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這樣一直待下去,真的好嗎?我是不是逃避了使命?
煙火節結束後,時不時就會如此捫心自問。我沉浸這裡的閒適與安逸,而流連忘返。有如在茫茫沙漠中找到綠洲,便不再追尋盡頭。
但一直留戀綠洲是不行的,我的終點不在這裡。
我必須離開、我必須離開。
為了拯救更多苦難之人而向前。
但這樣的想法,只有在夢中實現──我反覆做起重新踏上旅程,與此地告別的夢。在夢中,我重拾「使命」後,發現這「使命」沒再拯救到任何人。一路上杳無人煙,沒有村莊、城鎮,更別說國家,就連廢墟也見不著。只有風沙不斷,漫無止境的荒漠。
無論如何呼喚,都無人應答,聲音總是被風塵覆沒。我只能獨自騎乘掃帚,在風塵中沉浮,直至風塵越發強烈,將我吞噬為止。
然後就驚醒了。
我活在這樣的輪迴裡,難以自拔。明知只是夢,但這樣的「夢」逐漸取代了我的夢想。
萬一我離開,噩夢就成真了,那該怎麼辦?
這種荒誕的想法,不自覺間盤據了腦海,侵蝕了理想。
我真的,還要再為沒有盡頭的理想,持續向前嗎?
我不能有個歸宿嗎?
諸如此類的念頭,成為了根,將我定住了。
我也無心掙扎。
乾脆就這樣,成為這裡的樹,庇蔭這裡的人們吧。
終於找到藉口了。
正當我逐漸用此藉口說服自己,生活也開始發生「異變」了。
原本和平安詳的生活,逐漸受到魔物侵擾了。
不同於以往,魔物往往只有在深夜出現,而且總是能在入侵城鎮前被消滅,如今白天也會出現了,偶爾還會侵入城鎮,破壞人民的安寧。
──我國魔女不多,雖然旅客很多但大多也不是魔女。應該說魔法相關人士都不多吧。但對於這類人,我們都是很尊敬的。畢竟這類人對社會很有貢獻,尤其魔物都是靠他們祓除的。我國會魔法的人不多,因此他們很辛苦啊。我們真心感謝守護社會和平的人。
布朗寧先生說過的這番話,我始終沒有忘記。這裡一直都有魔物存在,只是我剛好沒有遇到。但魔物一旦增加,突破防線侵襲城鎮時,舒適安逸的生活就離我遠去了。
說到底,為何魔物會忽然增加並活躍呢?布朗寧先生的回答是:
「這也沒什麼好奇怪的,每隔一段時間,這裡的魔物就會進入活躍期。具體的原因還不是很清楚,有種推論是只要平息一段時日,就比較沒有機會積極袚除魔物,魔物就會趁這種時候增殖。而我國的魔物,很多都來自海洋,隱蔽性也比較高,要斬草除根也更不容易。久而久之就形成一種循環,魔物多的時候就會被大舉殲滅,魔物少的時候魔物就有喘息的空間,重整旗鼓後就會捲土重來。」
「那這種循環多久一次?現在已經到了魔物增長的週期了嗎?」
「不一定,有時三到五年就會一次,有時超過二十年都不見得有一次。以我的經驗而言,上次魔物大舉入侵,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這樣啊,那當時有造成很大的傷亡嗎?」
「沒有,多虧魔法師們的幫忙,傷亡已經盡可能減少了。不如說,大多時候都不慘重,只要不是十分棘手的狀況,通常都能應付。」
「原來如此……要跟魔物共存真的很不容易,我的故鄉就沒有這個問題,是一個很和平的地方,靠『魔法騎士團』就能在魔物入侵城鎮前,及時除滅它們了。」
一說到「魔法騎士團」又讓我再度想起那個男人,我的心口不禁再度揪緊。
「那真是太好了,能生長在和平的國家,是很幸福的事。」
布朗寧先生莞爾,他蹲下身,持續用抹布清理櫃台。
「……嗯,是啊……」
這種話使我百感交集,明明是生長在這樣的「幸福」國家,我卻離開了。甚至還沒有回去的打算,我很希望持續旅行,或者──
「克勞迪雅小姐,妳真的還要繼續待下去嗎?」
「咦?」
「這裡或許再過不久,就會被魔獸大舉入侵了。依照目前的趨勢來看,那個周期可能真要到來了。能有這十多年的和平,說真的,我已經很慶幸了。不過幸運總是有用完的時候,我已經做好覺悟了。」
他從櫃檯底下起身。
「覺悟?」
「對於未來可能發生的災難,做好心理準備。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泰然處之。就如從前,只要做好自己能做的,這一波一定也能度過。」他與我四目相交:
「因此,我才會問克勞迪雅小姐,是否還真的要繼續待在這裡?繼續待下去的話,可能會被魔物波及。克勞迪雅小姐是旅人,真的沒有義務留下來──」
「不,正因如此才更要留下來。我是魔女,又會治療魔法,若魔物真的大舉入侵,我會挺身而出,為保護人民而戰,也會救濟他們。」
沒錯,我不能臨陣脫逃,這種時刻正是需要我的力量的時候──
「我很感謝妳的好意,克勞迪雅小姐。但是,我也不想波及到妳,我不能離開,可是妳可以。妳是旅人,沒有義務留下來幫助我們──」
「不是說過我不是外地人了嗎?」我提高音調,身子前傾,手壓櫃檯:
「還說過若想就此定居也很歡迎,這種事情……我也是有在考慮,所以,請別幫我當成外地人。這裡若真有難,我也不會置身事外。」
說出來了。
之所以一直無法離開,就是因為我不自覺開始考慮定居於此了吧。我是真心喜歡這裡的一切,以及……
「克勞迪雅小姐……真的很謝謝妳,但是……真的不需要做到這般地步,這不是把妳當成外地人,而是因為珍惜妳,才會希望妳能好好保護自己。」
「珍惜我?」
「是啊,妳的力量是很珍貴的。應該還要留著去拯救更多的人,而不是只有拯救我們。我們這裡有很多優秀的魔法人才,相信他們就能夠保護我們了。妳不需要留下來賣命,若有什麼萬一,那就太不值得了。」
「既然這裡有很多優秀的魔法人才,他們能夠保護你們的話,那我一定也沒問題的,我可是魔女,有自保的能力,也能保護別人。」
我早已不再弱小,歷經多年鍛鍊,以及這五年來的旅行經歷,早已強大許多,絕對稱得上像樣的魔女了。
「人手總是不嫌多,所以還是願助一臂之力。何況我會治療魔法,會治療魔法的人很少,我可以藉由這點,拯救更多的人。」
「克勞迪雅小姐……」
「這就是我的使命。我旅行就是為了救濟,哪裡需要我,我就會去哪裡。既然這裡需要我,那我責無旁貸。對我而言,這裡是我的救濟之旅的其中一站,如今我終於能夠好好盡我的使命了。」
我堅定語氣,將另一隻手放到櫃檯上。
「……我明白了,謝謝妳,克勞迪雅小姐。我只是希望,請妳務必好好保護自己,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人,而犧牲自己。」
「為什麼要強調這點呢?」
「因為妳應該是很容易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吧。」
我赫然。
「看到克勞迪雅小姐有如此崇高的理想,總是義無反顧,我就想肯定是這樣的。但再這樣下去的話,遲早會將自己消磨殆盡。」
他聲色一沉,笑容盡失。
「我不樂見這種結果,所以……比起妳救人,我更希望妳好好活下去。」
他的聲調轉柔,瞳中的金光微微閃爍。
「為什麼?難道我比其他人還重要嗎?我一個人,或許可以拯救很多人──」
「這種事,不一定要由妳來做。妳無須背負一切。當然我很樂見妳救濟他人,只是,該怎麼說呢……我希望,能夠在我的範圍內,可以守護……」
「什麼?」
「……我為什麼會經營旅館呢?就是希望能給人避風港。這其中包含的對象,當然包括妳。我希望在這避風港的每一個人,都能好好的。他們不需要為任何理由死去或犧牲,而是獲得救贖。」
救贖。
是啊,獲得救贖,在這裡,我確實逐漸又有了實踐使命的動力,另一方面卻也裹足不前。
會裹足不前,就是因為我彷彿找到救濟以外,很想要的事物了。
「因此縱使災難將至,我也無所畏懼。因為雖然我只是一介凡人,但我還是會盡我所能地,保護這裡的每一個人。」
他與我再度目光交會,走出櫃檯。
「我是帕希瑪人,也是溫徹斯特的主人。僅此而已。」
他走上樓,離我遠去。
★
在那之後,我遭遇魔物的頻率越來越頻繁,無論是白天或黑夜。它們大多在港口附近出現,我也使勁全力,一個不留地消滅。
片甲不留。
必須一個不留地消滅,一個不留。
為了守護這裡的人們。
這種執念使我時常出外巡邏,與以往是為了接委託或觀光不同,現在的我是以救濟的魔女身分,為這片土地盡一份心力。
我是真心想要守護。
無論是跟我同住於此的旅客,還是只有一面之緣,甚至是素不相識的路人,我都想守護。當然,包括我的貴人布朗寧先生,為了報答他的恩情,我更是義無反顧。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半個多月──來這裡也差不多三個月了,「災難」還沒降臨,但也越來越蠢蠢欲動。
再這樣下去,災難遲早到來。這使我日漸焦慮,也逐漸無法入眠。
唯一的好處是,我終於不用再被拉進那蒼涼的夢中了。
某日深夜,我因為無法入眠而離開房間,在走廊的盡頭,被某道溫柔的嗓音喚住。
「怎麼了?該不會是要去討伐魔物吧?」
布朗寧先生提著油燈,向我走來。
「沒有,我只是睡不著而已。這幾天來都難以入眠,這種情況偶爾就會出來散散心。布朗寧先生呢?為什麼這麼晚了還會在這裡?」
「說不定跟妳一樣吧──但似乎也不能這麼說。因為我本來就不是容易入眠的人,我會在這裡,純粹只是覺得夜深人靜了,獨自享受這樣的靜謐也挺好吧。」
「那我是不是不該打擾你──」
「沒這回事,我很樂意跟克勞迪雅小姐聊天。這應該是第一次這麼晚了還能說上話吧,那就把握這個機會,好好聊聊吧,夜聊也挺好的。」
他將走廊盡頭的窗戶打開,放下油燈,倚靠窗前。
「我很喜歡享受這片夜色。我一直都是很喜歡夜晚的人,但也很喜歡夜中的光輝。因此我很喜歡月光、星光,當然還有煙火。」他淡然莞爾:
「現在還能享受這樣的景色,我很高興。」
似乎話中有話。
「不曉得還能享受這片寧靜多久──若『那一天』真的會到來,那可能就要熬上一段時日了吧。因此現在的我,有些貪戀現在的時光呢。」
我走上前,也放下油燈,跟他一同倚靠窗前,仰望只有零散星塵的夜空。
「今天看不到月亮呢,不然應該會看到滿月的,就跟一個月前的煙火節一樣。」
他望向我,露出苦笑。
「沒關係,即便看不到月亮,也不是月亮消失了,可能只是躲在烏雲背後而已。」
我發自真心地說道。
身為魔女,時常騎乘掃帚飛行,在沒有任何障礙物的情況下,也時常看不見星月。可能是方位的問題,也可能是剛好被雲朵遮蔽了。
「呵呵,我明白的。對於期待滿月的人而言,只是在等烏雲消散的時刻而已。」
他釋然地笑了。
「我也在等,相信一定能等到的。」
「不用急於今晚也沒關係,即使不是滿月也沒關係。比起這個,現下更重要的……」他話鋒一轉:
「妳會害怕嗎?對於未來可能的災難。」
「害怕無法解決問題,何況假使我都害怕了,那其他手無寸鐵的人,又該怎麼辦呢?」
「是啊,妳很理性,是一名出色的魔女,該有的心態呢。我呢,雖然知道該泰然處之,不過對於未知,說完全不會焦慮也是騙人的吧。」他再度望向窗外:
「但我也逐漸想開了,許多事情再如何努力,也無法完全掌握。畢竟啊,這世上或許真的有所謂的『命運』。」
「為什麼忽然提到這個?」
命運,又是命運。「命運的奴隸」及「命運的囚徒」的概念,再度從記憶深處喚醒。
「因為我很相信緣分。我不是說過,若非有緣,不可能來到我的世界嗎?這世上總是有『命中注定』的事情,比方緣分,比方無論如何努力,都無法逆轉的未來。這不是要任憑命運擺布,而是盡人事後,就聽天命了。」
──或許會發生這一切,都是早就注定好了吧。能不能幫助到人,受助者究竟能不能逃離厄運,都是命中注定的。雖然努力很重要,但盡人事後,就只能聽天命了。
重合了。布朗寧先生的想法,與當年母親的話語如出一轍。
真是夠了。
「你的想法,跟我的母親一樣呢。你也相信『命定論』嗎?」
「我不認為一切只能由命運決定,但歸根結柢,若我們能改變命運,代表那也在『命運』的允許範圍。命運是由無數的因果交織而成,我們誰都無法跳脫這個迴圈。」
──或許我們都深陷於命運的迴圈,當『命運的囚徒』呢……
又來了,又是「命運的迴圈」這種理論。到底什麼是命運的迴圈?命運的奴隸?命運的囚徒?說到底命運究竟是什麼?我始終無法參透。
「怎麼了?妳的臉色好像不太好,是因為不認同這樣的想法嗎?」
「那我問你,你信神嗎?你認為所謂的『命運』是由神決定的嗎?」
我決定繼續追問下去。
「神嗎?這個嘛,好問題呢。有沒有神我不知道,即便有人宣稱見過,我也不置可否。誰知道是不是謊言?或是他自身的幻覺?這種事只有親眼目睹才算數。」他眨眼:
「那妳又是怎麼想的呢?」
「我不相信。無論是神或者命運,我都不相信。我只相信自己,只要有心,即便真有命運,我也能正面迎戰,粉碎它帶來的枷鎖,如此一來,就不會成為命運的奴隸及囚徒了。」
我加重語氣,斬釘截鐵。
「命運的奴隸及囚徒?」
「那是我母親說過的話。但我不認同,因為我壓根不相信命運。」
「原來如此,我雖然相信命運,但我也不會把自己比作命運的奴隸及囚徒。只要欣然接受命運,那就是自由的。」
他唇角上揚,伸直食指。
「為什麼?」
「因為,之所以能夠欣然接受命運,可能也是因為那樣的命運,是自己選擇的吧。」
我啞然。
「無論是命運主導自己,自願做出那種選擇,還是自己的選擇主導了命運,對我而言都無所謂。再想下去就太虛無縹緲了,只要做出選擇的當下,是心甘情願的就夠了。」他放下食指:
「不過,不相信命運也罷,這樣的人很強大、耀眼,我是這麼認為的。」
「難道……我很強大耀眼?」
「那當然啊,我不是說過,妳是很出色的魔女嗎?能夠堅持自身的理念,獨自走到今天,既不信神也不信命運,只相信自己的雙手來開拓前路,還有比這更強大的嗎?」
他的目光閃爍。
「不過,妳為什麼會不相信命運跟神明呢?」
果然被反問了。
「因為我不想為自己找任何藉口。一旦相信這些,我怕自己會無法堅持目標,如此而已。」
這種理由,就跟早年的母親是類似的吧。
「其實不一定,我不認為相信命運跟神明,必然與堅持夢想互斥。重點在於如何找出平衡點吧。」他再度望向窗外:
「夜色真美。」
我一同望向觸不可及的夜色,稀疏的星子,閃爍幽微的光。
★★★
幾天後,「那一天」真的到來了。
大量魔物攻陷都城,在城中四處橫行。城裡的魔法師、魔導士、魔女跟魔法使紛紛出動,與魔物展開廝殺。
我也不例外,但由於我的專長是治療魔法,而非退治魔物,故主要以救治人民為主。
為方便救治,我在「溫徹斯特」周圍架設能讓人們自由進出的彈性結界,供需要庇護或療傷的人民避難。但這種結界比無法進出的固定結界脆弱,架設期間也會緩慢消耗魔力,與無法進出的固定結界架設好後不會消耗魔力不同,只有緊急狀況才會使用。
我必須一面維護結界,一面對傷患進行治療,偶爾還要應付魔物。
「克勞迪雅小姐,妳現在還撐得住嗎?」
布朗寧先生一面撫慰難民,一面關心我的狀況。
「還可以,這還不算什麼,現在就撐不住的話接下來怎麼辦──」
啪喀!
「呀啊!救命啊!魔獸打破結界了!」
「大家快逃!魔獸就要過來了!」
「魔女大人!快救救我們!魔獸就在那裡──完蛋了!有更多怪物闖進來了!」
一群難民拔腿狂奔,爭先恐後地逃進旅館。我二話不說,從早被魔物擊破的窗戶跳出去,一面修補結界,尋覓魔物的蹤影。
「在那裡!」
我揮動魔杖,施展冰魔法,凍結周遭的亡靈、吸血鬼及魔獸,它們逐漸被冰封,自下而上逐漸被結凍,化為一尊尊的冰雕。
那麼,接下來──
啪哩!
「什麼?」
魔物們迅速掙脫冰封,它們仰天長嘯,聲波將我擊飛。
「嗚啊!」
正當我即將撞上旅館之際,我大手一揮,用風魔法將我轉向,並朝魔物群飛去。
「冰魔法對你們不管用沒關係,你們或許不怕冷,但──」
我再度奮臂一揮,熊熊烈火自地竄起,將魔物群團團包圍。來勢洶洶的火舌,將魔物群迅速吞沒。
「在展現自己對什麼免疫的同時,也可能同時暴露了弱點呢。」
我再度改變風向,一個旋身後雙腳落地,並重新擺正架勢。
「封住行動了嗎?若真封住了行動,代表不畏冰的代價,就是怕火。不過還不能掉以輕心──」
我低喃,謹慎觀察火海中的動靜。俄頃之間,一隻魔獸捶破火牆,拳頭朝我襲來。
果然那樣還不夠,這也在預料之內。我不疾不徐地揮動魔杖,周遭捲起一陣旋風,吹偏它的拳頭。
「還沒完!」
我蹲下身,左手拍地,地面隨後迸現裂痕,一路裂到魔獸身前,再裂解崩塌,魔獸墜入地底。
雖然這樣比較費工夫,但只要能夠見效,那就──
「接下來──」
我起身,再度大手一揮,地洞竄起熾烈火舌,旋即再度蹲下拍地,地面喀碰作響,裂痕與洞口縫合了。
「就這樣悶起來燒,只要還有點縫隙,火焰就還能作用,這樣慢慢悶燒下去,遲早也會化為灰燼吧。」
從那魔獸的舉止姿態可以看出來,火魔法對它還是有效的,只要燒得夠久,又無處可逃,被燒成灰燼是遲早的事。雖然這樣就不方便讓魔法師用光魔法淨化超渡喪失活性的殘骸了,但至少比無法消滅的好。
在魔法師不足的情況下,也往往只能優先驅除,雖然這會留下殘渣,但大多無害,淨化超渡只是為了斬草除根。
「這樣運用土魔法跟火魔法,果然有點累人,若有暗魔法,甚至光魔法肯定不會那麼辛苦……但只要能夠保護人們,一切都值得……」
眼看周遭沒有魔物了,轉身朝「溫徹斯特」奔去──
啪碰!
前方結界再度被魔物群突破,它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衝撞「溫徹斯特」──
「呀啊啊啊啊──」
「救命啊啊啊啊啊啊!」
「怪物又來了!快逃啊啊啊──」
此起彼落的慘叫與求救聲,在耳畔迴盪響徹。我召出掃帚,側騎上去飛過去,一面修補結界,一面施展龍捲風,將魔物群捲入其中。
「看來魔物越來越多了,我的魔力也逐漸不夠了,以致結界似乎越來越脆弱……這附近看來還是沒有其他人支援,可能狀況太多了,而且我也跟那些魔法師說過,這裡就交給我負責,你們去救其他人……但看來是越來越吃力了呢……」
明知自己魔力不夠了,但還是勉強自己用氣流將人們與魔物群往反方向推開(我對人們使用的氣流有謹慎控制),再施展龍捲風,將魔物一併拋出結界外。
結界外發出震天價響,魔物撞毀了附近的建築。就我所知,那些建築人們早已疏散,應該不會傷害到任何人。
這是為了爭取時間,才會這麼做的。否則我也不想破壞建築,也想直接就地殲滅。然而,由於魔物們直接破壞了「溫徹斯特」,也可能傷及了許多人,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去拯救他們。在此之前必須隔離魔物,不使用可能會傷害到周遭人們的做法,用龍捲風帶走魔物是最適合的了。
無論如何,救人優先──我加強結界的堅實度,確保魔物不會捲土重來。
我騎乘掃帚,飛回旅館巡視狀況。
「不會吧……大家都被擊昏了?振作一點!」
我從掃帚上下來,收回掃帚,不假思索地施展大範圍的治療魔法,這種魔法需要全神貫注,也十分消耗魔力。在魔力不足的情況下更是消耗心神,也可能會喪失精度。但別無他法,個別施展會緩不濟急,也更耗魔力。若要及時救治大量的人,這是唯一的方法了。
然而,我熊熊想起──
「對了,布朗寧先生呢?布朗寧先生!你還醒著嗎?布朗寧先生!」
「……我在這裡!我後來去二樓照顧孩子,但遭到魔物襲擊後一度受困,剛才才好不容易脫身,總之我們沒事!但有些人昏倒了,也有人沒氣息了……」
布朗寧先生牽著一個小男孩的手下樓,小男孩淚眼汪汪,不斷啜泣。
「真糟糕……那你先安撫這個孩子吧,我現在正在施展大範圍治療魔法,無法去做其它的事……咳咳!」
「怎麼了?克勞迪雅小姐?妳累了嗎?還是有受傷?」
「我沒受傷,只是魔力快耗竭了,但還撐得住,現在我要全神貫注施展魔法……」
我微微喘息,身體十分疲憊,由於強行榨出魔力而導致不適,才會咳嗽吧。
「我明白了,真對不起,這樣拉妳下水,妳明明早就可以離開,不用淌這渾水的……」
「別這麼說,是我自願的,我不是早就說過,是我想留下來保護大家的嗎?」
「但是,看到妳這樣……我真的於心不忍,妳明明辛苦成這樣,我卻什麼忙都幫不上……真的很抱歉……」
他抱住小男孩,輕撫小男孩的頭。他低垂目光,壓低嗓音。
「不,你能提供這個場所,照顧大家就是最大的忙……」
我一面盡可能維持施法的專注,一面回應布朗寧先生。
「但是,我幫不了妳……要是我也會魔法,能夠分擔妳的痛苦就好了。」
我緊咬牙根,無言以對。
確實,假使布朗寧先生會魔法,一定就能並肩作戰,分擔我的辛勞。但是無所謂,正因為他是不會魔法的凡人,才更覺得他不平凡。
啪咚!
旅館再度被擊破,方才被我的龍捲風捲走的那些魔物竟然再度突破了結界,還是刻意加強過的結界。
別無他法了。
我暫停施法,在布朗寧先生周圍架設無法自由進出的固定結界。這樣一來比較節省魔力,也能更堅固。除此以外的地方,持續施展原本的結界,並再度修補加固,確保有需要的人可以進來。
「布朗寧先生,我已經架設固定結界了,這樣就會更堅固了!就好好待在裡面,照顧那個孩子就好!」
「克勞迪雅小姐──」
我無暇回應布朗寧先生的呼喚,衝上前與魔物群正面對決。若不先殲滅它們,肯定就會沒完沒了,只能正面迎戰了。
我再度控制氣流,將人們與魔物群往反方向推開,再施展龍捲風,將魔物群帶往旅館外後,再解除龍捲風,蹲地拍擊地面。
然而,地面沒有如預期地迅速龜裂,稍微裂出一點隙縫後就停止了。
「怎麼回事?難道說魔力不夠了,施展不出來了嗎──」
話未落,一條黑色長鞭突襲我的腹部,將我狠狠擊飛。
「咕嗚啊啊啊!」
我直接撞上已經變成斷垣殘壁的旅館,再墜落地面。我頭昏目眩,咳嗽不止,一口口鮮血吐了一地。
不行……再這樣下去……
我對自己施加治療魔法,但由於魔力瀕臨耗竭,效果相當有限。我緊咬牙關,搖晃起身,但因重心不穩而跪地。
鮮血仍不斷湧上喉嚨,唇角也滲出血絲。視野逐漸朦朧,但仍看見不遠處的魔物,再度伸出黑鞭。
這下,該怎麼辦?
啪磯──
一道人影,衝入我逐漸朦朧的視野,他的身軀被黑鞭貫穿了,黑鞭的方向也偏了,直接打在我右後方的牆上。
那個人,是──
「不、不會吧……」
我使出渾身氣力,緊咬牙根顫晃起身,解除原本的彈性結界,再度強榨所剩無幾的魔力,架起大範圍固定結界。
我再度接連咳嗽,不斷咯血。由於幾乎榨乾了魔力,加上原本就傷重,我的身體瀕臨極限了,意識也逐漸模糊了。
縱使如此,我還是知道,為我擋下攻擊的人是──
「布、布朗寧先生……為什麼……」
好不容易來到布朗寧先生的身旁,他仰倒在地,身下有一大片血泊,且持續擴大。
「因為剛才……妳架設的固定結界,被破壞了……我沒能……保護到那個小男孩……對不起了,我……」布朗寧先生嗓音發顫:
「至少,我還想……保護妳一命……咳咳!」
他咳血,血流從他的口中源源汨出。
「布朗寧先生!振作一點!我現在就來救你──」
「不……請妳把妳的魔力,留給其他更需要的人……我已經……總之拜託妳了,不要把……寶貴的魔力……浪費在我身上……」
「不、不行!我一定要救你!我一定、一定要拯救你!」
我強榨自己的魔力,努力施展治療魔法,但魔力已經幾乎消耗殆盡,幾乎起不了任何作用……
「別這樣……我已經沒救了,妳也已經……到極限了吧,妳應該要……好好休息,治療好自己後,再去救人……」
「不行!絕對不行!沒有時間了!我必須、必須先……拯救你……我還……撐得住……」
我持續強榨魔力,視野越發朦朧,恍若一失神,就會喪失意識。
「請別這樣……別再勉強下去了……不然……其他還有機會被妳拯救的人,該怎麼辦……」
「所以我在救你啊!」
「但我說了……我不是那個……還有機會被拯救的人……咳咳咳!」
「布朗寧先生!」
大量鮮血從他口中吐出,他的面色逐漸蒼白,顫抖著手,撫住我的面頰:
「謝謝妳……願意拯救我……但是,我心領了……妳明明已經沒有魔力了,卻還勉強自己救我……這樣,妳也會……」
「我不在乎,我只想拯救你,還有更多、更多的人……」
我抓住他的手,我們的手都在發顫,傷口仍在劇痛,意識似乎隨時遠去……
「妳的手……好冰冷啊……就跟我……一樣呢……對不起,我的手一定冷到妳了吧……」
「沒關係,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不在乎!我只希望……你能夠活下來,拜託了……」
我逐漸發不出聲音,喉頭越來越乾了……
「我也……希望,可是……對不起了……拜託妳,好好休息,治療好自己後,再去救人吧……不然一切都會……沒意義了……克勞迪雅小姐……」
「不要……我不要!只要我繼續努力,一定還能夠榨出魔力,然後拯救你……畢竟,你要是就這樣……那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意義,那就是……我拯救了妳啊。」
我赫然。
「只要拯救了妳,妳就能夠……拯救更多的人,而我也……了無遺憾了,因為我終於……幫助到妳了……」他的容顏泛出一絲淺笑,拭去我唇角的血絲:
「能遇見妳,真是太好了……謝謝妳,克勞迪雅小姐……請妳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布朗寧先生──」
「克勞迪雅小姐──我愛妳。」
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釋然笑容,且笑中帶淚,淚水自他的容顏垂落。
原本撫摸我臉頰的手,啪的一聲落入血泊。
「布朗寧先生!布朗寧先生!布朗寧先生!」
我使出僅剩的氣力,搖晃著他,但他毫無反應,也感受不到他的氣息了。
「布朗寧先生!快醒來!布朗寧先生!拜託了!不要這樣……拜託你醒來,拜託你……你還聽得到我的聲音嗎?聽得到的話,拜託回應我……什麼都好,拜託……回應我……」
我持續搖晃他,但他仍毫無反應。我調整紊亂的呼吸,緊咬牙關,鼓起勇氣傾身,貼到他的胸口。
沒心跳了。
也沒有呼吸了,仔細檢查他的全身後,我確認了。
布朗寧先生,已經……
「……嗚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仰首,聲嘶力竭地哭喊,悲愴淒厲的哭喊聲,響徹整座結界,只有我還清醒著的結界。
只有我。
只有。
我。
★★★
不知痛哭失聲多久,我才勉強自己,使用剛恢復一些的魔力,為自己療傷。外傷雖然逐漸痊癒了,但心傷依舊劇痛不止。
明明已經可以正常行動,視野不再朦朧,但眼前一片迷茫,我失去方向感,身子依然顫晃,儼然行屍走肉。
我強迫自己,再度施展大範圍的治療魔法,但由於魔力不足,加上完全無法專注,不但完全無法發揮療效,還多出了副作用──原本還有氣息的人們就這樣死去了。我親眼目睹的。
他們原本還在掙扎,還發出微弱的求救聲,在我施法後,便發出悲鳴聲,甚至吐血,就喪失意識了。
結界內的所有人們,都陣亡了。
至少將近上百人。
即便過去也曾發生過治療魔法帶來副作用的事情,但也不曾致死,遑論大量的死亡。我很清楚這不單是因為魔力不足跟無法專注的問題,而是我心死了。
我失去為人犧牲奉獻的能力。
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不顧一切地救濟了。
因為我就連心愛的人都拯救不了。
因為我的無能,導致心愛的人為我犧牲。越是想拯救他人,越是連身邊的人都把握不住。
明明那個人,救贖失去一切,就連夢想都逐漸失去的我。這樣好的一個人,卻為了我而犧牲,只能眼睜睜看他死去……
明明我有機會拯救他,只要我還能榨出魔力……明明我有機會不讓這一切發生,只要我夠強大,能夠退治所有魔物,就不會有任何人犧牲……
只要我的策略沒有錯誤,沒有貪心想拯救更多人,就不會那區域的魔物全由我包辦,也不會架設比較脆弱的彈性結界,來救治更多難民……
一切的一切,都是我自不量力的後果。
自以為可以拯救更多人的後果。
若不是我對救濟如此執著,我根本就不會……做到這種地步……
──我深刻感受到自身的無力,想要不犧牲任何人去拯救人,很多時候……是辦不到的。這一切都是我對於救濟,走火入魔的結果,因此我才不想……有任何人對於『拯救』有所執著……
母親臨終前曾如此告誡過,但我當初還鐵齒地想,自己絕對不會重蹈覆轍,絕對不會踏上母親的後塵……
但事實證明,我無法成為比母親更出色的「救濟的魔女」。
我無法。
因為,妄執總是不知不覺間產生的,等到察覺之時,已經為時已晚了。
何況,在旅行的過程中,可能會遇到喜歡的人,以及國家。甚至喜歡到想定居下來,想要成為這國家的一份子,並守護身邊的人。我就是遇到了,才會淪落至此。
原本以為終於找到了歸宿,但一切都破滅了。
當我以為,自己終於能慢慢放下過去的包袱,過上嶄新的人生時,就失去了一切。
明明或許,已經逐漸放下「那個人」,可以創造新的回憶……
如今……留下來還有什麼意義?
於是我斷然離開了,雖然那場浩劫尚未落幕,但我無力介入了。我不但徹底放棄定居的想法,也不打算再回來了。
我無顏回來了。
或許這就是「命運」,無論如何想要翻轉,最終還是會被命運的惡意所收束,導向與自身期望背道而馳的結果。
我始終不願相信命運,但是──
──我覺得會發生這一切,都是因為『命運』──這麼說並不是要表達消極的人生觀,而是客觀闡述,自己對於為何會遭遇這一切,做一個合理的解釋。很多事情看起來像偶然,其實並不盡然。許多人事物只要有些微的分差,就會擦身而過。究竟是什麼,會讓我們跟那些人事物相遇?就是命運的牽線吧。
──不過有些事情,並不是只要用『命運』就能看開一切的,人都有極限,遍體鱗傷之後,就會真的走不下去了。而那些傷,也不見得會好。
──或許我們都深陷於命運的迴圈,當『命運的囚徒』呢……
母親說過的那些話,如今我終於深切體悟到了。付出如此龐大的代價後,終於明白了。
沒有親身經歷過的話,是不可能參透的。
但到親身經歷時,已經太遲了。
──我明白,我一定會幸福,過上無悔的人生的,母親。
母親,對不起,我沒能遵守承諾,對不起……
我只能逃,不斷不斷地逃,不知道能逃去哪裡……我已經,沒有旅行的目的了……
無法繼續走下去了,但也不知該棲身何處──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鄉了。
回到最初的那個地方。
雖然那裡是傷心地,但至少還有我最熟悉的風土民情,「他們」雖然已經結合,但至少若看到他們好好的,身為朋友的我也會感到高興吧……
不僅如此,那裡也有我的魔藥工坊,陪伴我長大的魔藥工坊,那是父母留給我的遺物。
回去經營吧。
雖然我不再願意使用治療魔法四處救濟,但用魔藥助人,還是做得到的。
我也不是徹底成為冷漠的人,只是不再對四處救濟熱衷,但在一定的範圍內,我還是願意盡我所能。尤其在身心休養一段時日後,因緣際會下還是有救助的機會,我的治療魔法還是能發揮效果,只是不願再燃燒自己了。因為一旦燃燒自己,魔法就更容易失控,可能會帶來不堪設想的後果。
只要不是在身心狀況過於惡劣的情況下,通常治療魔法還是能見效的。但由於身心受創,我也盡可能不使用治療魔法了,除非有足夠的把握。
比起當四處救濟的魔女,回去當魔藥師或許是最適合我的吧。
懷揣這樣的想法,歷經長途漫漫後,終於返鄉。這段期間我的頭髮更長了,我無意剪短,那是我無法放下的過去。
那是「他」留給我的遺物。
返鄉後,無論是查理斯,或者夏洛特,都發現我的轉變。但對此我不願解釋太多,改變的也不只是我,他們也變了,變得比過往更加抑鬱了。
我們都是。
雖然夏洛特、查理斯先後都在某個契機下,逐漸脫胎換骨,改變心態,走出陰霾,他們的感情也升溫了。甚至就連費雪學長,據說在跟我相談後也有所轉變了。然而,我仍在那遙遠的彼方徘徊。
那永遠也無法回去的,遙不可及的彼方徘徊。
──能用魔法實現的「奇蹟」,就不是真正的奇蹟了。越是深諳魔法,越能深刻感受到,魔法與奇蹟的距離是多麼遙不可及。
這是從前我對魔法的理解。事到如今,我對此的感受,更加深入骨髓及血脈,不時隱隱作痛吧。
本章終於畫下休止符,克勞迪雅篇就先告一段落了這次字數也爆到12000字了,創下本作的新紀錄。前傳的部分也結束了,接下來就會進入正傳了。克勞迪雅依舊是主角,實際上如何進行就先不透露了。
這次總算是交代了克勞迪雅不再旅行的原因,也在最後呼應了作品開卷語。此外也終於有了比較多戰鬥橋段,雖然我對寫戰鬥的興趣不大,也不認為自己在行,但覺得偶爾寫寫這種比較刺激的情節也不錯吧?至於其它內容,就不多提了,讓讀者自行感受吧。
接下來應該暫時不會更新了(雖然早就往下寫了),之後預計先更新別的,再回來更新本作喔,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