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八）
突然出現的子緣提著大袋小袋，有連鎖店的速食也有路邊攤販的小吃。從肯德基的全家桶炸雞餐跟蛋塔，到滷味、酸菜鴨腸、臭豆腐、起司雞排、車輪餅、四海遊龍鍋貼與酸辣湯、咖哩飯……
有了吃的當然缺不了喝的，幾家知名手搖杯店的招牌飲料如香蕉串般拎在手上，提袋內佈滿凝結的水珠。
「咦？」面對突然現身的子緣，欣欣一副無法理解現況的模樣，微微偏著頭，本來應該出現的麥當勞外送員呢？板烤雞腿堡套餐跟焦糖奶茶呢？
至於佇立門外的子緣，沒有闔眼的時間邁入第三十四個小時，有一種靈魂要脫竅的虛浮感。可是睡意仍未拜訪，還得繼續清醒。
肉體越是疲倦的時候，感官反而越加敏銳，他清楚聽見屋內傳出的音樂聲，順便問了：「你還在開實況？」
這一問欣欣才想起來，那些觀眾還在等她回去呢。「啊，對啊！你先等我一下。」
欣欣匆匆跑回電腦前，倉促向觀眾交代：「對不起，因為臨時有事，今天先到這邊喔！下次開台時間我會在臉書上通知，掰掰！」
苦等的觀眾突然接到這樣的通知，當然覺得意外。不少人開玩笑地洗頻：「真的被查水表。」「就說不應該開門的。」「我們懷念他。」
欣欣無心細看這一串留言，顧著關閉視訊鏡頭與麥克風，接著快速收拾屋內雜物。
「好了，你……進來吧？」欣欣忐忑地邀子緣入內，像第一次招待同學到自己家玩那樣，既期待又擔心對方的評價。
不過這並非子緣第一次來訪，兩人早已熟識。可是欣欣仍忍不住緊張。不是因為子緣外顯那看似要與所有人為敵的兇惡。她知道，這個人絕對不會傷害她。
子緣沒直接進門，首先拾起欣欣一直未撿的皮夾，才把破爛的運動鞋踩下，留在門外的鞋櫃。
欣欣幫忙接過飲料，順便取回皮夾。「你應該先通知我的，房間都還來不及整理呢……你的手怎麼了？」
子緣的手掌滿佈傷痕，帶血的破皮累累，交雜紫黑色的瘀青。在稍早闖進香火鋪的行動之後，原本開始癒合的傷口又全裂了，還滲出血來。
「小傷，沒事。」子緣在咖啡桌旁席地坐下，打著又重又長的呵欠，順手把食物堆放到桌上。空間有限的咖啡桌看似要承載不住這些重量，鐵鑄的纖細椅腳有股隨時會斷折的錯覺。
欣欣跟著在他的右手邊坐下，關心地問：「你又沒睡覺了？」
「睡不著。」
「超過二十四小時？」欣欣無奈地猜。
「三十四。」子緣雙眼無神，手倒是仍然有力，撕開包裝不成問題。隨著袋口打開，各類食物的香味混雜竄出，蓋住房內淡淡的芳香精味道。
「又破紀錄了。你一直不睡覺會死掉的。」欣欣取來醫藥箱，暫時阻下子緣的動作。
「我餓了。」子緣放下剛拿起的竹籤，籤上還串著鴨腸跟酸菜，伴以些許辣椒碎末。他雖然口頭上抗議，人倒是安分地讓欣欣處理手傷。
「會有點痛噢，稍微忍一下。」欣欣用紗布沾取生理食鹽水，仔細擦拭傷口做初步清潔。
生理食鹽水一觸及破皮的部份，像有好多針往肉裡扎。感受到疼痛的子緣沒有太多的表現，這種程度對他來說像給蚊子咬般微不足道。說不定被蚊子叮咬還要更煩人一些。
他看了看沒能入口的鴨腸，決定等下要多摻一些香菜配著吃。
欣欣捧著那雙新舊傷痕遍佈的手掌，用棉花棒沾藥後在傷處輕輕塗抹。蓋上敷料再用紗布一圈一圈包紮妥當。她的步驟相當熟練，畢竟不是第一次為了子緣包紮。這個粗魯的男孩總是能在身上製造各種傷口。
「試試看，會不會影響動作？」
子緣終於能名正言順叉起鴨腸跟預謀好的大團香菜，過程中不受一點阻礙。
這吃相讓欣欣明白大概是沒問題了，放心收回醫藥箱，再坐回子緣身旁。她沒怎麼碰食物，只拿了一杯手搖飲喝，更多的時間是在看著子緣狼吞虎嚥。
她手撐著頭，嘴裡咬著吸管。水果茶的滋味酸甜，嘴裡盈滿鳳梨還有蘋果的香。
「你都不吃？這間的雞排味道還可以，有包起司。不過老闆臉臭，應該是沒被打過。」子緣插起切塊的雞排，遞給她。
欣欣微笑婉拒：「我有叫外送了，你吃。」
「這樣喔。」子緣咬下雞排，半融化的起司漏了出來，隨便咀嚼後直接吞下肚。他看了看滿桌食物，說：「幫忙吃一點，我吃不完。」他捏著左耳垂，不管是表情或語氣都不太自然。
這是謊話，欣欣知道。子緣捏著左耳的這個動作通常有幾個含意，有時是為了掩飾說謊、有時是不耐煩，更多的時候是一種類似確認的用途。
「你的耳朵……有改善嗎？」欣欣鼓起勇氣問，她沒辦法不在意。
子緣吞下沾滿醬汁的鍋貼，又捏了左耳耳垂。「還是聽不見。反正聾了這麼久，習慣了。」
他的雙耳唯獨右側正常，左耳只剩裝飾的功能。接收的聲音剩常人的一半，好處是噪音之類的困擾也減半。好與壞都是一半一半。
欣欣用著自己也不太相信的聲音安慰：「說不定有一天突然就好了。」
「耳朵？都無所謂了。」子緣用力吸著吸管，手搖杯的珍珠綠茶瞬間見底，誇張的食慾簡直沒有盡頭。「別管這些了，吃吧。」
在子緣又一次的催促下，欣欣總算動了筷子。她剛剛不吃，是因為子緣的食慾過人，所以想把食物都留給他。子緣之所以買如此誇張份量的食物，卻不全然是想填飽口腹的慾望，反倒是為了讓欣欣吃點有趣又不一樣的。
欣欣一個禮拜內有五天都在開實況，三餐總是隨便將就，早餐也許是附近的麥味登或超商隨便買買，午晚餐通常湊成一餐一起吃，常常直接用外送解決，就像今天。
又一次電鈴響起，終於是麥當勞外送。子緣靈敏退到會被店員發現的範圍之外，藉著書櫃藏去身姿。欣欣付錢後領取久等的套餐，親切道謝然後關門。她把裝餐的紙袋放上茶几，上面的食物被子緣清去一半了，現在多出不少空間。
她發現子緣站在電腦前，看著螢幕的遊戲畫面出神。
「這什麼遊戲？」子緣直接在電競椅坐下，拿起手把試著移動人物。
「黑暗靈魂三，很虐待玩家的一款遊戲。你來之前我正好在挑戰BOSS。」想起沒能順利攻略，欣欣既苦惱又疲倦，這款遊戲實在是太消耗精神了。
「贏了嗎？」子緣逐漸摸熟操作方式，人物奔跑翻滾不成問題，還能配合視角移動。
「死到快哭出來了。那個教宗沙力萬好難打喔。」欣欣抱怨，另外搬了張椅子在旁邊坐下。
「教宗？」聽見關鍵字的子緣臉色陡變，眉頭不自覺地皺起，因為失眠而無神的雙眼赫然凌厲，「這遊戲也有宗教？」
欣欣無聲地吐吐舌頭，知道這傢伙不會善罷甘休了。她故意說：「不知道耶，可能是名字亂取吧。這遊戲很多背景故事跟設定沒有明講，要玩家慢慢摸索。不過很有趣就是了，可以從各種線索慢慢拼湊出來。雖然遊戲有難度，可是真的很精緻噢，你看，這張地圖是冷冽谷，很漂亮吧？」
子緣轉動視角，瀏覽這個中古世紀歐洲風格的世界。近處的屋簷與岩磚地積著白雪，遠方的城堡籠罩在極光裡，繁星密佈的夜空懸著月輪，彷彿某種遺落在人間之外的美好仙境。可惜內藏的敵人凶險，絕非適合觀光的好地方。
「教宗沙力萬在哪裡？」子緣完全不在乎景色如何，一心追問教宗的下落，連口氣都不自覺兇了起來。
「這只是遊戲而已，你別生氣。」哭笑不得的欣欣好聲安撫。
「不管。我要幹掉它。」子緣執拗地說，探索四周尋找教宗沙力萬的蹤影。
欣欣的堅持沒有太久，很快就放棄了，開始幫忙指路：「喏，從這裡過去比較快。」
在欣欣的指引下，子緣順利踏進聖堂。等在盡頭的仍然是那森然嚇人的關卡頭目教宗沙力萬。
子緣二話不說上前猛砍，初次接觸這遊戲的他沒有足夠的技巧，全是憑著狠勁行事。這份凶狠在現實中可以讓他輕易地蹂躪毆打從事宗教詐騙的神棍，但在黑暗靈魂三的世界裡與自殺無異。
欣欣知道這個道理，不過沒有急著提醒，心想直接讓子緣死個幾次，才能切身體會這款遊戲有多險惡。
一昧猛攻的子緣果然連三分鐘都堅持不到，就被教宗沙力萬亂刀砍死。他被送回傳生點後一言不發重頭來過，再次踏回聖堂，然後又給送了出去。
這樣反覆幾次，欣欣忍不住安慰：「這遊戲真的不容易，連我玩了好幾天也還是常常死呢。」
子緣沒有應聲，顧著埋頭嘗試。直到剩餘的食物涼了、手搖杯飲料的冰塊也都退了冰都還沒能成功攻下。
欣欣頭靠在子緣坐著的電競椅的椅背，打了小小的呵欠。雖然今天到目前為止只開了實況，但也足夠累人了，既要玩遊戲又要同時作效果好讓觀眾看得有趣，這可是相當消耗腦力的。所以她真不知道子緣究竟是如何撐著超過二十四小時不睡覺。
現在的子緣什麼都聽不進去，連滿身的疲憊都暫時拋開，除了幹掉教宗沙力萬之外不作他想。這份對宗教的憎厭實在太強烈，鮮明得讓欣欣害怕。
「你還在幫少主做事嗎？」欣欣明知故問，她早知道子緣的手傷為何而來。
「嗯。」子緣緊盯螢幕，閃過斬落的大劍。
欣欣輕輕拉住子緣的外套，在一聲長而無聲嘆息後說：「你要不要考慮跟我一起實況？我們的組合說不定很有趣，會很受歡迎。開實況沒什麼風險，也能賺錢。」
子緣沒說話，又專注回遊戲。在連續的死亡教訓後，他已經摸透教宗沙力萬的行動模式，抓準迴避後反擊的時機。憑的不全然是腦袋，更多的是為了斬殺這冠有教宗之名的遊戲角色。
所有與宗教有關的，無論虛擬或現實，都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只有拔除並銷毀一途。
欣欣知道子緣沒聽進去，她鬆開手，靜靜陪著。她害怕子緣在外從事的工作，這甚至不能以工作稱之，更確切的形容應該是「犯罪」。
專門找上那些搞宗教詐騙的神棍，以暴力脅迫其解散。雖然子緣只輕描淡寫帶過，說是檢舉詐騙，但從三不五時出現在他身上的傷口，還有那日漸深沉的戾氣，欣欣多半能猜出大概。
這樣不好，她卻沒完全的把握能夠勸服子緣，這是個要比誰都固執的人。她見識過，這份固執大概構成子緣百分之九十九的精神內在。
瞥見子緣拳面那些斑駁殘缺的皮肉，欣欣不免祈禱，願這份固執不要害了子緣。
這個固執的男孩一次又一次挑戰，陪伴在旁的欣欣哼起歌，是許慧欣的《七月七日晴》。對於這首歌，她沒有特別的喜惡，知道子緣喜歡，所以她唱。一次，又一次。
「五指之間還殘留你的昨天，一片一片，怎麼拼貼完全……」欣欣輕閉雙眼，歌聲與線上歌手相比毫不遜色。
「我望著地平線，天空無際無邊，聽不見你道別…… 」
她像重複播放的點唱機連續唱著，直到教宗沙力萬終於跪倒在地，化成黑霧消失。
「殺掉了。」子緣放下手把，舒緩僵硬的手指，不帶一絲雀躍的情緒，這對他來說只是必須要做的事，與喜悅與否無關。
欣欣莞爾不已，沒想到自己卡關這麼久，卻讓子緣解決了。明明他玩遊戲的經驗很少，是個連手機遊戲都不怎麼碰的人。真是可怕的執念。
「你喔……嘿，我們一起開實況吧？你這樣可以開技術台噢！」不死心的欣欣又一次提議。
「我的工作還沒結束。」子緣否決，「等到那時候再說吧。」
「你真的這麼相信少主？」
「對。這些詐騙的垃圾都要解決掉。只有這樣才會變好。」
「少主說的？」
子緣沉著臉回答：「跟是不是他說的沒有關係，我就是這樣認定。」
你還是想要報復那些人吧，欣欣心想裡著，沒說出口。她沒必要、也不想激怒子緣，不是怕他生氣，只是不想造成多餘的不愉快。子緣身上擔著的東西太多了，她只想盡量省些負擔。
子緣離開實況區，在滿桌的食物裡翻找，最後拿出一個塑膠袋，裡面有用紙團包著的，也有從西門町推銷三人組那邊買來的文具包。文具包內塞著滿滿的千元鈔票，是少主固定支付給子緣這類人的佣金。
子緣抽出好幾張鈔票塞進口袋，剩下的全部交給欣欣。
欣欣婉拒，「我不需要這些……我開實況的收入算穩定。你留著吧。」
「就當幫我保管。這麼多錢我留著也不知道用在哪。」子緣把提袋硬放在欣欣的手心裡。「總有一天，等我把這些垃圾都解決掉，想找個鄉下或是海邊住下來。再也不用管那些有的沒的，也不會有莫名其妙的爛貨來鬧。你幫我存，我數學差，對錢沒什麼概念。」
單從手中傳來的重量，欣欣就知道這筆錢有一定的金額。她了解子緣不單是要存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她好。「好啊，那你要儘快。趕快把那些人都解決掉，不然我會帶著你的錢偷偷跑走。」
「那都給你吧。找一個地方好好生活，也不用陪笑臉應付觀眾。」子緣無所謂地說。
「你這種反應……真的不適合開實況喔，要再多練習！開玩笑的，這些都是你的錢。我會好好顧著。可是你要小心，別受傷。」
「那些只靠一張嘴的白痴神棍又動不了我。」子緣囂張表示，不屑地冷笑：「我更不是會盲目亂信的智障信徒，在神棍開始胡說八道之前，我會先把他們的牙齒都打掉。」
「這樣真的不好。」
子緣反駁：「這樣才好。如果我早一點開始，當初就不會被送進那種地方。你還記得吧？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這些他媽的垃圾鬼話你都記得嗎？記得吧，你一定記得！」
欣欣遲疑著，然後才慢慢點頭。明明是讚揚愛的話語，聽在耳裡卻格外諷刺。
「打著神與慈悲的滿口屁話就能亂來。那些愚蠢的、只看表面的人還相信這一套，信他們裝出來的嘴臉。這不公平！多虧這些人，我的左耳毀了。」氣憤的子緣用力拉扯左耳。可是無論他如何惱怒，毀壞的耳朵沒有復原的可能了。
欣欣被他突來的兇勁嚇到，不自覺退後。然後心疼上前拉著他的手腕，哀傷地說：「不要去想這些，沒事了。他們都不在了。不是嗎？你已經自由了。」
「沒有，還沒有。只有把這些東西都毀掉才算數。不說了……我撐不住了，要睡一下。」子緣像忽然給重槌敲擊腦袋，頭鈍重得彷彿灌鉛。
霸道造訪的並非全然是睡意，是肉體與精神過度消耗後的深沉疲憊，從身體每個細胞竄了出來，要把子緣的意識拖進無底的黑暗深海。
他終於無法再支撐多一秒，整個人面朝下摔進沙發，頭自動埋在雙臂之間，遮去室裡的光。在反射性吐出的虛弱呻吟後，意識中斷。
欣欣疼惜地望著子緣的背影，罩在外套下的他看起來好像比以前又更壯了。在她努力經營實況的時候，子緣不單是為少主工作，更不間斷鍛鍊身體，這是他自保的方式與少數可以依靠的手段。欣欣幫不上忙也無法介入，只能祈禱，願他早日脫離這一切。
她安靜收拾茶几上的食物，把未吃乾淨的殘渣集中起來、拆散的包裝整齊折好，全部收進塑膠袋後暫時擱在玄關旁的角落。把濺灑到食物湯水的桌面擦拭乾淨後，欣欣到浴室洗手，抬頭看見鏡中的自己，猶豫之後拔下隱形眼鏡，反正今天不會再開實況了。
回到小客廳，欣欣關掉大燈，點亮星空造型的夜燈，無數星辰便落在屋內的各處角落，一伸手彷彿便可摘星。
她抱著膝蓋坐在沙發旁的地上，幾坪大的空間頓時好安靜，除了偶爾從浴室水管傳來的流通聲。她仰頭看著天花板的人工星辰好久好久，身後傳來子緣低低的打呼聲。
她抱來兩份毯子，其中一條替子緣蓋上。望著從雙臂中露出的部份側臉，她伸出手指，停在子緣的臉頰邊好一會，才輕輕點了一下。
收回手的欣欣用另外一條毯子把身體包裹起來，蜷坐沙發旁，把頭倚在椅墊上調整舒適的角度。
「晚安。」她說。
子緣沒聽見。他聽不見的，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