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夜綺談】導入篇　「ヘリックス」Episode.１

　　驚蟄時分。日中，渺渺細雨。

 

　　東方遠雷，縱使間隔有相當數量的山脈巒疊，在這座尚未被命名的山脈的腰間，仍然可以依稀地感聽、察覺到鼓膜對那波似乎即將醒來的早春，尚且閉塞盤悶在半夢半醒之際溫穩雄厚的脈動鳴響。

 

　　新生盎綠，在羊腸似的山徑兩側與枯褐植被落葉相互依存，更甚至該說是襯托出新舊嬗遞時固有的反差。倒是常有人跡旅貨的山徑道上，或許也因人行貨物來往的雜沓紛然，植被自然地依循繁衍求生的本能，便向著山徑兩側的路緣緩行匍匐，逐漸地迴避掉在道上生長所需承受遭到踩踏輾壓的風險，於是久經人流以及風沙洗刷，只見道上已然顯露出銘黃的地貌。

 

　　由錯身而過的旁人正眼望去，一對身長接近，頂著斗笠，並把半張臉以白色面罩包覆至鼻樑，僅露出雙眼與前額，性別難辨而且或多或少刻意施以行腳僧裝扮的遊人，並肩順著山徑小道蜿蜒上行。錯身後，在好奇心驅使下回首一瞥，雖然那對遊人用正面可能不好分別，不過若是從背後審視，那麼明顯地便能分辨出其一臂膀略顯寬厚，以及與之相對的嶙峋。再說，兩人似乎利用著裝在外層黑襯白底的袈裟在布料上的寬鬆柔軟性質，將近似於杖狀的直條物隱蔽在袈裟下頭不予示人。另一方面，甫經錯身，兩人吸吐的節奏幾近同調齊平，反而沒有行走在山徑時那種較為激烈的起伏。種種的微妙因素加諸在兩人身上，不免讓錯身經過的旁人多少回頭再行一番注視，並更加以思忖那兩人是不是正在尋訪著哪處目的地。

 

　　越是往山腰內裡行去，理所當然進入視野的建物已經不再有如山腳下的民房聚落那般密集，而是僅保持在燈火可視的距離內，不規則地、錯落地散布在為數不多，且只能勉強稱得上平坦的地面上座落而起的農家。其後繼續穿過這些那些凡庸的建築，踏上更深處那幾乎已經被落葉與植被隱匿的另一條山徑，平時，除了更深處另一名獨居的住人以外，幾乎是不會有其他居民踏足的小徑。而那名住人的居處，似乎便是化身行腳僧裝扮的兩位遊人所欲造訪的場所。

 

　　午間，雖然上頭渺渺細雨飄零，但與之伴隨灑下的和煦日光卻不會令人引出情緒上的低落，反過來說降下細雨的水氣倒是反射出日照時才得以見得的金色蜃景，於是暖意便打從鼓動的胸口以及循環的血液當中，透過末梢神經的交替傳遞油然捲起。

 

　　臨時駐足，體態嶙峋的那名遊人抬過右手，並捻著斗笠前緣，稍微仰首向著上頭的景色放眼掃過，與天光一併收盡眼中的，是佔據了視野內多數區塊的青剛櫟枝葉，而更上層日照的光線就好比涓流似地拐彎穿行，再由錯節無章的枝葉縫隙間稀疏淌落。或許是一心行路的關係，兩名行腳僧裝扮的遊人在山徑上甚少開口談起周遭景致，因此當意識到時，除了眼下的山徑以外，旁側幾乎已被群集的喬木所簇擁。而入山時的飄零綿雨，多數也被聳立的喬木枝葉阻絕，因此即便外頭日正當中，不過在此時的山徑上，卻宛如夕暮般靜籟。唯二有著聲響的，其一為兩人的吐息，其二便是由葉緣緩緩匯聚至葉尖的雨水，在它們交互沉墜至地表，衝擊土壤與植被那瞬間的「滴答」、「滴答」――

 

　　「簡直就像是夕陽西沉的模樣．．．．．．」

 

　　拉下面罩，率先開口，骨幹嶙峋的遊人人聲打破林間原先固有的音場，並且，在眼底視神經捕捉著由樹頂上方進入如此錯綜複雜的橫亂枝節且穿透至此的涓渺微光時，如此所感。

 

　　「藤，怎麼停下了？」

 

　　本來一直保持的同調頻率，在身側那嶙峋的藤停下步伐後的短暫幾秒內，身軀較為寬厚的那名遊人略微側過身子，接著揚起斗笠前端理清視野，一樣也拉下面罩並張口詢問。

 

　　藤，狀似若有所思那般，沒有在第一時間搭理向著自己詢問的同行者，或許該說腦中的優先順序正好是在行思考要緊之事的順位較回應外部的提問來的高一些，不過，又或許只是自己單純地仍在想著該怎麼回應對方而已。

 

　　暫時收回右手，藤接著便使其挪動到腰際左側，而左手則是微微揭起袈裟內襯一角，使右手探入其中。沒有露出絲毫摸索的那份猶豫動作，反倒是果決地以手掌握住了方才在山徑上那惹來旁人目光、引起猜忌的杖狀直條物品頂端的握柄。然後，從容且俐落地向著身前右上方的空間拔起，轉動手腕並劃過一道弧形，之後便收手納至腹部正前端，並與視線呈現一列的預備態勢。

 

　　直刀。無鍔更無銘。

 

　　如此凡庸的刀身，甚至在抽離刀裝時，也不見一絲切刃、刃紋兩者上頭該具備的青閃光彩。雖說置於眼前，卻難以認識到屬於這把刀應有的實感，就好像只是單單拿著一把在市井尋常可見枴杖那般毫不起眼。

 

　　「這麼突然，是什麼意思？」

 

　　藤的同行者，目擊如此舉動後，並沒有完全會意過來，可是也沒有像是被威嚇到那樣露出退縮的神情，反倒卻是以身外事那般平淡，只加上一點上揚的質詢語氣，整個轉過身來，並且向右挪動一個腳印，避開與藤持刀後的直線接觸範圍，在藤視野的右側站穩後繼續提問。

 

　　「橘──」

 

　　叫喚後卻又是數秒的停頓。靜籟的山徑上只有橘應聲同時調整站姿所產生與地面、枯葉以及落枝等摩擦後短暫產生「唰唰」的撕裂殘音。

 

　　「無鍔無銘，無厄無名。不如就此打道回京吧。」

 

　　藤轉動頸子，把視線投向右前方的橘，深深地做了一次吸吐後才說出口方才開始一直在考慮的種種事項。

 

　　「做．．．．．．這決定？」

 

　　似乎是入耳的話語造成認知上的衝擊，橘回話的音量略有漲幅，其中還夾雜著少許抖動不穩的音節隱伏其中。

 

　　雖然已經察覺，但藤沒有搭理回去。

 

　　「單就我個人說來，在共有的才識上是有些排斥那女人的。但聽聞她已化作怪異，受到十紋與六生這兩派人馬的追討，身為同時期競爭對手的我，怎可能就這麼相信？」

 

　　「再說十紋上頭的那些大人物們，似乎是迫切的想獲得某種足以用以延命的物品，才發下這道命令給我們這等隨時都可以當成棄子的小官吏出外奔走，而她究竟是怎麼被指摘為怪異，這我實在無法理解。」

 

　　藤一鼓作氣繼續了兩段話，橘似乎已經按耐不住，急切的想將自己的想法論述回去，正要開口時，藤卻將原先置於腹前的直刀向著橘的方向平舉，並且改變了持刀的動作，倒是將刀柄對準橘的視線維持水平狀，刀尖則是面向自己。

 

　　「無法維持良性的競爭的話，倒不如就這樣讓我殉職在此地好了。」

 

　　藤也是用方才橘那般平淡的語氣說著。雖然與獨居在此山中的那個女人在才學方面是競爭的對手，但就這樣只因被指摘為怪異就得前來與之相對，這種汙濁的決斷方式，在藤的良知內並不被允許。況且，對於看破十紋上層手腳的當下，背負在自己身上的使命也開始提出質疑。但令自己氣餒起來轉而求殉職一途的，是關於自己，單憑一人無法與如此巨大的國家齒輪抗衡的認知。說到底，也就只是自己仍然稚嫩，想以私心利己的方式避開本應肩負起一查怪異真相的責任，以及因純粹找不出方式對抗既有規制而使自己成為限制各種發展可能的一粒小小螺栓而已。

 

　　「我是做不到的！怎可能做出這樣子的事情來！」

 

　　橘移動向前，用雙掌包覆住藤持刀的手腕，慢慢地將其向下壓去，雖然拒絕的語氣顯得增大許多，但橘試圖以和緩的動作令藤打消那個念頭。

 

　　「橘，剛剛我說過現在這裡的陽光，就好像夕陽西沉那樣對吧？」

 

　　「其實陽光並不是沉沒，而是被收回天上了。況且，陽光並不可能能使得任何形物一直得以爍爍生輝。」

 

　　「過往照亮那女人的陽光早已輪替到京內他處，那麼肯定有那麼一天，你我身旁的光芒也會被收回去吧？」

 

　　「發出命令的十紋，我很難去相信只是要我們去找到那女人以及拿回那件『延命』的物品。肯定有著什麼更深層的算盤在陽光沒有照耀的暗處鬼鬼祟祟的計算著呢。」

 

　　「像我這樣開始鬆動，欲求掙脫的小小螺栓對上面的人來說，明顯的就是個危險要素，因此我不認為在我們回京覆命後就會這麼算了。所以你就──」

 

　　藤定眼注視著相對位置的橘，到底還是要逃，只是用這種猜忌、迷惑以及強迫似的言詞不斷對橘灌輸著，是不是在意識的某個逐漸塌陷的邊邊角角當中，自己也已經開始與十紋上層那些人一樣，變成不擇手段、不較公正的捨棄自己的的理念去達成所求之事那樣呢？沒有正確的解答，因此──

 

　　「我拒絕！那種事情再怎麼說都動不了手！」

 

　　橘硬是掰開藤握住刀柄的手掌，較為粗壯的手臂加以用力後便拿下了那柄直刀，接著便自行將藤右側袈裟的襯底掀起，迅速的把直刀放回刀裝內。

 

　　「我不能代替你，同樣的藤你也不能代替誰。可以的話，我也希望那女人成為妖異的傳聞只是誤會。」

 

　　「關於『延命』那種複雜的文字把戲還是什麼道聽塗說的物品，我這個武家出身俗人的並不像你還有她，或者還是十紋六生上面那些大人物那樣懂那麼多。我的想法以及願望都很簡單，只要你、她以及我都能保有各自的生存方法，以及若能有共通的『語言』，兩人或者三人就這樣各自生活下去就可以了──」

 

　　橘雙手穩住了藤的肩頭，一字一句，幾乎是咬牙分明那樣，將自己所能表達、所想表達的想法及念頭，一樣也正視著藤的雙眼，毅然地、宏亮地傳達出去。

 

　　這舉動是藤原先所沒有料想到的，正當她理著腦中思緒迴路準備繼續說服橘時──舊識，雖說數年未見，但作為競爭對手的那個聲音，在藤橘兩人陷入爭辯，對周遭氣流、味道等環境因子的改變尚屬無意識時突然闖入──

 

　　「幾年沒見而已，你這樣自己不也是開始玩起文字的把戲了嘛，橘──？」

 

　　在藤與橘爭辯的一時半刻當下，幾乎沒有察覺到由山徑下方逐地緩行上來的另一名女性身影已經距離她們僅剩十來步的中短距離。那名女性舊識，就是獨居在此的住人，更是兩人所尋訪的目標。

 

　　「諾──」

 

　　藤轉過整個身子，望向諾的方位，姑且算是打過照面。看似諾正巧與兩人入山的時間錯開了，諾此刻身著普通的、庶民才著裝的粗質農衣，且連幾年前還留著的長髮也已削去，現在僅僅盤起了頸後的一小搓髮尾，左手則抓著以青竹編製的竹盤，抵在腰際。竹盤裡頭所放置的，或許正是諾下到山腳的聚落所添購的少量食材吧，藤如此思考。

 

　　霎時，同樣側過臉的橘，理智上橘似乎斷了線，在藤眼中的臉部表情究竟該說是久未見面的興奮導致臉頰漲紅，還是理智斷線而控制不了淚腺的急遽分泌，橘的臉部就好似擰成了一團紙球那樣崩陷抑或鼓起而膨脹起來。她猛地快步向前，一把將身軀與自己相形之下顯得瘦弱，且更為嬌小的諾熊抱入懷。而諾原先把持的竹盤則是在被擁入懷中前的短暫數秒裡，諾便鬆開手任其掉落，盤中並沒有葷類食材，有的僅是塊莖、果葉等其餘少量的乾物。

 

　　「沒事的、沒事的．．．．．．我就在這裡。」

 

　　諾在橘突如其來的擁抱下，先是愣了瞬間，但卻立刻回歸本能的輕拍著橘厚實的背部安撫著。年紀上橘比諾早一年出世，不過當下的情景卻像是諾成為了大姐，正在撫慰著晚生姐妹那樣子。

 

　　滾落至一旁山徑低處的三球馬鈴薯塊莖「咕咚」、「咕咚」的滾停，然後相依，並匯聚在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