辭去管家後,我返回家鄉。父親依舊健在,也依舊持續經營餐館。我重拾助手工作,想為逐漸年邁的父親盡一份力。即便這不是我真正喜歡的事情,但我知道父親經營餐館的日子不多了,不如說,能撐到現在已經是超乎預期了。既然如此,就該好好珍惜,也該更努力協助他。
做過六年管家的我,比以往能幹許多,做任何事都更得心應手,也能幫忙招呼客人。對於我這樣的成長,父親深感欣慰,說我真的長大了,成為可靠的大人了。
對此我只能陪笑過去,過往的我確實嚮往長大,成為成熟的大人。但是希望跟庫曼少爺一起。如今庫曼少爺不在了,這夢想也喪失意義了。
不僅如此,實際上成為「大人」後,也開始感受到「大人」這個身分帶來的沉重。成為大人看似更能獨立自主,但也被更多的責任纏身。有更多事情必須去考慮,而不能隨心所欲。比方對父親的牽掛,猶若蠶的絲線,禁錮我的翅膀,讓我無法展翅高飛了。
父親也逐漸老去,更該努力負起照料扶養的責任了。以往做管家時,我無法在他身邊照料他。如今我回來了,他更年邁,我也更成熟了,是時候回來好好孝敬他了。
即使對此毫無怨言,但也會憶起,庫曼少爺所說過的話語──
──可以肯定的是,我們都活在水槽裡。要離開水槽,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自立門戶。再過兩年,我就十八歲了,就成年了。屆時我就該為繼承做準備了吧,也可能要開始找聯姻對象了……說不定還會比父親大人早婚呢。
──屆時我就自由了吧……或者,是另一種形式的不自由……
另一種形式的不自由……就是我現在的狀況吧。我長大成人了,也不再是為貴族服務的管家了,但仍不自由。不自由啊。
更不幸的是,少爺來不及活到這天,就已經……
還是因為我。若我的身體再更強韌一點,就不會病倒,也就不會……
──我們跟水族館的生物不同,我們終究是要離開水槽的,前提是活到可以脫離的那一天。
一語成讖啊。
當初少爺會那麼說,或許是早已隱約明白,自己不一定能活到那天吧。他可能早已做好心理準備了,只有我還天真盼望也說不定……
少爺當初究竟是用什麼心情活著的呢?他當初到底為什麼要單獨跟我去水族館,並講那些話呢?
我不明白,也不認為自己能明白。即便想追究也為時已晚,再也沒有向他本人求證的機會了。
──都怪我沒有勇氣。
我不敢面對少爺內心真實的想法,不敢了解真正的少爺。我只想看到陽光溫暖的少爺,沐浴他的陽光下,貪戀他的溫暖。這就是我,因此才會自認卑劣。
果然卑劣的本質,還是沒有改變吧。
即便如此,我想要幫助少爺,成為少爺的依靠,依舊是貨真價實的啊。只是一方面我也很恐懼,而徬徨無措。究竟該如何面對少爺,在服侍他的六年期間,始終沒有找到答案。
如今也後悔莫及。我不只是他生命的過客,也是終結他生命的兇手。即使直接導致他喪生的不是我,仍舊如此認定。
我只能任心海湧動翻騰,將我逐漸覆沒。我也無力求救,只是任其擺佈,逐漸沉溺其中。
──或許,我終其一生,只能活在永無止境的懊悔中吧。
如此一來,我既不能解脫,更無法獲得「自由」了。
罪孽深重的人,是沒資格獲得自由的。
我只能不斷努力工作,來洗滌我的罪愆。我不奢望自己這樣就能贖罪,只希望盡其所能償還自身的罪過。既然無法拯救少爺,只是能讓父親安度晚年,讓父親以我為榮,在心滿意足、毫無牽掛的情況下離開人世。這是我唯一能做的了。
在此期間,我時常夢見少爺。有美夢,也有噩夢。美夢不外乎是少爺恢復健康,長大成人,跟我的關係更緊密了。他很珍惜我,也不再把我當成管家,拋棄貴族身分,帶著我一同自立門戶,消遙自在地跟我這個朋友,一起生活。
那就是他所嚮往的自由吧,至少在我的夢中是如此。然而,這也只是我的想像。可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畢竟少爺會這麼珍惜我嗎?會只想跟我共度餘生嗎?他肯定也會想尋求真愛,而不是只跟我在一起吧。
以他的條件,肯定可以跟美好的女性結為連理,廝守終身的。根本就不需要我,我可能只是多餘的存在,位置隨時可能被更優秀的人取代。到頭來,能跟他相伴終生,注定只能是遙不可及的美夢吧。
除此以外,也有其它形式的美夢。但無論是何種形式,每當夢醒,便會墜入空虛的旋渦,陷溺其中無法自拔。越美好的夢,越是如此。
宛若糖衣毒藥般,嚐到甜頭後,隨後付出慘痛的代價。美夢一旦被現實戳破,就會暴露本質。看透本質後,便深刻體悟到,美夢不過是噩夢的糖衣,美夢與噩夢的本質並無二致。
噩夢更不用多說,只是沒有美夢這層糖衣而已。噩夢的內容,就是美夢的反面。噩夢與美夢,實際上是一體兩面。但追根究柢,皆屬於「噩夢」的範疇。
這世上,根本不存在真正的美夢吧。縱使有,我也會拒絕承認。
通通歸於噩夢,說不定會輕鬆些。這樣就不會想夢見他了。
一直夢見他,只是徒增內心負擔。會讓我越來越思念他,也越來越愧疚。我理當無顏見他了,哪怕是夢。但我應該放下他,該學會告別。他不會回來了,思念只是帶來無盡的痛苦與煎熬。
但我放不下。對他的懷念與痛悔,未曾停歇。他不曾在我的腦海消失,不曾離開我的心間。心間深處,總是為他留了位置。
比起懷念他的好,以及相處的時光,更重要的是,想向他贖罪吧。
這樣的執念,讓我不只是不時夢見他,就連清醒時,都常隱約感覺到他的氣息。總覺得他似乎就在附近,但始終沒看見他的身影。我就想這一定是錯覺,只是我自身的妄想。肯定是思念過頭了,或對他有所歉疚,才會疑神疑鬼的吧。
然而,這種感覺始終沒有消失,還越來越明確。我鼓起勇氣問父親,問他的想法。他很篤定地告訴我,這肯定是我的錯覺,他什麼都沒感覺到。這讓我鬆口氣,是啊,肯定是幻覺,少爺總不可能至今還陰魂不散吧──
──若真如此那就好了。之後還開始感覺到,少爺似乎會對我說什麼,但始終聽不清楚。我試圖回應他,他似乎會更努力跟我說話,但仍聽不清他說的內容。恍若彼此相隔一道透明的牆,牆壁吸噬了彼此的聲音。
我不斷告訴自己,這肯定只是幻聽,只要不加理會,不要想著少爺,就不會聽見了。
然而,這狀況始終存在。我只得鼓起勇氣,詢問更多人的看法。他們都懷疑我瘋了,就連父親都開始擔心我的精神狀況。別說他們,連我自己都懼怕起來。只好四處求助,無論是買魔藥、求醫,或找委託所等,能做的全做了,依舊不見改善。
我無計可施,只能置之不理,一如既往地過生活。因為這些狀況,對我的生活沒有明顯影響,不刻意留意的話,也不影響辦事效率。
肯定是我還沒放下,才會有這種問題吧。我只是還需要些時間,慢慢放下罷了。
不過……如果父親走了,會不會也會有同樣的狀況發生?失去少爺就已經如此,那連唯一的至親都失去了呢?如此一來我就徹底孤身一人了吧,那我會不會……
後來發現,這種擔憂是多餘的。二十二歲時(距離我去當管家剛好十年),身體狀況越發惡劣,開始無法工作的父親,感染當時盛行的瘟疫而病逝了。此後我沒有常夢見父親,更不會感覺到他的存在。或許是因為相較於少爺,父親的離世不是我導致的,也比較有足夠的心理準備。父親也不像我跟少爺一樣有「一起長大」的約定;父親也不像少爺英年早逝,他至少活到了中年,我也盡了應盡的責任,算是安度晚年了,即使仍有遺憾。若父親再活久一點,我更能回報他扶養我的恩情吧。
只是想這些也沒用了。對父親的思念,只能悄悄封存於回憶寶盒中,放入心間深處的抽屜。
若我也能用這樣的心態,面對少爺就好了。
然而,少爺對我的「糾纏」未曾消失。儼然陰魂不散的亡靈──我想不到更確切的形容,我明明是思念少爺的,也不完全排斥這種情況,但難免感到困擾,也很懼怕自己是不是精神失常了。尤其父親走了,我也因為放不下他的事業,而接手他的餐館了。現在我必須獨挑大樑,若還持續為此困擾,肯定是不行的吧?我只得繼續四處求援,無論是治好我的「病」也好,還是能跟少爺交流也好,就是想擺脫現狀。
不幸的是,四年過去,幾乎沒有進展。有人推測可能是少爺變成了「亡靈」,但一般而言亡靈一般人感知不到,只能引發『現象』。即使是能感知到亡靈的存在,也應該能直接跟其心意相通。我完全不符合這些條件,便對「亡靈說」存疑。
二十六歲的我,對於這樣的情況越發無力,也越來越深刻感受到,自己真的對經營餐館不感興趣,便只好放棄繼承餐館。畢竟父親也說過「學會放下也很重要」,他也沒有期望我繼承餐館,我會繼承純粹是放不下父親辛苦打拼來的事業而已。
此後,為了尋求「治病」的方法,並追求真正的自由,而踏上了旅程。三年過去了,沒有任何進展,無論我走到何方,少爺似乎都與我相伴,只是若有似無。他與我之間相隔的牆,未曾消失。
我很希望,少爺是真的存在,若真存在很希望能夠對話。不存在也罷,希望能夠找到解方讓我徹底放下少爺──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事到如今,我來到了這裡。衷心期盼這雖是我旅途的中繼站,卻是解決「弔詭現象」的終點站。
下一小節這章節就告一段落了,因為這回純粹是過渡回就比較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