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三人組
進退無路的玲瓏窩在輪椅上哭。
她沒有太多選擇，畢竟蒙醫生老早就說過，她雙腳因為銹骨病的關係，這輩子注定就是那個樣子。那兩隻發育不良，蜷縮扭曲的小蜥蜴，沒有辦法帶她到任何地方去。
今天，蒙醫生又告訴她另外一個壞消息。原先的懷疑沒有錯，銹骨病的病毒已經轉移，開始攻擊她的手指。這也是為什麼最近玲瓏會不由自主抖手，東西總是沒辦法好好握緊的原因。銹骨病到最後會毀掉她的神經，再摧毀她全身的骨頭，比起昂貴又不穩定的藥物，截肢換上代用的機械會是更明智的選擇。玲瓏得和肥貓一起動手術，大仔這下頭大了。
「放心，該準備的都有準備。」蒙醫生解釋完之後安慰玲瓏。「大仔技術很好，不用擔心他。」
蒙醫生放下手上的鉛筆，雙手抹過滿是鬍渣的臉。要說不健康的長相，他絕對會是地下街的榜首，光那凹陷的臉頰和慘白的臉色，就夠讓稍具醫學常識的人斷定他時日不長。不過他這些年來一直活得好好的，說不定還會繼續活上好多年，他的心臟和大腦還沒放棄，開賭盤賭他斷氣的工人也沒有。
「不要急，雖然說時間可能要提早一點，不過我想地下街裡沒人會反對讓你早一天拿到新手腳。」
玲瓏不懂為什麼他能那把話講得這麼輕鬆，蒙醫生完全誤會她的緊張不安。
「我會有新的手腳？」玲瓏問：「那舊的怎麼辦？」
「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蒙醫生聳聳肩，玲瓏感覺有桶冰水當頭澆下。「你就只管吃好睡好，剩下的就交給我和大仔煩惱。現在，看診結束，我先送你回薇薇麗那裡。」
蒙醫生從摺疊椅上站起身，伸手想抓玲瓏輪椅背上的握把。
「不要！」
蒙醫生縮回手。「怎麼了？」
「我、我可以，自己來。」玲瓏說：「薇薇麗今天不在，我想要多晃一下再回去。」
「你沒事吧？」蒙醫生問：「要是你出事，薇薇麗會咬斷我的喉嚨你知道吧？」
「我沒事。」玲瓏等語氣夠堅定了才開口說話。「我只是不想麻煩你，你要做的事夠多了。」
蒙醫生嘆了口氣。「擔心害怕都是正常的，我和其他人，特別是薇薇麗都可以幫忙你分擔。我們生活在地下街，就是同一窩互相取暖的髒老鼠。」
他幫玲瓏拉開診療間的布簾，讓她獨力推著輪椅回到地下街的幹道上。負責回收機械的工班剛回來，正擾擾嚷嚷地拖著大小不一的工具箱，跟在遲緩笨重的八輪貨車旁。玲瓏讓路給他們，有幾個熟面孔對她哈哈笑，舉起頭盔打招呼。玲瓏沒有費心回禮，今天假裝開朗不在例行清單上。
薇薇麗今天離開地下街辦事算玲瓏好運，她可以等晚上再告訴薇薇麗醫生的決定。敏感的爬類養母要是看到她現在的樣子，一定又要擔心東擔心西，急著想幫她找點什麼來排解壞情緒。玲瓏累了，沒有力氣跟著她做那些嘗試，硬把笑容掛到臉上。她很快就要為了保全性命鋸掉手腳，今天想獨自幫她可憐的雙手哀悼一下。
她轉向前往另一個比較陰暗的區域。雖然有不少工人居住，但要在寬闊的地下街找個安靜的角落倒也不是難事。阿墨斯說過這裏夠大，在玲瓏拿到手腳之前想逛都逛不完——他太小看玲瓏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
而玲瓏太小看到處鑽的工人。她的藏身處一下子就被發現，剛下哨的凱子偷偷摸摸溜進來，賊溜溜的眼睛盯著走道。怪玲瓏傻，偏偏選了一個沒門的房間。苯港地下街以前是個大商場，到處都是零散的隔間。幾千幾百個空無一人的隔間裡，凱子偏偏就要跑來這一間。腦袋瓜滿是鬼點子的他，不知道又要玩什麼把戲捉弄肥貓了。
平常玲瓏會很樂意加入三人組的遊戲，只是今天不大湊巧，她心情不好。掛在他們頭上的小燈搖搖晃晃，大概正因為如此，凱子沒注意到玲瓏臉上的淚痕。
「你在做什麼？」凱子隨口又問了一次，蹲在牆邊往門框外偷看，不知道是誰追在他身後。
「你又在做什麼？」玲瓏反問。
「你在、我——喔，我是說，我偷了闊少的牌和肥貓的手帕，現在他們兩個正在翻箱倒櫃。」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玲瓏捺著性子問，希望凱子會比她更早失去耐心離開。
「剛剛才回房間，肥貓就說他今天功課都做完了很無聊，我想說來給他刺激一下。」凱子一邊說一邊竊笑。「你等著看，等他翻完東西，大仔抓狂處罰他們掃廁所的時候，今天絕對不會無聊了。」
玲瓏真不知道怎麼說凱子才好，一個大個子還是像小孩子一樣瞎搞。聽起來他身後還有一串追兵，玲瓏把臉上的淚水和鼻涕用手抹掉之後才繼續說話。
「肥貓的手帕是他媽媽給的寶貝。」
「我知道，所以我收得好好的，只是要讓他急一下。不過話說回來，你又躲在這裡做什麼？」凱子終於瞥了玲瓏一眼。「老天、大神、我的薇薇麗祖奶奶呀，你哭了嗎？」
玲瓏騙不過他，只能點點頭。除了醫生之外，地下街的工人們總有自己的一套，聽得見玲瓏的心事。
「誰欺負你了？」
「沒有，只是蒙醫生幫我排好手術時間了。」
凱子的視線掃過她的輪椅和手腳。「嘿，沒事的。等你換上新手腳，你就可以和我們一起上工了呀！」
「我才不想到上浮島挖垃圾。」玲瓏說。
「什麼挖垃圾？是資源回收！你知道我們平常吃的穿的，百分之八十都是從浮島上回收來的嗎？」凱子憤慨地說：「我告訴你，我——」
「我以身為地下街的垃圾魚為榮。」玲瓏幫他接完話。
「真會說話。」凱子給她一個微笑。「記得這個，小玲瓏，要以身為垃圾魚為榮。沒有垃圾魚和挖寶工，苯港就什麼都沒有了」
「好啦。」玲瓏說：「有一件事我想告訴你。」
「什麼事？」
「闊少在你後面。」
「什麼——喔，幹！」
凱子還來不及逃跑，闊少右手鐵臂已經勾住凱子脖子，狠狠將兇手擒抱在懷中。
「喔喔喔！輕一點、輕一點！我不能呼吸了！」
「你本來就不應該呼吸。」闊少罵道：「臭小子，我的牌和肥貓的手帕呢？」
「你、你放開我，我拿給你啦……」
玲瓏得說凱子把快被悶死的口氣演得非常逼真，要不是肥貓站在旁邊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哭得唏哩嘩啦，她說不定會更同情凱子。真奇怪，看他們三人組耍猴戲，玲瓏的心情不知不覺間輕鬆起來，要鋸掉手腳的事似乎也變得沒那麼嚴重了。
「別再弄他了。」玲瓏說：「我可以告訴你們東西藏在哪裡。」
肥貓的哭聲嘎然而止，闊少和凱子像被人定格一樣瞪著她。
「你知道東西在哪裡？」闊少用懷疑的語氣問。
「對呀，你怎麼會知道東西在哪裡？」凱子的口氣更加差勁。「該不會其實是你藏的吧？」
闊少敲了他的腦袋一拳。「你少在那邊挑撥離間。玲瓏你說，東西在哪裡？」
「現在是休息時間，大家都在房間或是餐廳，大仔會趁這個時候巡機庫和車庫，準備晚班上工前給指示。所以凱子現在要藏東西，一定是放大仔房間。」玲瓏解釋道。
「你怎麼知道我不會找一間沒人的廁所把東西丟掉？」凱子問。
「你才不敢。那兩樣東西是肥貓和闊少的寶貝，要是出了差錯，真的被誰當成垃圾拿去丟掉，闊少一定會扭斷你的脖子。」玲瓏繼續說：「東西放在大仔房間，才沒人敢去亂動。大仔要是發現房間多了東西，會拿到餐廳問大家，到時候就可以看你們兩個開心拿回寶貝的傻樣子。」
凱子閉緊嘴巴沒說話，倒是肥貓拔腿飛奔出去，想必是直衝大仔的房間。闊少和凱子兩對眼睛往肥貓衝出去的方向斜了一下，闊少鬆開臂勾把人丟下，一屁股跌在地上的凱子連聲咳嗽。
「別假了，出多少力我自己不知道嗎？」闊少冷哼一聲。「你就很奇怪，什麼不拿非要拿肥貓的手帕。」
「我又沒有說不還他。嘔，差扁就死掉了」凱子裝出嘔吐、口齒不清的滑稽樣，看得玲瓏和闊少嘴角忍不住抽了一下。
「喏。」闊少伸出手，凱子馬上恢復正常，握住他的手從地上彈起來。凱子有一隻腳是機械，想從地上起身有時需要一點助力。闊少願意伸出援手，剛剛吵架多半是演的，問題在於是演給誰看。
「肥貓今天怎麼了？」玲瓏問。
「想媽媽。」闊少回答：「老毛病了，三不五時要發作一下，剛在浮島那邊還發神經想摘腥白蘭說要送媽媽。媽的，想死還拖我們下水」
「你就讓我把他毛巾拿走，沒有那條毛巾他就不會一直胡思亂想。」凱子說：「剛才要不是大仔逮住肥貓，我們整個班已經沒命了，繼續下去怎麼辦呢？」
闊少對凱子翻白眼。「好，他晚上要是哭我就叫他去你房間，叫他好好哭給你聽。」
「肥貓晚上會哭？」玲瓏睜大眼睛。「真的嗎？」
「多多少少。」闊少嘆了口氣。
「他會變好的。」凱子倒是意外有信心。「你等著看，我跟他感情會愈來愈好，幫他從憂鬱小生變成崁頂站的大當家。」
「拜託你成熟一點。」闊少這句話玲瓏都聽膩了，也沒看到凱子有任何長進。不過凱子倒是給朋友面子，肥貓的事情沒再往下說，只是用手指摳摳鼻子，意味深長對著玲瓏微笑。看來不管肥貓還是闊少，想過好日子沒這麼快。
「對了，你窩在這裡做什麼？」闊少終於想起玲瓏的問題。「這裡全是灰塵，薇薇麗要是知道你跑進來會念死你的。」
「玲瓏在這裡偷哭。」
凱子真夠婉轉了。闊少眼睛掃過玲瓏的輪椅，吸了兩下鼻子，歪一下嘴巴。
「剛去蒙醫生那邊回來？」
玲瓏點點頭。「醫生說我下個月準備要換手腳了。」
「大仔和醫生技術很好，會沒事的。」闊少說。
「你出事我會照顧你一輩子。」凱子用力拍胸脯接話說：「還有闊少和老黃，我們都會照顧你一輩子。」
玲瓏想了一下。「我還是想辦法學走路好了。」
闊少哈哈大笑，連凱子自己也忍不住，給了好同伴一拳，轉過頭去笑得哼哼唧唧，難聽死了。等他終於回復情緒轉頭回來，已經滿臉通紅，比天花板上的小燈還亮。
「聽你這樣說，就知道我們不用擔心你了。」凱子轉向闊少說：「你是笑夠了沒有呀？」
「老大你說了算。」闊少咳了兩聲，總算止住笑。
「要我們順便推你回去嗎？」凱子問：「你可以告訴薇薇麗是我們害你迷路。」
「薇薇麗才不會信。」玲瓏說：「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處理。」
「是嗎？」凱子嘆了口氣說：「闊少，你聽聽看，玲瓏腳還沒長出來就要叫我們滾開別擋路了，等大仔幫她換好手腳之後我們怎麼辦？她會不會拋棄我們，像其他人一樣去追尋自己？闊少，你告訴我該怎麼辦才好？」
「把你拿去回收場賣掉，換一個辣妹就沒有這些問題了。」闊少說。
「你這沒良心的死鬼，我真是錯看你了！」
「幹，你講話就講話——」
打打鬧鬧的凱子和闊少離開後，玲瓏又自己坐了一下，確定他們走得夠遠沒辦法回頭幫忙才推著輪椅往自己房間的方向去。這些工人真的很厲害，玲瓏心情有點複雜。原來害怕被人拋下的不只是她，雖然凱子九成九不是認真的，但是被他搶先說出心事，這感覺非常微妙。
傍晚才回到地下街的薇薇麗，在有限的時間內迅速準備晚餐，還有餘裕騰出一隻手對玲瓏打手勢，問她今天做了什麼。玲瓏回答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只是肥貓今天又被凱子捉弄，三人組又鬧了笑話，剛好被玲瓏看到。薇薇麗會心一笑，晚餐裝進餐盤裡上桌，今天的餐點是碎雜糧派拌乾燥沙拉，口感非常清爽。
吃，多。
「好。」玲瓏捏了一塊雜糧派放進嘴裡。「對了，蒙醫生說我快要可以換上機械手腳了。」
盤坐在地上的薇薇麗脖子向上拉長，兩隻前腳交疊在胸前。
「大仔和蒙醫生會負責幫我動手術，你不用擔心啦。」玲瓏說。薇薇麗的反應和她意料中一模一樣，憂愁、迷茫，用上極大的自制力穩住兩隻前腳。如果玲瓏再小一點，她很可能就會像以前一樣，迅速將養女捧在掌心中，緊急確認玲瓏身上每一吋肌膚都完好無缺。
玲瓏知道薇薇麗會這麼做，但是她克制住自己，假裝冷靜陪在桌邊和養女一起吃晚餐。平常這個時候，吃東西飛快的薇薇麗應該會拿出一疊信紙，寫些玲瓏看不懂的東西才對。玲瓏猜想這是薇薇麗的工作，大仔說過地下街裡每個人都有工作，比如凱子、闊少和其他工人要到垃圾浮島去挖廢料，老黃和小弟們負責維修機具。薇薇麗會教他們爬類的手語，還有人類寫的字和說的話，然後每天寫信給某個玲瓏不認識的人。
今天薇薇麗為玲瓏憂愁，放下她每天的例行公事，哀傷無助陪在一旁。玲瓏真希望她不要這樣。但是她不知道該怎麼把話題延續下去，害怕聽見不喜歡的答案。薇薇麗顯然也是，縮著兩支前爪將家事整理完畢，再送玲瓏上床睡覺。
「我會好好的。」躺在床上的玲瓏終於鼓起勇氣說：「今天的湯很好喝，蒙醫生說我和之前比起來多長了很多肉，撐過手術絕對沒有問題。」
薇薇麗伸手摸了摸玲瓏的頭髮，修長的指甲像把大梳子，梳開細小的糾結。
「我有了手腳之後不會離開這裡。」玲瓏說：「要是去了別的地方，吃不到你弄的沙拉和湯，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我吃得下去。」
薇薇麗沒有反應。
「你不會趕我走吧？」玲瓏問道：「大仔說地上有很多雜七雜八的壞東西，你不會把我趕去那裡吧？」
薇薇麗捧著玲瓏的雙手，那兩個小東西她只要一隻前爪就能輕易握住，兩隻大眼睛凝在眼窩中一動也不動，看著細小的手掌。
好。
一個手勢能有很多意思。薇薇麗像往常一樣幫玲瓏解開固定手腳關節的纏帶，沒有這些滑皮纏帶固定她的肩膀和骨盆，她的骨骼很快就會扭曲變形到沒辦法換上機械。往後即使換上了機械手腳，這些輔助一樣不能少。薇薇麗今天動作沒像平常一樣俐落，玲瓏不小心悶哼一聲。
「沒事啦。」她躺在床上說，對薇薇麗微笑。今天有什麼不對勁，又偏偏什麼事都像往常一樣，胡鬧的三人組，溫柔敏感的薇薇麗，或許有所不同的其實是玲瓏自己。薇薇麗切掉燈光，玲瓏閉上眼睛試圖入睡，距離用上雙腳走路的日子又少了一天。車庫和機庫傳來模糊的噪音，晚班的工人和往常一樣忙碌吆喝，苯港的碼頭船隻如潮水來來去去，珍貴的垃圾浮島給海浪推上岸，一點一點分解隨車流流入各個廠房之中，一切運作與往常無異。
玲瓏睡著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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