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城堡
1.挖寶工上山去
天亮時廉從夢中醒來，然後一路上山，這是紀錄上寫的。
說得詳細一點，廉從夢中醒來，和其他挖寶工鄰居一樣把滑皮裝和滑皮靴套好後去公廁方便，再回蟻窩把揹袋和其他裝備扛起來，彎腰駝背一路往港口的浮島走去。今天剛拖進港的浮島高得像座山，他們的任務是把整座島上的金屬挖乾淨，剩下的東西他們要送進滑皮工廠重新再造。
生命從海中來，一波波將塑料打上岸的浪潮維繫了人類的存續。他們能在海上佔有一席之地，全賴構築整座島的回收資源。但坐吃山空不是辦法，所以才有海上的拖船，努力將浮島拖進港口。
從海中來，在滑皮中成長。
「來上工啦？」
給碼頭旁的寶哥點過名之後，挖寶工們重新戴好面罩摀住口鼻，像牧場上的羊隻一個挨過一個走過浮橋，準備上山吃草。和其他東西一樣，這些浮橋也是墨綠色的滑皮做的。一卷一卷綁成一串一串浮在海上，隨時拆卸、增建，端看今天進港的浮島是什麼尺寸形狀。
「記得不要亂帶東西出來，所有的收穫都是永氰集團的財產。電眼都有在看。如果不想要檢師帶著爬類進你的蟻窩，手腳放乾淨一點。不要往東邊走，那邊垃圾魚要作業。」
寶哥嘴裡念的東西每天都差不多，廉懷疑自己裝上機械腳的時候，也另外裝了一個微電腦，負責處理對他而言毫無意義的雜音。那些人說的話只是飄過他的耳畔，和他的生活毫無關聯。廉的左腳發出穩定的嘎吱聲，帶著他的右腳穩定向上，一階一階爬上歪歪扭扭的浮島。
當初是誰把這些島切成塊狀堆到海上，又讓挖寶工一個個爬上去拆解？廉把面罩戴得緊緊的，汗水滲入邊緣積在他嘴邊。他一邊工作，一邊時不時伸出舌頭去舔個兩下，回收一點水和電解質。工作期間拿下面罩擦汗是大忌，空汙和毒氣如果沒殺死你，一時暫停少領的薪水之後也會。一隻破裂褪色的橡皮鴨子被廉丟到一旁，他翻開半個廢輪胎撿起一把沒柄的銀餐刀。
五彩斑斕的土地想必曾經光鮮燦爛，只是在陽光和海水的掏洗下，美麗的顏色都消失了。如今在廉眼前所見像幅漂白過的畫，得無視那些灰綠色的色塊，才有可能從殘存的斑點看出昔日的美。海水臭死了，浮島不會腐爛，但是裏頭的生物會。
忽地轟隆一聲，廉只瞥了一眼，確定聲音是從東方傳來之後繼續工作。挖寶工也是有分等級的，像廉這樣的散工，不會去和集體行動的垃圾魚有牽扯。有不少散工都是被垃圾魚的重型機具給壓死的，看見他們開著六輪鑽土車出現，跑就對了。
浮島東邊應該有不少寶物吧？否則不會讓垃圾魚操作重型機械去挖，一車一車載出碼頭送到工廠換錢。永氰的精神標語是萬物皆有價，每個分子都是世界的一份子。廉的價值在垃圾堆裡，挖出來的舊銅鐵是他今天為什麼還有東西吃，還有水能喝的價值。
廉往西邊走，避開垃圾魚的機具聲。路上他差點踩到一株腥白蘭，好險及時煞住腳步。他總是會躲開這種生在浮島和海潮間的花朵，其他挖寶工也是，他們都知道這種小白花是會報復的。在花枝摧折的瞬間，固定周圍穩固的根系也會自我放棄，將所有的一切拋入海中。
把手上的餐刀放進揹袋裡，廉繼續工作。和其他東西一樣，揹袋也是滑皮做的。所有的一切，只要不是吃的，基本上和滑皮脫不了關係。這種再生材質是世界的希望，是他們從餘燼中重新崛起的基礎。所以廉努力挖呀挖，期待能不能從餘燼裡挖出一點黃金。他快存夠錢了，只要再給他一點時間。他會還了這條左腿的債，辭掉挖寶工，從此和永氰集團再無瓜葛，遠走高飛……
有東西在看著呢！
廉的視線被浮島邊緣的身影吸引，那是兩隻爬類，體型大到和人一樣的蜥蜴。據說牠們有不遜於人類兒童的智力，還能用簡單的眼神和手勢互相溝通。對挖寶工來說，爬類並不陌生，有些和善的爬類甚至還會主動送水給他們。傳言並不假，這些狡猾的爬蟲知道哪裡挖得到好料。
廉繼續工作，兩隻爬類只是路過，對他沒有多大興趣。真不知道牠們頭上的小皮帽是誰幫忙戴上去的？
等到左腳移動起來比右腳輕鬆，就知道一天的工作時間即將結束。垃圾魚駕駛的貨車不見了，烤得人背脊發燙、皮靴變形的陽光也消失了，擴音器要他們收工，是時候去結算今天有多少價值。頭壓低往前走，別對上別人的視線，特別是這種時候。
廉的一天價值三份雜糧棒，一瓶清水，兩張器械維修卷，還有合作餐酒吧的一夜暢飲。廉會把水留到明天上工時再領，餐酒吧的員工福利夠支持他今天晚上的需求了。器械維修卷他從來不用，他要拿來換更重要的東西。
因為某些不知名的原因，和公司合作的餐酒吧都在半山腰，挖寶工和垃圾魚們走下垃圾山，又走上石頭山，找到正確的招牌走進去。廉從來不去塔金鍋，那邊是垃圾魚的地盤，挖寶工都到薛老頭那邊去。薛老頭有個大螢幕，在那裏所有人都能坐在單獨的座位上，看大螢幕播新聞。廉拿著他的苦可樂坐定位的時候，螢幕上的廣告舞女已經把最後一件衣服脫掉，搔首弄姿走進廉幕後，渾圓的臀部還不忘挑起最後一片波浪。
有人嘆了一口氣，廉真不懂為什麼。這只是老片重播，螢幕上的舞孃早該入土了，否則這年頭哪裡去找四肢健全的舞孃？挖寶工有機械，垃圾魚有機械，山腳下賣身的體面小姐也一樣裝著機械，有些專門提供特殊品味的還有兩隻，甚至更多。
「各位觀眾可以看到，傳說中的黑公主再次現身。桑菩這次和慈善組一同走訪南郊……」
廣告結束，又換上另一則新聞，這一次是慈善事業新聞。看著黑公主骨感美麗，宛若受難聖女的慈悲笑容，廉忍不住倒抽一口氣。
「那是我姊姊，我要去找她。」和往常一樣，廉說話的時候大家都專心在手上的事，好像沒人察覺他張開嘴巴一樣。廉習慣了，酒館裡的酒客都不會和對方熟識，誰知道今天的朋友會不會是明天的屍體？閒聊、玩樂是小孩子才會做的事，他們都是大人了，有更重要的事得煩惱。廉把泡在苦可樂裡泡軟的雜糧棒仰頭灌進肚子裡，桑菩的新聞通常不會太長，他不指望今天會有更多內容。
是時候回家了，在外頭閒晃只會增加花費，他得節省每一分開支。走出室內前廉戴好面罩，以免戶外的懸浮微粒塞滿肺部。廉要活下去，他得去找蘭，把她帶回家，就算她人在鯤島的另一端也一樣。這樣想讓他的步伐快了一點，堅定了一點。塔金鍋後有人咳得像要把肺挖出來一樣，廉可不想和他一樣，他得保重自己。
廉回到坑洞，卸下裝備和衣服睡覺，今天的工作表現一如往常，紀錄上如是說。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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