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
光落在你臉上,可愛一如往常,你的一寸一寸,填滿慾望。
01
我會永遠記得在2015年遇見的那名男孩、那個冬天,還有我們在黑城發生的所有故事。
那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見面,他坐在小區門口的長椅上、穿著過大的衣服,只露出了半截指頭。他的手搭在額頭上呼吸著,長長的睫毛一顫一顫,模樣惹人憐愛。
後來我上前詢問後才知道,他名叫徐衍,剛出生那會兒母親就去世了,父親也在他十二歲生日當天因為肝癌離開了人間。
據他所述,他現在就是一隻無腳鳥。
「正常人不會來這裡的。」
那是我對他說的第一句話,似是警告,實則是善意的提醒。我已經見過太多對這城鎮失望、進而避之遠之的人了。
「可是父親信上說能照顧我的人是住在這沒錯啊……」徐衍喃喃道。
「你確定嗎?」我再度對他的話提出質疑:「這裡可沒什麼人居住,我是說,這裡可沒有你說的那種、能夠照顧你的人。」
每當人們向我提出有關這裡的問題時,我都會如實稟報,畢竟這裡之所以會叫黑城不是沒有原因的。人煙稀少、冬季氣候嚴寒、一堆沒人處理的廢棄建築和垃圾,此外街上的路燈也都報廢已久,在這裡晚上基本沒人會出門,不到戌時道路上已千里無煙。
「嗯,地址是這裡沒錯。」徐衍將手上的紙遞給我並繼續說道:「父親說那是他以前的戰友,那位叔叔也承諾過會接我過來。」
我接過那張紙仔細瞧,卻被上面的名字驚詫到了。
「李國豪?」
「怎麼了?你認識他嗎?」
「不認識。」
我說謊了。
李國豪這名字總是活在小區人們的談話中,但每當他們提起李國豪時,不外乎就是跟一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扯上邊。李國豪住在街上的最裡端,他家附近有一棟廢棄已久的高樓,我爸總是告誡我不要到那附近閒晃。
我沒有告訴徐衍實話,加上這些流言至今都沒有被證實,身為一個不明真相的局外人,我也並不好去干涉什麼。
我以為在那次的談話後我就不會再見到徐衍了,結果他在下學期轉來了我們的學校。畢竟這破城鎮就這麼一所學校,同年齡的我們理所當然會一起上課。
02
距離徐衍來黑城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隨著與徐衍越來越熟識,某次我終於按奈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問道:
「那個李國豪,對你好嗎?」
「豪叔對我很照顧,把我當成他的親兒子一樣。」徐衍說,眼睛笑得彎彎的。
看他的反應,那個李國豪倒不像村裡人講的那般可怕。
「那就好。」
那時的我以為這輩子大概只會從人們和徐衍的口中去認識李國豪。
03
「高奕辰,你去過那棟高樓嗎?」某一天徐衍突然問我。
「沒有,這裡的人都不喜歡那裡。」我說。
「你都不好奇嗎?」徐衍轉過身看向我:「我一直對那棟大樓很好奇,但豪叔總不帶我過去那裡。」
我以為小區的人是因為高樓在李國豪家附近才不讓大家靠近那裡的,但聽徐衍的說法,那棟高樓是連李國豪都不想讓他過去的地方,這著實讓我有些疑惑。
「那放學後去看看?」我問他。
「好。」他笑了笑,兩頰的酒窩格外顯眼。
下午,我和徐衍如約去了那棟廢棄大樓,大樓外面還掛著長長的封鎖線,我和徐衍跨了進去。
大樓主體連同周圍皆是斷垣殘壁,彷彿被連天烽火襲捲過。我們一路順著焦黑的樓梯走到最上層。
走進觀察之後,我和徐衍在那裡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我們的同班同學、我的青梅竹馬——姚紫尤。
她在聽到動靜後緊張的轉過身來,又在確認來的人是我們後輕嘆了一口氣:「是你們啊。」
姚紫尤和我們說,她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一個人來到這棟高樓靜一靜。
「我爸又喝酒了。」姚紫尤笑了笑,絕望的閉上眼睛。她的父親是個名副其實的酒鬼,不光酒品差會將家裡砸個稀爛,更會將所有怨氣發洩到老婆和自家女兒身上。
她媽媽某次終於受不了,拋下姚紫尤就這麼逃了出去,留下姚紫尤一個人面對父親的暴力。
姚紫尤身上的青青腫腫,就是她父親喝醉酒後的傑作。每次她爸喝酒,她就會跑來這裡躲著。
聞言,徐衍不可置信地望向我。
「在黑城這是常態。」我擺擺手,不置可否。
「是常態啊,」姚紫尤接話道:「所以每天都有一堆人想逃走。」
那天我們三人在那棟高樓聊了很多。
在這之後,每當我們之中誰遇到了什麼失意的事情,都會來這棟大樓抒發。
這棟廢棄高樓莫名變成了我們埋葬少年心事的地方。
04
某天,我們三人一如既往的在放學後去到了那棟高樓,可今天我們的秘密基地多了一名本不該出現男人,他在看到我們三人後表情明顯有些震驚。
「小衍?」
「豪叔!」
「豪叔?」我和姚紫尤對看了一眼,似乎不相信眼前這名乾乾淨淨的男子會是人們口中的無惡不作的李國豪。
「兩位是小衍的朋友吧,你們好。」李國豪向我和姚紫尤打了個招呼,他本還想說什麼,卻在看到姚紫尤身上的瘀青和傷口的那刻止住了。
「妳……這是怎麼回事?」
姚紫尤本想糊弄過去,但最後在李國豪的堅持下,我們還是去到了這輩子被告誡最不該去的地方——李國豪的家。
「鄭肴,幫我拿一下醫藥箱!」李國豪往房間裡頭吆喝道。過沒多久,名為鄭肴的男子便拿著一箱瓶瓶罐罐走了出來。
我保證,鄭肴一定是我這輩子看過最美的男性。我甚至第一次用美這個名詞來形容一位男性,他的眼睛皎潔漂亮,身上隱隱透露一絲神秘,像極了狐狸。
鄭肴在看見姚紫尤身上的傷勢後不禁皺了皺眉頭,他走到姚紫尤身旁,逕自蹲下身子幫她上藥。
「謝謝您。」姚紫尤向他道謝,而後者只是淡然微微笑,並沒有多說什麼。
「你們倆今天乾脆在這吃完晚飯再回去吧。」李國豪自顧自說道:「小衍去幫你肴哥做飯。」
「我——」我本來還想說什麼,但姚紫尤拉了拉我的衣角。她低下聲道:「我想晚點回去。」
「我去幫徐衍吧。」於是我說。
後來我和徐衍從鄭肴那裡得知,李國豪和徐衍的父親以前都是黑城的消防隊員,在一次的意外下,他們的隊友命喪火場,李國豪的雙腿也大面積燒傷,不得已之下辭去了消防員的職務,而徐衍的父親在那之後也離開了這座城鎮。
「國豪在那次意外中葬送了信仰,那棟發生意外的大樓……」鄭肴沒有講白,可我跟徐衍心知肚明,也終於知道為什麼村裡的人總是不讓我們靠近那棟高樓了。
05
時光荏苒,過了幾年我們三人也到了要上高中的年紀。
某次我們三人躺在高樓那談論未來,姚紫尤說她決定不讀高中了,她要離開黑城去工作。
徐衍應和,說他高中畢業後也會離開。
「你呢?」徐衍轉過身望向我。
「我不知道。」我說:「我可能就這樣在黑城生活一輩子吧。」
「對了,我那天看見李叔叔和肴哥接吻了。」姚紫尤說。
「我知道,豪叔有和我說過他們是戀人。」徐衍接話。
「真好。」姚紫尤眼神充滿羨慕:「我還沒見過我爸媽相愛的樣子。」
06
「姚紫尤是我媽媽幫我取的名字,她希望我能自由,不要被束縛在這座城市。」在姚紫尤離開的那天,她這麼對我們說道。
之後的之後我和徐衍相依為伴,平順的生活過了整整一年。直到某天徐衍沒來學校上學,怎麼聯絡都聯絡不到。
我記得那是我第一次蹺課,心急如焚的我不管不顧地跑去豪叔家想一探究竟,卻只見到在外頭哭得泣不成聲的徐衍。
「怎麼啦?」我緊張的問道,可是徐衍只是一直哭、一直哭,並沒有回應。
我不知道該怎麼安慰他,於是我用手抹掉了他臉頰上的眼淚。
「別哭了。」
那天我和徐衍就這樣安靜地坐在豪叔家門口一個上午,誰也沒有開口,直到下午看見警方將那棟廢棄大樓四周圍皆拉上了封鎖線。
「上禮拜肴哥離開了黑城,他說只是暫時離開,但我知道他不會回來了。」徐衍重覆道:「他不會回來了。」
我聽懂了徐衍的言外之意,沒有一個離開了黑城的人還願意回來,包括鄭肴。
「豪叔也知道他不會回來了。」
「豪叔也知道……」
徐衍越說越心急:「豪叔昨晚說要出門喝酒,然後、然後——」
我上前抱住徐衍,沒有讓他把話講完。
07
當天晚上我哥從少年監獄出來,父親為他準備了個火盆。
我哥長腿一跨,然後轉頭問向他朋友:「楊定,你跨不跨?」,名為楊定的男人瞥了他一眼,搖搖頭。
我哥,高奕凱,一身反骨,豐功偉業是在十六歲那年把罵我們母親婊子的那人差點打死,父親曾經問他會不會後悔,我還記得高奕凱說他只後悔當初沒把那人打死,聽言我在一旁呵呵笑,卻換來老爸的一記頭槌。
「哥,蹲監獄痛苦嗎?」
「說真的,比在城裡待著舒適多了。」高奕凱笑了笑,補充道:「還認識了一些挺有趣的人。」
「像是今天跟你一起出獄的那個人嗎?」
「算是吧。」
08
這天學校提早放學,高奕凱的房門沒有掩實,從縫隙中我看見有個人將腿環在高奕凱身上,高奕凱則將那人抱在懷裡狠狠地操。
高奕凱的背脊很寬,將那個人擋住,他抓著高奕凱的肩膀,在高奕凱的背上劃上一道道紅印。那雙手很白很美,最終在呻吟中扭曲成一個絕望的符號。
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那個人抬起頭,我才認出來,那人正是楊定。
晚上,我憋不住好奇心,問了高奕凱。
「他是怎麼進去的?」
「他捅了他爸。」
「為什麼?」
「他爸當著他的面活活把他媽打死了。」
這種破事明明在黑城是常態,但我還是忍不住反胃了一把。
我想到了下午的事情,加上我不想跟高奕凱繞彎,於是我問道:「你喜歡楊定嗎?」
聞言,高奕凱有些驚訝地笑出了聲。
「他挺好的。」
09
總是有這麼一天,我爸發現了高奕凱和楊定的事情,他們大吵了一架。
事件的主人公楊定就這麼光著身子在我哥的床上抽菸,任由我哥跪在地上被我爸打。
我爸摔壞了兩張桌子,我哥也斷了兩根骨頭。
那天我哥讓我送楊定離開黑城,在經過那棟大樓時,楊定停下腳步,朝我擺擺手:「弟弟,別送了。」
「你到底有沒有喜歡我哥?」我生氣地瞪著他。
楊定笑了笑沒有回應,逕自將自己手上的戒指摘了下來放到我手上,「把這個拿給你哥,告訴他我回去了。」
雖然我很看不慣楊定的輕浮,但還是收下了那個戒指。
我走了一段路,回頭時發現楊定已經不在了。
我將那枚戒指拿給我哥,我哥接過去直怔怔地說:「這是……楊定他母親留給他的……遺物。」
我心裡突然慌了一下,我一路狂奔,到那棟廢棄大樓時周圍已經聚集了許多來看熱鬧的人。
他們說又有人跳樓了。
我耳邊嗡嗡作響,全身抖個不停,拼命的祈禱不是、拜託不是。
10
這件事之後,我消沉了很久。
一個禮拜後,高奕凱的腿一好了便直接不見蹤影,只剩下我父親天天對著那斷掉的桌子嘆氣。
「沒事的,肯定不是,」我將這件事告訴徐衍後,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安慰我,「你看,報紙也說啦,死者30幾歲,鄭某。」
前些時間一直壓在我身上的大石頭終於被移開了,還沒等我鬆一口氣,徐衍便隨之告訴我,他母親那邊的親戚聯絡到他,說要將他接回南部生活。
「我可能下個禮拜就要離開了。」他說。
見我沒有開口,他補充道:「我不會忘記你的。」
像是做了什麼重要的決定一般,徐衍望向我,開口道,「高奕辰,我——」
「徐衍,」我打斷了他的話:「我們是不同世界的人。」
我在黑城出生,也將在黑城老去。可你不屬於這裡。
他沒有回應,只是逕自遞給我一張CD,背面還夾著一封信。
「抱一個吧。」過了很久,我說。
那天之後,我和徐衍沒有再見面。
我想他回到真正屬於自己的世界了吧。
11
高中畢業的那天晚上,我接到了高奕凱打來的電話。
「好好生活,真想離開了隨時可以來找我。」
「好。」
「南部挺美的,有空可以來看看。」
「好。」
我遲疑了半天,最後還是忍不住問了:「楊定呢?」
高奕凱喊道:「小定,來接電話。」
「我以為你跳樓了。」我說。
楊定笑道,他說他原本的確是要跳樓的,但在要跳下去時被一個男人勸住了,那個男人給了他一大筆回南部的錢,男人說那筆錢本來是要給他愛人治療雙腿的,但現在他不需要了,他的愛人回家了,所以他也要回家了。
「那你運氣很好,遇到那麼善良的人。」
「對,那個人特別漂亮,長得還很像狐狸。」
我愣住了。此後,我三不五時會夢見那棟廢棄大樓。
12
在這之後過了很久很久,我才終於鼓起勇氣打開徐衍臨走前送給我的CD,那是陳粒演唱的歌曲——光。
黑城這裡沒有光,我想我人生中唯一一次見到的光,大概就是十二歲那年遇見的徐衍吧。
我點了根菸,想燒掉混亂的思緒和煩躁的一切。
等到一切都平復過後,我撥放了那首歌……
13
光落在你臉上 可愛一如往常
你的一寸一寸 填滿欲望
城市啊有點髒 路人行色匆忙
孤單 脆弱 不安 都是平常
你低頭不說一句 你朝著灰色走去
你住進混沌深海 你開始無望等待
快樂缺點勇氣 浪漫缺點詩意
沈默一句一句 都是謎題
都清醒都獨立 妄想都沒痕跡
我們一聲不吭 慢慢窒息
你低頭不說一句 你朝著灰色走去
你住進混沌深海 你開始無望等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