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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送往待宰樂園的牧人赦罪券(六)

崑崙 | 2019-01-19 18:32:28 | 巴幣 14 | 人氣 412


(六)

  年末已過,新到的一年不帶塵囂與驚喜,又是往常每個日子的複製,平凡無趣,該上班的上班,該怎麼度日便怎麼度日。

  這日早上,老劉像平常一樣來到經營的香火鋪,開鎖後拉起鐵捲門準備營業。他才剛伸起懶腰舒展微痠的背,就被忽然闖來的年輕人推進店內。

  踉蹌的老劉踢倒堆放的金紙,勉強扶住櫃台才站穩。他驚愕回頭,看見鐵捲門刷地一聲降下,阻去巷裡的日光與出口,人在自家舖子的他此刻竟像給囚禁似的。

  兩個年輕人手抓鋁製球棒,哪怕老劉再傻都明白是蓄意找碴的。他沒印象招惹過誰,擔心或許沒辦法報警,該不該先從後門逃出去?

  可惜年輕人沒給他脫逃的機會,其中一個拖著鋁製球棒,在水泥地劃出難聽的摩擦聲。老劉受驚的視線隨著那人移動,眼看他走過身邊,堵死後方所有退路。

  「別緊張,現在才想逃已經來不及了。」阿塵反握球棒,用力往地上一敲。

  「看你傻傻的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那個叫天池聖仙的神棍你有印象吧?好啦別裝了,我知道你會跟客人推薦他。搞得像直銷一樣還弄下線幫忙招攬信徒,真的很會做生意。怎麼了?師父沒聯絡你?」

  「我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老劉搖頭裝傻。

  「真的喔?沒關係啦,我知道貴人多忘事。你等一下絕對會想起來。」阿塵不懷好意地笑。

  子緣掄起球棒,直接砸爛玻璃櫃。展示販賣的香爐伴著玻璃碎片落了一地,老劉的膽子在這瞬間嚇得支離破碎,連帶整個人絆到金紙,一屁股跌倒在地。

  老劉按住發痛的尾椎,驚惶張望佔據兩側出路的阿塵跟子緣,心想難怪啊、難怪師父忽然斷了聯絡。本來以為又是上酒店找女人,原來是給人陰了。

  「你們不要亂來,我後面也是有人的。」虛張聲勢的老劉想唬住阿塵跟子緣。他跟自稱天池聖仙的神棍都是同樣的貨色,是全心鍛鍊嘴上功夫的類型。

  這番威嚇卻招來反效果,子緣扛起球棒,揍狗般往老劉的手臂一陣亂砸。

  「啊啊!」老劉抱著骨折的手臂慘叫。不懂罷手的子緣對準膝蓋揮落。伴隨重力的加乘效果,這一下痛得老劉叫不出聲,反倒是抽了一大口涼氣,彷彿要給空氣噎死,喉嚨冒出窒息似的阻塞聲,泛著血絲的眼睛跟著暴突。

  「有人?都叫出來。」子緣甩了甩球棒,故意揮出恐怖的破空聲。老劉實在可惜了,只能靠一張嘴的他在絕對的暴力面前只有絕對受難的份。

  坐都坐不穩的老劉只能挨著地板,可憐兮兮按著傷處。不敢多看子緣一眼,連連搖頭的他是真的怕了,趕緊說明:「沒人、沒人!」

  阿塵在老劉面前蹲下,伸出手,拍了拍那張鬆垮垮的臉頰。「好啦好啦,不用這麼害怕嘛是不是?我們又不是壞人。只是想請你幫個小忙,就是咧……就是要幹嘛?我忘了,哈哈哈!」

  阿塵大笑之餘不斷用手掌大力拍打老劉半殘的膝蓋,痛得他縮腿避開,眼淚都噴了出來。

  「喔對啦,我想起來了。」阿塵按住老劉的腿,姿態像把活魚按上砧板,「就是啊,別再幫師父介紹信徒了。這樣比直銷還惡劣,真的不太好,是不是?我相信你活到這個歲數了,一定是個懂事的人。對吧,要乖喔!」說完對子緣使了眼色。

  老劉不由自主地隨著那高舉的球棒仰起頭,卻沒能跟著墜落。

  這一下來得太快、太快。老劉只有扯開喉嚨放聲大叫,試圖吐出所有疼痛:「腳、我的腳!我的腳啊……啊……」

  在老劉的慘叫中,轉移目標的子緣開始搗毀鋪裡所有能夠被破壞的物體,從展示商品的玻璃櫃到待販售的未開光神像無一倖免。被砸到牆上的土地公像噴飛了頭顱,撞到牆架後落地滾了滾,斷頭上仍然掛著的慈祥笑臉看來格外詭異。

  成串懸掛的紙蓮花被扯下、踩爛。散亂的線香折斷後隨便扔灑,連老劉打發時間用的小電視也沒放過,螢幕給敲出無數裂痕,縱使能夠打開開關也看不見任何畫面了。本來寧靜的香火鋪彷彿狂亂的群象過境,糟蹋得不成模樣。

  老劉滿臉黏滿哀戚老淚,用力閉眼忍受一切過去。這間鋪子是他好多年來的心血,短短一個早晨就給破壞殆盡。他不過是從師父那邊收了一點好處,稱不上多大筆的錢,怎麼會招來這種凶神惡煞?

  「不好意思啊,年輕人做事比較衝動一點。麻煩多包容啦,你年紀大嘛,該有的肚量還是有吧?還是你想要檢討年輕人?這我沒問題,歡迎。反正我能跟你慢慢算。」阿塵刻意露出深深的笑容,特別故意地補上一句:「到時候就看你先死還是我先死,很簡單不是嘛?」

  在阿塵戲弄兼威脅老劉的時候,進行破壞作業的子緣正把鋪內成綑的紙錢堆積在一起,還拿出打火機。

  阿塵聽見喀嚓一聲,視線的餘光接著瞄見竄出的火光,嚇得飛奔過去,一把拍掉打火機。

  「喂喂喂!你在幹嘛?想放火?你以為放火燒完就剩粉這麼簡單?你能不能稍微具備一點點、只要一點點就好的基本常識?」阿塵抓了抓光滑無毛的頭皮,不能理解地問:「你到底有什麼毛病?三不五時就想燒東西。」

  「燒了乾脆。」子緣說得像是一加一等於二般理所當然。

  「乾脆個屁!到時候整排房子燒掉看你怎麼收尾。」阿塵嘴上邊說,邊往老劉走近,踩蟑螂般猛然踏住那隻鬼鬼祟祟的老手。老劉取出的手機再也沒有撥出的機會,好不容易抓到的報警空檔就這樣沒了。

  阿塵咳了幾聲,清了喉嚨後說:「劉先生自重啊,不要偷偷摸摸報警,真的不好,對大家都難看。抱歉啊剛才我們內部的運作稍微有點分歧,不過現在沒事啦。記得我的警告啊。掰。」

  阿塵與子緣就這麼乾脆離開,並不是走正門,而是從老劉原先預計逃脫的香火鋪後門。他們早就把這裡的構造摸得再熟悉不過。

  出了隱密的後門,窄巷裡有斜射的陽光與沿著牆縫生長的青苔,凹凸不平的水泥地藏著細散的泥土。誤入小巷的微風挾來洗衣精跟遠處人家早起開伙的油煙味。

  在後門等候的蟑螂仍是那副金屬細框眼鏡與藍色牛津襯衫,鏡框在陽光底下發亮。

  阿塵指了指香火鋪內,說:「輪到你了。他已經被打殘了,沒機會還手。」

  擁有會計師架式的蟑螂點點頭,提醒:「今天下午,西門町老地方。」

  「明白。先走啦。」阿塵把球棒扛上肩,側身讓蟑螂入內。



  癱躺在鋪內的老劉動也不動,傷處的劇痛不斷放大,剝奪僅存的思考能力。他的臉挨著斷頭的土地公神像,上頭沾滿被打翻的檀香粉末。

  他聽見腳步聲歸來,本能而生的恐懼令他像個嬰孩瑟縮。對方一直來到身前,不敢直視的他才畏懼地微微抬頭。

  來的這人他有印象,是這陣子常來的新客人!老劉忽然像覓得一線生機,著急懇求:「你、你快點幫我報警!」

  「不能。」那人冷酷拒絕,手指推正臉上的金屬細框眼鏡。「你必須聽從我的指示。」

  「什麼跟什麼?快點報警,我的店都給砸了、人也被打成這樣!」老劉既是訴苦又是求救,偏偏與他對話的人冷然得不見一絲同情。

  「剩不到半年了,你希望令嬡可以平安從小學畢業吧?」

  老劉愣住,這個人怎麼知道?他現在單身,可是離過婚,當時女兒的監護權歸給妻子。老來得子的他可是非常寵愛那個女兒的,到現在都還會去偷偷探望。這個秘密連喜歡打探別人隱私的街坊鄰居都沒發現,為什麼這個新客人會知道?

  「我希望令嬡可以平安從小學畢業。」那人無感情地說。

  不必多餘的威脅來建構恐怖的後景,單是這樣就已經足夠,足以讓老劉痛苦地閉上眼。原來剛才那兩個年輕人還不是最恐怖的。

  「你必須聽從我的指示。」那人又重複。

  想到女兒的安危,老劉別無選擇,只有概括承受。



  週末的西門町一如往常被密集的人群覆蓋,像爬滿螞蟻的糖片。無數黑點竄動,塞在星巴克與UNIQLO前的廣場。

  本地人與外國遊客交雜擁擠,穿插出不同的口音。散發高濃度二氧化碳的人潮蔓延至成都路,捷運站的六號出口化成這塊鬧區的肛門,排泄般不斷又不斷擠出新的人群。

  六號出口的電梯斜坡外,阿塵與子緣一站一蹲。

  阿塵的雙腿分得老開,蹲姿像就地把西門町當成廁所。粗硬的手指夾著菸,另一手拿著辣味摩斯漢堡。走出電梯的大嬸們紛紛嫌惡側目。

  「看什麼看?」阿塵抬著下巴質問,兇戾的眼神來回掃視。大嬸們趕緊別過皮膚鬆弛的臉,可惜刻薄的嘴唇少不了蠕動,用蒼蠅似的音量喃喃碎念。

  「皺紋都擠出來了還廢話喔,快去補妝!」阿塵粗聲吼著,看似威嚇實則戲耍的成份更多。果然嚇得大嬸們身體一震,像誤觸捕獸夾的野狗,倉皇避開。

  阿塵得逞地笑了笑,咬了一大口漢堡。溢出的肉醬沾在臉頰上,被他隨意用手抹去。

  子緣倒是懶得計較。這些活了超過半個世界、存活意義只剩探究別人私事好生產八卦的物種,沒有值得費神的價值。他的視線飄過馬路對面的紅樓,在搔首弄姿拍照的遊客頭上,團狀的雲塊懶洋洋漂浮過樓頂。

  整整三十個小時沒有睡眠,子緣的精神有些渙散,拿著的漢堡也沒興趣入口了。他一向難以入眠,好像被睡魔拒於門外,久了索性放棄睡覺,等到身體撐不住失去意識再說。於是他的作息就像房價再也回不去了。

  好像該睡了?子緣不是很確定,混亂的思緒像天上的雲的形狀沒有規律。

  「借根煙。」想提神的子緣討錢般伸手。

  「你自己不是有?剛剛還看你在抽!」阿塵不耐煩地拍掉,以為子緣在鬧。

  對喔。子緣這才想起來,翻找口袋後果然煙盒跟打火機都在。叼在嘴上點火時發現手指出乎意料的無力。好不容易點著菸,入口卻是淡薄無味,嚐不到藍莓的香,只有燃燒的紙卷焦味。倦意讓味蕾都開始罷工。

  「你看,那邊那個女的。穿長靴的那個。好正!」阿塵用手肘頂了頂子緣,睡飽吃飽的他倒是精神很好。

  「隨便。」子緣沒興趣。放空的雙眼瞪著天空,雲已經飄成枕頭的形狀,看起來柔軟好躺。

  「那個也不錯,短髮,我喜歡。」阿塵搔著下巴的蓄鬚,像在超市挑選新鮮肉品。

  子緣沒聽進去,視線開始亂飄。好幾輛機車停在紅燈前,久候的騎士臉色難看。綠燈後油門齊催搶著脫離,偏偏又給擅闖馬路的行人擋下,騎士的臉只有越加鐵青,奇妙的是沒人按喇叭沒人叫罵。

  應該當場下車痛揍這些不懂規矩的行人,子緣心想。拳頭握了握,先前毆打神棍所產生的傷口本來結起薄薄的痂,經過香火鋪的激烈運動又裂了。不過無妨,年輕的好處就是復原力好,傷口不礙事。

  他突然記不得那個師父是什麼來路?好像自稱天池什麼的?好一個荒謬的頭銜,還真有人搶著要信。

  他吐了煙,奇妙的是嘴巴的味覺麻痺了,鼻子倒是嗅出甜甜的藍莓味。七星牌香煙的特色是燃燒速度極快,抽沒幾口便見底。

  子緣把煙蒂丟在腳邊,點起新的菸,也不怕被埋伏的稽查人員開單罰錢,反正用錢就能打發掉。現在這世道,能用錢解決的從來就不是問題。

  在定點久佔不走的兩人實在太顯眼,很快就成了某些單位的目標。

  「同學你好!我們是設計系的學生。這是我們自己設計的包包,你可不可以幫忙一下?支持我們的夢想?」三人一組的推銷團笑得誠懇,遞來的塑膠材質文具包足有人臉那麼大。

  不單是子緣,蹲在旁邊尋找漂亮正妹的阿塵也被纏上。推銷三人組其中之一笑嘻嘻地把文具包塞進阿塵懷裡,完全走著標準套路。

  要知道,阿塵跟子緣不是尋常的和善路人,卻是會令人下意識避開的那種。這種推銷舉動實在太大膽了。

  「喔。」子緣竟然出乎意料地配合,拿出千鈔付錢。推銷組接過鈔票,文具包同時交在子緣手中。

  「感謝感謝,謝謝支持!」皮笑肉不笑的推銷員連連點頭

  「喂,下次早一點啊。我煙都抽半包了。」同樣買了文具包的阿塵抱怨。推銷三人組會心一笑,不沾塵似地退開,沒多久便隱沒進人群。

  子緣掂了掂文具包,重量不如外表看起來輕飄飄的。他知道內藏的東西是什麼。

  「好啦,我走啦,要去找可愛年輕的漂亮妹子了。」東西到手,阿塵也憋不住了。

  「本票跟筆帶了嗎?」子緣隨口問。

  「媽的,別咒我。都付錢了還要仙人跳,搞屁啊!」阿塵咧開一邊嘴角,洩出大團煙霧。他投飛鏢似地舉起煙蒂,精準射進幾公尺外的水溝蓋。「怎麼樣?要不要一起來?到時候可以交換啊。」

  子緣一臉沒興趣地看著馬路,故意裝成沒聽到他說話。這副死樣子令阿塵啐了一聲:「無聊,沒意思。你同性戀嗎?好歹也找個女人吧。」

  在阿塵走了很久之後,慢慢回神的子緣拿出手機,看著的又是實況台的頁面。那名暱稱欣欣的實況主正在開台。

  他想起阿塵剛才的話:「找個女人吧。」

  好啊,就是她了。

  子緣起身,留下吃沒幾口的摩斯漢堡還有半根煙,離開不斷排泄出人潮的西門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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