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勇者憤怒，抽刃向更強者；怯者憤怒，卻抽刃向更弱者。不可救藥的民族中，一定有許多英雄，專向孩子們瞪眼。」——魯迅
在我過去所待過的補習班裡，有的學生年歲與我相差許多，多一輪的有之，兩、三輪的也有。學什麼其實不必提的。因為大家普遍以為，像那些關乎學習的記憶或理解的部分，無論何者，他們多半都會受限於各種理由而力有未逮，事實上我所觀察到的也確實如此。
那些歲數如我父母輩的，於青年中是有些突兀。在我到這裡學習以前，有位亦曾在此教授過同樣科目的我的親戚，或許是真有所感，或是有著其他我所不知的緣故，對於那些有年紀的學生並不耐煩。
他問我，面對那些早已過了學習年紀，人生也早已定型，學了也沒多少機會給他們在社會運用的人，難道不會有些看不起他們，並覺得他們注定失敗嗎？
他是該領域裡的權威性人物，過去還常去中X院指導將來的國之棟樑，而他說出這樣的話應是有些深意。
於是起初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想著將來體會便可理解，眼下先不做評斷，可後來卻還不明白，使我有些迷茫了。
到我去補習以後，由於我的程度尚且可以，還算可以給周遭的同學做指導，當我真正與那些長輩接觸時，其中有一位使我印象深刻。由於他對這一竅不通的緣故，許多在我看來相對容易的題目也不能做，幾次指導，或甚至我全程操作，他都不很能記清。
這樣的日子一久，我反而是有些佩服他還願意繼續問而沒放棄了，直至有天我從不遠處的後座窺探到他的電腦螢幕，發現他正讀著什麼電子檔，但我可以看見那是我們課堂相關的內容，於是我湊過去問這檔案是哪裡拿得到的。他答我，是他自己做的。還稍微顯出羞愧，好像藏著什麼似的。我再追問，並且請他把這檔案打開，讓我看細一些。
我才曉得，這是他在別人指導後把內容以手機照相並整合製成的PDF檔。他在圖上後製文字，每張圖內皆有標明操作步驟以及旁人提點他的細節；同時，我也撇見他上課時常用的筆記本上，寫滿了在我看來絲毫不必特別記下的內容。
他這樣認真，卻顯得有些窘迫，直稱自己是記憶不好，才得用這樣的方法。
後來我不時咀嚼起當時那學生的窘態，這是源於什麼呢。我想，尷尬的情緒是被旁人給揭穿了某種不為人所容的面貌，可他的行為在我這裡，卻又是那麼值得使人讚美的。於是，這又與前面我所提及的那句，「學了也沒多少機會給他們在社會運用的人，難道不會有些看不起他們，並覺得他們注定失敗嗎」給聯繫上了。
這事雖然不算什麼，於社會議題自然是無涉的，僅僅是這樣一位中年快入老年的長輩，也不曉得能否有成效的，笨拙的學習過程。可那震撼依舊不能使我忘懷，以至於我本先忘了更早時親戚的話語，又在此刻回到我腦中，兩者衝突在一塊，令我不能沉靜下去，便想為此寫點東西。
我們是否做了使他們對自己的努力感到羞愧的「旁人」，亦或是成了直接向他們明確告知，要他們為了看來無意義的努力而羞愧，進而要其早點放棄，並且說這話時還懷有某種優越的「勇士」？
細思一會，我們似乎並不陌生。只是對「勇士」抱怨的人不多，因為指責與「預言」是要站高位的，而在另一側的我們，要得勝的法子除去證明以外別無其他，卻落到了他們的標準裡面。
一般而言，無論目的為何，見了他人勇於做出嘗試，不停地對此努力，我們是應反省自身，不只是欽佩，還是要慚愧的。而使人放棄與不做的理由千萬種，這應當是由著當事人的自主，偏有人不只勸誘，甚至還因各式理由或私心而試圖對其詆毀。
我們似乎沒少聽過周遭對某人做事的嘲笑。雖然不令人意外的是，最後成功跌破大家眼鏡，終於能在大眾面前挺起腰桿的事情沒有很多。絕大多數都如同旁人所預料，失敗或經受不住挫折而放棄了；在這樣的經驗下，他便會很沮喪，感到自己確實如旁人說的那樣，僅有那麼一點衝動，並且終將一事無成。
在鄉村裡或在都會中，在朋輩間或親屬裡，我們足以看到無數人正為自己而努力，在迷失自身定位的場域裡探索方向，甚而至於失去性命；旁人不曾動心幫助或予聲援不要緊，還有許多有「預知」的勇士，說自己也曾歷練過，無論或成功或失敗，但當事人偏要不聽自己的「勸告」，貿然行事、有勇無謀，那自然要失敗的。
努力從來無法保證成功，但努力也未必是替成功而服務；成功或許是目的，卻也不是努力後唯一的價值。可總有人想在他人成敗前就將其打壓，要連努力本身都要使人羞愧才行。
我們固然可以說，因為幾句諷刺或不看好便放棄的人，恐怕也成不了大事。在我看來，是如此，卻也不全是如此，這既非在努力卻被打壓的「弱者」之過，亦非肆意打壓他人的「勇士」任意揮劍的理由。
當前社會，最不缺的不是無努力無嘗試的人，而是得利者對奮鬥者的施壓，是落敗者站在有經驗的立場對後輩的責難，是親屬自稱出於善意的道德勒索，是毫無關係的旁人隨意想給人加幾塊使其寸步艱難的石子。
他們想去勸改人，想要人對他們認輸，要使人甘願服從於被他們所預言到的命運，故而稱其為「勇士」。
在那些已經找到自己應當身處的位置的人，以及那些忽視了自己的成功帶有一定程度僥倖因素的人，還有那些純粹旁觀的人們看來，三分鐘熱度的人會失敗，時運不濟的會失敗，信錯了的人會失敗，想改變社會的人會失敗，想試探自身極限的人會失敗；可常常失敗不因他們是失敗者，而是源於他們總在嘗試與鬥爭，而嘗試總與挫敗掛鉤，並且附帶人們的冷眼與笑意。
當一個人總是且只會指責或嘲笑他眼中的失敗者時，他這一生就將注定只有自己「成功」。而他的成功在他看來，當然自認為是他的能耐與勇敢，他說自己過去曾遭逢過什麼，以此為據，那他自然是勇者，因為他覺得自己成功過，即便這跟你的經歷是兩回事，卻因著他作為成功了的勇士，你的一切自然他是都經歷過了，或雖然未曾經歷亦未嘗試，但他曾想像過、猜測過，並且預料到不成，於是自己在做了以前便知道不該做，以至於終於是沒有做；如今你應驗了他的推測，因而對於當前的你的悲劇、你的失敗來說，他早算是有先見之明了。只是他沒有別的真切的意見，當然也不會基於他的先見而對你有所拉拔。
這些人認為自己跟你畢竟不同，他找得到你千萬種失敗的緣故，可他未必真懂得這樣多的失敗，因為你做過上百次徒勞無功的試探，而他有真知，懂得安分，許多冤枉路他曉得是不要走的；他說你太躁動，什麼都做毫無定性，那失敗是當然的，與之相比，他早已安撫了自己的良心，心如止水源於他沒有該做什麼的焦慮，於是他是成功的，正如他習慣了生活，不再接觸任何失敗的可能。
這樣安於生命的人總是要勝利的，已經再無追求，那自然可以一帆風順，換而言之，他們已經不向什麼去做鬥爭了。優越感源於自己基於一定程度僥倖得來，卻又以為是全憑自身努力或稟賦獲取的成就，佔據高位嗤笑著往上爬或正在墜落的人們；偶爾以抽刃向弱者證實自己的確堪稱勇士，既要降伏他人，亦降服於自己隨時可能陷入懷疑的心。
這是怎樣悲哀的勇士。只要你曾碰過這樣的人，你會曉得他縱然得到某種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卻未必有再嘗試的勇敢，倘使他在旁人身上看到了這樣的意志，就變得極為敏感，要不是預設了對方的徒勞，便是詆毀了對方的成功，畢竟那是他很看不過眼的；致使他除了極少數他所認同、吹捧的人，他對其他人所獲得的成功皆嗤之以鼻，甚至不認為這稱得上成功。
不過，若真碰上實力強勁，確實沒有可詆毀之處的強者，故而使他找不著下刀的破綻時，他倒也默然無聲了，站在這樣的人面前，他的先見之明也發揮不了作用；只是對別人卻還是能夠預知成敗的，畢竟上述這個是例外。
當你告訴他各人有各自的活法，世間是無法僅靠單一價值而維繫的；你說嘗試是必要的，而失敗雖然並不樂見，卻是有意義的，同時過程的重要性恐怕未必低於結果時，那些優越的勇士通常急於反駁，並且言辭激烈。除了這種刺激是出於他所看輕的失敗者之外，還因為那些批判他早已高度認同的思想體系的話語，以及使他意識到自己的價值觀念不是完美無缺的真理，他的心中確實對此感到深惡痛絕。
在人間，這樣的勇士已經很不少了。通常人一有餘力提刀時，面對旁人會有兩種情形：一是曉得大家的艱難，或尊重後生晚輩的，便願意為弱者把刀揮向更強者，以替別人除萬難。縱使沒這樣的氣量，也知道各過各的，沒必要抬高或看低別人。即便沒有再揮刃的氣力，也不至於將刀鋒朝向無辜者；另一種則是上面提到的那些，向強者對抗過便自認已經得道的，或對抗卻又未能長期支撐，進而把無力的憤怒面向四周，成了其他人前進的阻抗。
但我終究還是要一提，雖然是不久前才又想到的常識，卻也要在這裡提醒自己：敵人，無論是為你所認定，或他所認定，這都不足以為懼。因為雖然他們有刀，卻只能給你震撼，而不能真正使你精神衰亡。換而言之，該使我們警惕的，是心造的敵人，是握著刀的自我。
當我們受外界產生動搖時，這種震動會使自己作為弱者的一面被喚醒，此刻心中便存在著無力抵抗的弱者，以及持刀敦促著你的勇士，意圖讓這位弱者強健，重新賦予再站起來的能力。
一般而言，對自己有所要求從不是壞事，我們總是「慕強」的；只是過度誇大的好強，既加深了外在每次震盪的威力，也使弱者更弱，而更壞的是那位時刻盯著你的勇士，隨時準備向你最弱之處抽刃。
我實在覺得這是精神上的自虐，可總有人以為不是，以為所有的傷疤都將是好的。誠如上述，我們是要強的，一切詆毀弱者或進攻的行為，都是為了求得勝利的安撫，是生活，更是目的，是的，這自然也說得過去，但未免有些籠統而草率了吧？
那麼，別人砍我們，是激起我們的鬥志，我們要自省；我們砍自己，是恨自己不成器的勉勵，是不得不的戰鬥。於是，雖說總有扼殺旁人而故作勇者貌的惡徒，卻要看在他造就了使我們進化的苦難，便要對其懷抱感激之情；於是，自我的鞭笞更是革新的過程，良藥苦口，刀傷是越深越好，越痛越能功成名就。
今後，無論我們成為怎樣的人，當我們遇見將要上場迎敵的旁人，就會刻意去造那使人艱難的處境，一面說替他著想，一面拿自己的刀朝他劈下。
我說這是說得過去的。因為我看確有許多人拖著殘疾的身軀，持著沾過新舊血液的刀刃，認為自己奮鬥過，也幫人奮鬥過了，可是他們既怕被殺，又要被殺者感恩，當然，偶爾他們也要自己感恩，一邊注視著不夠強的弱者，滿臉洋溢著惡毒的笑意。他們日子也是這樣過來，便以為別人也該這樣過去。
成功、奮鬥、進攻、苦難、逃亡、落敗，都自然有意義，甚至有它的必須，可是在這些該是為著止息一切苦，是為了培育自身的韌性，它們這些不該成為目的，更不該為了使自己陷入危難而自我傷殘。
我至今還要再提醒自己這樣一句：我不是我的敵人。
弱者自有弱者的問題，無論是向外界挑戰，或克服內在的困境，弱者都有其侷限，只是使得弱者永遠為弱的原因，在於面對敵人來臨時的反應，往往自行斷定了結果，甚至用自殘來作為對傷害示好、妥協的手段。
我們都有注意到它在心中盤旋的時候，它是很難滅去的，但你以為真正的勇敢是去殘殺它嗎？
自殘給了我們藉口與錯覺。讓這怯弱的敏感心思，隨時受著刀，在砍得過癮以後，圖那一點感到自己已經付出代價的安心。不過，自我挑戰不是這個意思。
當外來的黑暗吞噬我們之際，會自卑，也會自憐，但要曉得它產生的挫敗，既不值得否定你的全部，也不值得你對此向它討好。能使你不沉淪於永恆的弱者，也不變為向其他弱者進攻的虛假的勇士，決定因素在於你固然受挫，可心裡另一位拿刀的自我，卻選擇將刀刃揮向敵方；在傷口滲血的同時，曉得自己更該向造成你挫敗的生理、心理環境進攻，才能使血液產生意義，而不是對黑夜懷抱感激之情。
受害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還要加害自己；犯錯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你相信自己將會一錯再錯；敵人並不足懼，足懼的是在你可以選擇抽刃之際，率先劈砍的正是自己。這不是戰鬥。
與其將苦難視為對自己為弱者的失敗的印證，不如用刀去剖切它，看看它內裡藏著些什麼；即便戰勝不了，也能在試錯的過程裡修正。先將錯誤視為投資，而非自傷的理由。當他人拿刀攻擊，要記得傷害只是一陣一陣的刺激且並不致命，致命的是傷害挫敗你導致的精神自殺；只要你不攀上自建的斷頭台，永遠可以對強者抽刃。
正如初戀的終結並不意味著青春的結束，一時的挫敗也無法論斷往後的一生；沒有人能從短暫的敗跡來預料一場戰局的勝負；真正的戰士會觀照自己的內心，卻始終面向敵人，因為他們知道，致使國家滅亡的不是戰士們的落敗，而是戰士們的投降。
道理很簡單。有人說我的文字給了點生活的勇氣，可我看來只是過譽，但我曉得這些話仍然有些用處，於是便繼續寫這點聊勝於無的空話。在我周遭，有的人被這樣砍死，有的還在受著自己造就的傷，有時看他們一邊努力，一邊以同樣的幹勁自我責備的模樣，心有不忍之餘，也不禁想替他們打氣。說這篇文章是為了他們而寫的也不為過。
祈禱沒有任何刀刃能殺滅他們的精神，只要他們還想活下去。我願意一而再，再而三地提醒與陪伴他們，也希望我不會遺忘自己所寫的這些。
只因我時常注意到自己是個弱者，但在自己將要被刀光劍影逼得無法呼吸之際，我要知道還有人被困在心牢，而我將來總有止住他人傷口，以及朝暗夜奮力揮刀的時候。
如果喜歡我的創作，麻煩點下GP或訂閱支持，也希望能點進我臉書專頁給個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