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手，將她的瀏海撥到一旁，小心翼翼地把她額上沾黏的紗布撕開，看見還沒痊癒的傷口，我忍不住皺眉；而她坐在床邊抬頭仰望我，乖巧不出聲任由我處理，只在傷口重新消毒上藥的時候，悄悄抽了一口氣。
她全身遍布不規則的瘀血與傷痕，尤其是雙手和背部最嚴重，肩胛骨也被檢查出輕微的骨折，我想像她一個人抱著頭蜷縮在昏暗的角落，當棍棒與那些暴力襲來，她僅能抱著自己無助掙扎。
彷彿聽見她在一次掙扎中喊我的名字，我換藥的動作突然凝滯，淚水已經盈眶，我吸吸鼻子，側過頭不想讓她發現我有多難過，暗自將每一道小傷痕牢牢記在心底。我多想把這些苦痛全數奉還給那個糟蹋簡庭暄的男人，如果她沒有反抗成功，我絕對也會......殺死那個渾蛋，就算他已經死了，我甚至想殺他第二次。
憤怒又無能為力，我知道無法讓時間重來，可是如果當初我沒有選擇遠離簡庭暄，畢業後仍然跟她保持聯繫，也許我會發現一些異狀，又或者她會更早向我求救，她就不會這樣被傷害成這樣。
要是我再更勇敢一點，要是我再敏銳一點，要是我......
她的指尖觸及我的唇角，一瞬間冰涼的觸感讓我回過神，我垂眸，撞上她擔憂的眼睛。
我太激動了，一時沒注意到自己把嘴唇給咬破，血滲了出來溫熱得如同她看向我的目光。
我嚐到唇角一絲血味，長吁了口氣，順勢坐到她身旁，朝她笑了笑，「我沒事，別擔心。」
她好像仍不放心，伸出手輕撫我的臉，從唇角一路蔓延，柔軟的感覺緩緩滑過我的臉頰，順勢延伸到我的耳根，最後她的手攬在我僵硬的後頸。隨著氣息越來越貼近，我陷入她的眼眸，無法動彈。
我不懂，她眼裡滿溢的依賴和眷戀，我應該怎麼解釋？
過往的我們很有默契，不需要過多的言語就可以猜到對方的想法，太清楚彼此的做事風格，一火一溫正好相輔相成；我跟得上她跳躍的思維模式，卻總捉摸不定她對我的感覺，我們像最熟悉的陌生人，可以相互信賴，但始終保持禮貌的距離。
疑惑、期待、害怕，所有情緒都在她靠近的時候攪成一團混沌的心跳，我真的太喜歡她。
可是我實在、實在過於理智，我側過頭，讓她的吻落在臉頰，再一次與她對視，「妳在想甚麼？」
她有意識地想要吻我，我看的出來她現在是冷靜的、我熟悉的那個簡庭暄，所以我才更不明白，若她如此清醒，怎麼會表現得像是愛我？
我把握住她難得的平穩，牽起她的手，溫聲說：「妳可以跟我說任何事情，把情緒丟給我也沒關係，不管這段路有多長我都會陪妳，不需要妳給我甚麼，我只希望妳能好好的。」
我並不著急，沉靜情緒，凝視她的眼眸裡的不安，耐心等待她的回應。
終於她顫顫開口：「宥然，我很笨吧，讓自己變成這樣。」
居然一開口就是那麼可愛的語氣，我差點藏不住笑，安慰道：「妳是我見過最聰明的人，運氣不太好罷了，好人也會遇到爛人，不如說好人更容易遇到爛人。」
她將我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低聲說了一句：「可能我把幸運都用光了。」
「恩？」
「沒事。」簡庭暄搖搖頭，掛上好久不見的笑顏，她的笑裡隱約抑著思慮。她並非這個瞬間就康復了，就算她極力讓自己保持正常，也只是將心底的傷痛強制壓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讓我看得心疼。
「我平常......沒什麼特別嗜好，時間很多。」我閃躲她的視線，用平穩的語氣說笨拙的藉口：「反正我也沒事做，而且這陣子總覺得房子空蕩蕩的，有人能陪在身邊也挺好的，妳想在這裡待多久都可以。」
靜默片刻，我想著要說些甚麼挽回，她終於出聲：「為甚麼會對我這麼好？」
我突然覺得這個問題荒謬，微微笑，反問：「那妳為甚麼第一時間想到要來找我？」
不正因為妳很清楚，我對妳的好，是那樣不可理喻？
「我一直覺得妳是知己。」她看向我目光灼灼，久別重逢這些時間以來，第一次語氣堅定，「我認為妳會懂我的一切，無論如何都會包容我的自私。」
如同我記憶裡的她，簡庭暄直率地說出最任性的話，我依然毫無招架能力，「是呀，從以前到現在，無論如何我都會接納妳，甚至可以說，把妳留在身邊對妳好就是我的自私，至於原因，就別問我為甚麼了。」
「有一天，妳會主動告訴我嗎？」
「等妳完全好起來，不再需要我的時候，我會告訴妳。」
她看上去有些沮喪。
「總之在那之前，我都會陪著妳。」我欲起身，她仍牽著我的手不放，我笑了笑繼續說：「以後就是室友了，還請妳多指教。」
確立了我們的室友關係，我隔天就向公司請了一個長假，決心全力處理簡庭暄無法獨自應付的所有事情。
目前簡庭暄還沒有辦法自己出門，去到人太多的地方會變得很焦慮，唯一能正常交流的只有我以及奕諾。奕諾每兩周會來我們家為簡庭暄做診療，而我也在簡庭暄不知道的情形，定時會去奕諾的診所報到，透過諮商緩解我照顧簡庭暄的心理壓力。
至於警方的調查也有了定案，半年前簡庭暄的丈夫生意失利後性情大變，一次爭吵中將她監禁在家裡，長期施以精神、肢體上的虐待，簡庭暄神智逐漸耗弱，在崩潰邊緣終於逮住機會反擊，她用一把菜刀親手終結了早已破碎的婚姻。
她丈夫施暴的證據十分充足，包含簡庭暄的掙扎，都被家中的監視器完整紀錄下來，我只把這件事交給律師全權處理，確定簡庭暄正當防衛的事實無可撼動，接下來就是等法院判決正式下來，她就可以拿回屬於她的財產，開始一段全新的人生。
結婚前簡庭暄是家具設計公司的老闆，短時間內創業並經營得有聲有色，她在我們這群同學裡，甚至望眼整個業界都是相當有名的人物；她結婚之後，主動退出公司決策團隊，但仍有能力拿出很大一筆錢資助她丈夫的公司。
我不清楚她的財務狀況，但我算了算光是她的設計專利，再加上持有的公司股份，應該就足以供她不用工作生活好幾十年。
她現在搞不好比我還有錢，或許跟她在一起，不愁吃穿的人反倒是我。
除了這些，還必須找一天去見簡庭暄的爸媽，雖然簡庭暄一直迴避，但瞞著她的家人把她藏在我家，我總覺得不是長久之計。
我攪拌著鐵杓，端詳水面浮現的泡泡，該考慮的事情一件一件冒出來，熱氣和牛肉湯底的香氣充斥鼻間，幸好就算我分心了一陣子，也沒讓這鍋湯燒焦。
伸過來一雙筷子夾著蝦仁遞到我唇邊，我下意識就咬住，轉過頭．看見身穿圍裙的她笑得溫柔。
「味道怎麼樣？」
「很不錯。」
「冰箱還有蛋嗎？」
「最後一顆了，我們晚上出去買吧。」
能這麼幸福嗎？稀鬆平常的對話，所有憂慮在晚餐面前都不值得一提，廚房裡併排忙碌著，她是主廚，我打下手，她用所剩不多的食材發揮高超廚藝，而我總是偷懶，偶爾分神於她忙碌的身影。
她的夢想是組建一個美滿家庭，所以才在事業巔峰放棄一切，看著她專注的側顏，我突然可以理解，有人能互相陪伴，度過的每分每秒就不單單是逝去的時間，這種平淡的幸福，有多幸福。
我們疏遠了一些年歲，但現在有大把時間可以彌補空白，我與她分享從畢業到現在我的經歷、我的事業，她則侃侃而談她創業的艱辛和遇到的貴人，感情這一塊就像地雷，我們不約而同繞路而行，不去提及。
聊到一半，她忽然放下筷子，掩著嘴笑：「蛋殼呀。」從唇邊抿出一塊白色的碎片，拿在手上。
那是我燉的湯，我打的蛋殼。
我與她對視，驚訝了一秒，跟著笑起來。
我們平靜下來之後，她突然柔聲喚我。
「怎麼了？」我擦了擦笑出來的眼淚，抬眸望向她。
「謝謝妳。」她說著，就像下一秒即將別離。
那種遙遠的感覺讓我害怕，於是我起身，邊收拾桌上碗盤，邊說：「那我也要謝謝妳。」
她略帶沉重的表情轉為疑惑。
我朝她淺淺一笑，「因為有妳在，連蛋殼都變得很有趣。」
把妳留在身邊是我的決定，也是我的自私，這並不是單方面的付出。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