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如燄，燒遍大地。焦灼的血肉腥臭滲入風中，吹拂過達弗林的臉，竄入他的鼻，直達心口，化為絕望緊勒他的神智。在他的眼前，來自深淵的獸群正肆意橫行，摧毀這支歷史中任何一名方旗元帥都未曾領導過的強大軍隊。眾王、諸將、兵士，無分地位和種族，逐一地慘亡惡兵、獸口，以及不淨邪法之下。
他的世界正步入毀滅——這是無需言表的事實。然而達弗林直到此刻才真正承認。
「召集鐵鬍子。」他下令道，訝異自己理智和聲音竟然沒有碎裂在哭嚎中。他的事務官——也是他的妻子——眨眨纖長的睫毛，蒼銀瞳孔裡所映射的他的身影，早已被恐懼所淹沒。
「有何吩咐，眾王元帥？」考斯丹問道。這名赤銅矮人作為鐵鬍子領旗官的歲月，能追溯到達弗林祖父出生以前，卻始終改不了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人類的組織。當那些騎乘怪異海獸的邪惡騎士衝上岸後，矮人曾發愣了一下，如今彷彿恢復如常。
「我需要他們斷後。」
「我知道了。」矮人點頭，好像只是接受了一次巡邏命令。
「大人？」傳令官莫克森開口發問，像是窒息前的呼救。
「莫克森，傳令下去：所有待命部隊開始撤退。」
「依照原定計畫嗎，大人？」
「我說的是撤退，莫克森。原本的計畫得要放棄了。讓艾吉瑞斯的長弓團後撤至三號高地，我要他們協助鐵鬍子斷後……對了，務必找到史塔利斯頓，不管是打暈她、弄個半死，也要帶她回來。這場戰鬥結束後，王位不能都空無一人。」
「大人，史塔利斯頓女親王和她的軍隊還深陷右翼前線……但莫登伯爵人在預備騎兵隊中。」
「那麼就是莫登了。莫登的部隊必須優先撤離。」三言兩語之間，王國第三順位繼承人便已死去，就如同前兩位一樣。
「遵命，大人。」
「莫克森，讓待命部隊撤離、莫登優先，但不要豎起撤退旗號。明白嗎？」
莫克森瞪大了眼睛。
如果傳令官還以為是在接受既如以往的命令，那他現在終於能明白了。方旗元帥達弗林是真的要撤退。沒有暗伏、沒有政治陰謀，沒有回馬槍。是真真正正的——撤退。
「明白嗎，傳令官？」
「明……白，元帥大人。」
考斯丹和莫克森同時離去。
達弗林聽見焰火劈啪聲，才注意到自己正站在營帳口發楞。他看向妻子，對方正準備將最後一疊文書丟入火盆。
達弗林很想告訴她：不用丟，無所謂了。眼前的這支地獄之軍，根本無須任何戰術、情報探查，只需要筆直行軍，然後踏平、吞噬一切便可。
但他只是上前握住妻子的手，她也用力地回握住。眼神裡的恐懼被盲目的信任所取代。
他曾立誓自己絕不會辜負她，但恐怕今日他必須第一次打破誓言。也許會是最後一次。
「我們得——」
隨即一道雷霆劈來，將他的誓言與愛全部粉碎。
達弗林恢復意識後，就沒有鬆開手。
他害怕遺失她曾經存在過的最後證明。
「——」
被拖行著的方旗元帥垂聳腦袋，液體自雙耳汩汩而下。
他知道這隻能拖動全副武裝的絕望男人的手，必定屬於考斯丹，他忠誠的朋友。
手在將他拖至某處後鬆開，它的主人隨即出現在達弗林面前。
那不是考斯丹。
眼前的矮人面容屬於戈佐格，考斯丹的副手。矮人殘缺的雙唇不住蠕動，達弗林勉強聚焦的雙眼，只能讀出「考斯丹死了」這段訊息。
「我的妻子……諾琳涅……把她帶回來。」他說。他相信自己是這麼說。
矮人的雙唇繼續蠕動。
「她死了……」達弗林望著手裡的殘肢。他當然知道她死了。但他得把諾林涅帶回去，不能只是一隻手而已。否則，在永恆花園中，她要怎麼擁抱他們的女兒？
不，不，絕不能如此。
就讓人眾殞落、王國毀滅，他只要他的諾琳涅。
矮人的雙唇離開他的視線。
達弗林抬頭，看見對方正高舉戰錘，黃銅礦石般的眼睛竟然閃爍著淚光。
「把她帶回來——」他這麼說著，揮起左手，將矮人一分為二。
牠找回了諾琳涅。
牠的妻子現在安全得被保護在他體內。
即便大海蒸騰、山脈破碎，日月失輝、天空傾墜，也不能再傷害到牠的諾琳涅。
牠忽然察覺到雙耳裡重新有了聲音，於是望向身後。
不知何時出現的黑紅風暴正在席捲戰場。
這股黑色不屬於從海中升起的災厄之潮。
那些身後流曳著腥紅長河的漆黑身影正揮舞著手中利兵，將牠的軍隊和敵人悉數毀滅。
牠的軍隊和敵人……究竟哪邊是牠的軍隊，哪邊是牠的敵人？
曾經名叫達弗林的東西這麼思考著，踏動從身後長出的六條強壯類節足後肢，衝進朝風暴與浪潮的中心。
一塊正在奔逃的鐵皮肉進入牠的路徑，於是被牠肚腹伸出的尖舌貫穿，隨意地丟棄在旁。
牠只能保護諾琳涅，其餘的毫不在意。
幾個手執長牙的黑色軀體注意到牠，閃避過了牠的衝鋒，四散包圍。
牠揮動左爪，打飛了一個黑色軀體，讓它的身上綻滿鮮紅。另一個黑色軀體跳上了牠的腹背，長牙穿透甲殼深刺於中。牠知道了，它們想要搶奪諾琳涅。牠絕不允許。
牠猛烈的甩動後腹，扭過上身想鉗住那個黑色軀體，但黑色軀體矯健地拔出他的長牙，跳開牠的爪鉗。另一名黑色軀體則趁隙將長牙刺入牠身側。
牠發出了嚎叫，刺破這些黑色軀體的耳。黑色軀體掩蓋著頭部，接著被牠一個個擊飛、砸入地面，每個都因此被鮮紅所吞沒。
牠沒有去管那些軀體，視線被前方的另一名黑色軀體所吸引。
那個黑色軀體頭上長著骨質利角，手裡抓了一支大利爪。頭顱是漆黑無光之影，僅僅約約閃露著某種哀戚。
它是在為牠哀傷嗎？大可不必啊，因為諾琳涅與牠同在，一如過去，直到永遠。
牠嚎叫著衝向手執利爪的黑色軀體。
紅芒匯集在了黑色軀體的身上。
牠迎向了朝自己揮舞而來的利爪。
「直面阿塔斯托菲而不受影響嗎……請安息吧，曾經為人的你。」
牠意識到的時候，自己已經失去了大半的身體，也失去了諾琳涅。
牠想要放聲哭嚎，卻連最細微的喉音也發不出。利爪撕裂牠的脖頸，徹底粉碎牠臃腫腐爛的聲帶。
「剩下的那些人呢？」
牠聽見某個聲音問道。聲音講述著陌生的言語，但牠被粉碎後重新拼湊的靈魂卻能理解其意。
「你知道我們該怎麼做，亞露安狄思。」
「但……他們還能被拯救。」
「不，他們『有機會』被拯救。和他們無法被拯救的機會是各占一半。」
「所以……」
「你已立誓，達吉瑪多諾。」
腳步聲。
那個撕裂牠的黑色軀體進入視線。
「為了守護良善與無辜，我們將化身黑暗以吞噬黑暗。即便這代表我們將違反自己的本質……亞露安狄思，多慮之者啊，看清我的行動，堅定你的心靈。」
利爪揮舞而下。
救贖了曾經名為達弗林的男人。
【登場人物】
【名詞】
達弗林Daverin
方旗元帥Marshal ofBannerets
法泰斯Faltes
考斯丹Cosdam
莫克森Mokson
戈佐格Golzorg
諾琳涅Norynnie
創作內容
《伯恩茅斯書店的悠然》 (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