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雜記〈五十五〉血

十六夜郎 | 2020-05-22 22:16:36 | 巴幣 41 | 人氣 514

  我在文獻上曾見到過亞馬遜叢林裡,對於食人族的記載。那時以為很珍奇。像我這樣的青年,又是學文的,歷史上的相互攻伐,或自己國族的內鬥,多少也是懂了一些。

  有時我翻開紀錄,那些受害的人,譬如饑荒餓死者千萬數,水災溺死者百萬數,爭鬥戰死者數十萬,瘟疫病死者數萬計,掠奪滅村者千人數,誅九族連累者百人數,政爭落敗而槍決死者數十……則不過就是數字,在記載上也沒有名姓。

  史書往往一頁便寫盡了。

  數百數千年後的當代,至少在我臺是沒這回事了;可人的生存一如往昔,壓迫與被壓迫,或直言或暗諷,從來也都在延續。這感想過去也有,不是什麼新意,但社會倒也樂於「維持現狀」。

  當今我們似乎不吃人了。在資本主義發展下的社會,民眾大多有了相較往昔更優渥的生活品質,小確信、小資族、厭世代等等新詞彙意味著新時代的轉型,我們終於能騰出時間,注意到過去未能清理的餘孽;不過,我偶爾還聽到有人想「復古」,說是過去人們讀四書五經什麼的吧,也許不那麼前,是所謂的四維:禮義廉恥,以及八德:忠孝仁愛信義和平。那些守舊派以為這些是青年所沒有的,一點也沒有,因為都給「洗腦」了。

  前些陣子,有網紅在路上遇襲,似乎又使人說這樣的話,一說治安敗壞是社會缺「廉」,二說網紅口無遮攔,是缺「德」。無論何者,遭打一事在一些人眼中是「剛好而已」,因為若能復古,這些狀況可能就不會發生。

  我還憶起,過去常見的新聞,若一位母親的女兒被殺,你說點什麼,旁人會說你不懂失去孩子的疼痛;可當你失了孩子,準備要講理,要改革,要問是非時,旁人又出來對你說:「你不配做一個母親!」

  意思是,讀過禮義廉恥的,似乎與未讀過的沒有區別。

  對此,我這樣的青年對舊社會也憤慨不平,老想去改,而這些變改則需批鬥高官與富商,資源分配,撤走他們的權責,因為這樣才能正義。

  過去也是看長輩處理人血饅頭,先不用孩子動手,只要學。新年時,他們還要放到供桌上拜佛祭祖,讓街坊看看他們的富足,準備多少便擺上多少,很以為得意。

  這饅頭滲著血越多,饅頭堆積成山,比當時的我要高。有的鄰居知道長輩吝嗇,不敢問,跑來問我這樣的孩子,求我們施予他們一些不知來路的饅頭回去治病;一些家境並不富裕的,要了沒成功,也不曉得我們這些孩子不要吃饅頭的,沒問過就偷拿幾顆饅頭回去。

  當中一些人被抓到了以後,成了一顆新的饅頭。

  長輩用紅的、白的饅頭,說哪樣是於我們有益,哪樣則是斷然不可;我在好久以後才懂長輩的話,他們談怎樣養生、延年益壽,都教我們與人為善,卻在話語的縫隙裡訴說其實無人可信。

  至今的社會和數十年、數百年一樣;因為在歷史上是有許多改革派的,不過後續都成了當今的守舊派,並對當今的改革嗤之以鼻。而「血饅頭」的稱呼在這時代確實過於野蠻,我們現在連恐嚇的話都要文雅起來。其實也沒多大異樣——仍是那樣令人疲倦的社會。

  可我們也非毫無所獲。我們在極厭那血饅頭的同時,試圖清洗過去的血跡。要刨挖前朝禍根、要人民自決、要推翻父權、要徹查財團……舊時代的問題好像都被我們揪出來、翻新了。

  只是偶爾,我會憶起自己也曾望見舊時代的人們被押赴刑場的畫面。他們在新時代的批判中拖出了腳鐐沉重的聲響,雙手被手銬弄緊無法掙脫,明顯年老氣衰的樣子,已不見當年榮光。我們這輩的青年幾乎恨不得要將他們就地槍殺,但這種恨意沒有太大效用,只是感動與刺激彼此;那些將要被淘汰的他們似乎對於世事早已變得麻木不仁、得過且過。不過,有件事是我至今仍想忘卻,但無法忘卻的;那是我們在他們的眼瞳中,看見了我們自己的身影。

  據那些負責槍決的人說,刑場上有些禁忌是長久以來便有,其中之一便包括執行死刑的人,絕不可沾到死囚的血。我有時覺得不只在刑場,好像這是各處都有的事。

  夜裡,當我的視力被隱去之際,還會不小心忘卻了這些事,也覺得血饅頭的事是絕不會有的。可在放下戒備時不多久,又讓一聲巨響驚醒了神經;當我備好刀刃衝出門外,街道卻又一片平靜,但我已不得安睡了。

  其實那聲巨響我是聽得出的,那是墜樓時的骨折。我還知道,隔日的社會仍然是天下太平,地上也絕無血跡。

  我相信改革是必然要有犧牲,實踐理想也該有所謂的不擇手段,頂多是良藥苦口,別無大驚小怪的必要——這是能治病的。何況過去死的人多了,現在沒多少個,不足為奇,或只是被打,那更別無費心的必要。問題好解決,那些遭罪的,哪位不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惡之處,哪位不是剛好而已!

  我很想信那樣的話,以至於口號喊到聲嘶力竭,深怕旁人對我也有顧忌。我實在想相信人的苦難還真有剛好而已,想相信新改革、信理想、信人心,相信我們確實是在改革的路上,要不絕對是在理想邁進的過程中。

  可我最終發現,唯一可信的僅有自己,並且偶爾也還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可信。

  因為就所見的樣貌而言,我們似乎極厭「復古」,為的是「革新」,但不免讓人疑心走的只是「復興」的老路,或再持續相同體系;我也在想社會是不是一面批判父權,卻還想控制婦女;是不是女人一邊鼓吹自立,仍要期待男人養她;是不是我們在這裡口沫橫飛,於實事卻毫無作用;是不是我們鼓勵實話,自己實際卻根本不說;是不是鼓吹人權的同時,盡力避免與他們生活重疊的可能;是不是在所有寫著禮義廉恥、仁義道德的旗幟下,全都插著他人的屍體。

  我們是善於反省的一代。在讀書或看電影,或聽獨立音樂或參加文藝沙龍時,都會激起我們的反思;反省之餘,在劃分敵我的誅伐聲中,我看見新時代的旗子,彷彿將這近一世紀甚至半世紀的脈絡,變了新的法子,成了新的壓迫。

  我們是不是單單變出了人道的口號,玩著乾淨的把戲,用批鬥去指責批鬥,用人家的血去給自己洗手。自己極恨「大人」,也恨其他「異端」;是不是都懷著平等、公理、正義的善意,希望思維不同的人能與我們徹底隔絕,並在「清洗」後要孩子學著良善。

  《狂人日記》說:「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別人吃了,都用著疑心極深的眼光,面面相覷……去了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飯睡覺,何等舒服。」

  魯迅在將近百年前寫下的話,只能諷刺地給我以麻醉。我不要在意那些滲出的血沾到了什麼食物上,吃就對了,因為去了這心思,何等舒服……我也怕被安上罪有應得、剛好而已的罪名,民眾的惡意,是由善意與冷漠聚集成的,施展正義的心不下於劊子手。

  只是,一旦我開始不信人以後,即刻意識到這恰是彼此疑心的根由,我又因此而後悔,感到自己加深了社會的敵意,自己也身在其中。我暗忖著也有人與我一樣,但我們都得藉著血來升官發財、衣錦還鄉,在名額有限的前提下,不碰血的人注定成了他人的營養,誰叫他們有婦人之仁,誰叫他們不「狼性」,不跟著「人吃人」!只能等著自己被製成什麼食物,嗚呼!

  其實,我們都見過製作食物的場面,也許我們是動手處理的廚師,或分明會做卻故作不會的看客,或購買成品以滿足口腹之慾的顧客,或單是湊熱鬧的麻木群眾。

  我至今還吃不慣這世間的食物。

  我一直都明白人在身後暗藏的匕首,以及在血沫中撒鹽調味的意圖;我也一直知道在飢餓時,就算是孩子也要被拿來吃。在這,惡意未必不能帶來成功,血饅頭、血漢堡,無論什麼都為著生存……或好玩。

  善意有什麼作用,公平有何意義,不會因為待人真誠而免你一刀。在前進的浪潮之中,不願前行的就有「可惡」的罪名。

  我一直都看著社會,意圖保持冷靜,冷靜地看著被吸乾血的人向下沉淪,也瞧見另一些吃飽的人正在加官晉爵;我一面痛恨,一面擦去手上分不清自己的還是他人的血。於是我的這麼一絲虛偽、自欺,就在這裡了。

  這點虛偽是我至今生存的餘力,往後還想這麼虛偽下去,直到自己都真假難辨、似幻猶真,好像再也辨不清睡夢與清醒,分不出這是什麼時代,走的是舊路還是新路。

  我絕不信唯我一人對血深惡痛絕。


  一種似左非右的立場混淆,既不能進而又不能退的尷尬與反省。自我的世界不需要由他人來批鬥,只要你願意自己站上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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創作回應

白森鈴
品讀的同時,心中浮現起以前課本上的「吃人」,果不其然,提到了狂人日記。
那時還不懂何謂禮數吃人,如今除了憤恨外,其實更多的是悲傷;
憤恨於「吃人」的人,卻也悲傷於「飢餓」與「逼迫」,無法誠實、無法滿足、無法安穩……我們何嘗不為可憐之人,都曾有過經歷的時刻。
我想,或許只能抱持感恩的心,說聲「我開動了」並雙手祈禱地將食物入腹,最後說聲「感謝招待」,將所有過往消化為自己的一部分,繼續前進。
2020-05-23 00:19:01
十六夜郎
你寫得不錯,不吃飯就餓肚子,吃了以後又有罪惡感。但這吃來吃去其實是一種常態,也是一種時代轉型或個體競爭下自然不過的情境
感激每一個為你而犧牲的人,接受每一次不得不的安排
2020-05-23 19:21:04
十六夜郎
我開動了~<3
2020-05-23 19:21:14
RockUser
癡人吃人,吃人人癡,人癡人吃,人吃癡人
2020-05-23 01:03:06
(๑˘• ¸•)˘{鳴aiRN7⁆

個人不知何故,


見:當今不吃人(物),之句述;

浮:卻仍有吃人(心),之聯想。


2020-11-05 16:00: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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