有奇怪姿勢的仙人掌。
準備萬全!
穗希轉頭看向一旁用慢火煮著的砂鍋。
天氣冷就該煮這個!
不過似乎還缺了點什麼……嗯,啊,有了有了。
穗希拿出手機,撥下名為「攝影魔人」的號碼。
嘟嚕嚕嚕——嘟嚕嚕——
「喂?小希?」
電話那頭輕細的男子聲夾雜著嘈雜的吵鬧聲。
「晚安,是我。吃晚飯了沒?」
「還沒耶,今天店裡沒什麼生意,剛要提早打烊去吃飯而已。」
「那等等帶點賣剩的鮪魚來阿緒家吧,錢我再跟你算。」
「咦——」
沒等電話另一頭的男子答應,穗希便輕快的掛斷電話。
她再次撥打電話,這次的號碼名稱為「色狼二號」。
嘟嚕嚕嚕——嘟嚕嚕——
「喂?誰啊!」
裝模作樣的聲音,讓人聽了就覺得火大。
「喂!講——」
嗶。
穗希果斷將電話掛上。過了約莫十秒、二十秒後,手機響了。
穗希輕哼了一聲接起電話,就像全部都計算好似的。
「喂……小希對、對不起。」
男子怯懦的聲音顫抖著。
「知道錯就好。」
「這麼晚了有什麼事嗎?」
「幫我個忙,去超市買些蔬菜跟火鍋料來阿緒家。」
「咦?!妳知道現在外面有多冷嗎?」
當然,男子這沒什麼力道的抗議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嗯,知道唷,所以才叫你去啊!」
「啊、這個、我……」
「別婆婆媽媽的,快.去!」
語畢,穗希掛斷通話將手機放回桌上,臉上掛著得意洋洋的笑容。
這種冷到不行的天氣就是該吃火鍋才對。既然要吃火鍋,人就得多一點比較有趣嘛。
穗希喃喃自語,並從襯衫口袋掏出一張老舊的照片低頭凝視。
這是在緒的房間內找到的,不清楚所有人到底是誰的一張照片。略為褪色泛黃的相紙已經看不清右下角紀錄時間的戳印,照片背景是一片潔白的沙灘與無限延伸的大海,拍攝者的技巧相當好,不遠處振翅而起的飛鳥與濺起的浪花仍清晰可見。然而,這些都不是讓穗希對這張照片如此在意的原因。
照片中的男孩單手牽著哭泣的女孩,兩人約莫三、四歲。他們沒有看向鏡頭,男孩正用手指著朗朗晴天,露出燦爛的笑容。
「阿緒這個笨蛋……真的全都忘了嗎?」
穗希以他人聽不到的音量低聲呢喃,將照片抱於胸前。
「沒事喔~沒事喔~痛痛快飛走。」
太太我喜歡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