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傳、 黎明之前 Life Goes On(尾聲)
「幾個月啦?」
「五個月,昨天產檢的時候醫生說是女孩子呢。」
「哦——你肯定會是那種溺愛孩子的蠢老爸吧。」
「怎麼可能啦。」
一定是這樣啦。你都笑得合不攏嘴了,說服力根本是零。
的確,小孩子很可愛,比想像中還來的有影響力。像我這種原本不喜歡小孩子的人,也在這兩年間變成一個溺愛姪女的叔叔。
說是這麼說,光是一個小丫頭就夠我操心了。吃飯也好、課業也罷,各種能想像到的大小事全都得由我來煩惱。雖然很辛苦,但當我開始適應兩人生活時,一通越洋電話再次給了我一記重擊。
大嫂又懷孕了。
據大哥所說,再過幾個月穩定後便會回內國待產。
至於理由嘛,大概是想讓那孩子趁小習慣這裡的一切。
簡直胡說八道嘛……大哥。
「唉……」
我拿起手中的啤酒罐,大口的喝下。沁涼帶點微苦的液體滑過喉嚨,順暢的直達胃部。
雖說已經二月了,但以南部而言還是有點冷。
秋雨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點,他以稍大的音量對不遠處的兩人說。
「喂——別把衣服弄濕喔,會著涼的。」
手裡拿著許多貝殼的蘭轉過身開心地點了點頭,她身著一件淡藍色連身洋裝,就像晴朗無雲的蒼穹般。
秋雨的關心很顯然是對另一個粗線條的傢伙說的。畢竟蘭到海灘後一直都坐著休息。
「秋雨哥快點來幫蘭姊撿貝殼啦——」
手腳沾滿沙子的語晴揮了揮手,精神飽滿的大聲回應。
「傷腦筋……」
秋雨邊苦笑,邊看向我。
「快去吧,他們在等你呢。」
蘭二十歲生日那天,他們結婚了。
沒有婚禮、婚紗、宴客等等華麗盛大的儀式,只有一張薄薄的結婚登記書,以及我跟王叔兩名必要的證人。
認識他們的人毫無例外都覺得訝異。
「到底在想什麼啊?」王叔邊用「這傢伙真的靠得住嗎?」的眼神盯著秋雨,同時在證人欄戰戰兢兢的寫下名字。
畢竟連我父母都爽快答應這婚事的情況下,王叔也不好多說些什麼。
況且,就算大家都反對,他們還是會結婚的,這點我是再清楚不過了。
他們很努力。
兩個人都是。
秋雨的撰文能力受到某位富有聲望的教授賞識,聽說是該領域的佼佼者,在他的穿針引線下拿到一份能自由分配時間的專欄寫作。雖然薪水不算多,但足以讓他支應在學的開銷。
蘭則是全心全意當他的後盾,偶爾接些家庭代工的兼差。日子過得很辛苦,但兩人還是同心協力、搖搖晃晃的走了過來。
再過幾個月,秋雨就要畢業了,只要順利通過教師資格考試,就能有更穩定的工作。
一切都朝著理想、美好的方向前進。
他們肯定會手牽著手,累積很多快樂、美好的回憶。當然,還是會吵架,經歷許多不如意的事。畢竟是兩個人的生活嘛,啊,再不久就是三個人了。
哈哈——
那真是難以想像的幸福啊。
哈哈——
我的確守護好她的笑容了。
只要這樣就夠了。
但是,這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想法罷了……
*
「你怎麼來啦~」
一走進病房中,立刻聽見熟悉的聲音。
「剛下班,順路過來看看。」
醫院不是什麼讓人覺得舒服的空間。這點北部跟南部都是一樣的,天花板、牆壁還有擺設都是一片雪白,若沒有窗外的黑,時間感肯定沒三兩下就錯亂了吧。
我走近病床旁的家屬休息椅,剛坐下便覺得房間更加狹窄了。椅子上還有一本繪圖日記本,上面密密麻麻畫了許多塗鴉。
「秋雨呢?」我問她。
「剛帶孩子回家休息~」
陷在床鋪中的蘭試著拿下氧氣面罩,原本纖細的手臂明顯更消瘦了,連這樣簡單的動作都顯得吃力。
「喂,別亂來啊,我聽的見妳說什麼。」
我這麼一說,她靦腆的笑了。
那是與小時候一模一樣的笑容。唯一不同的地方,是那因生病而消瘦憔悴的面容。她的氣色很糟,蒼白得像張紙。但她不以為意,還是對我露出笑容。
哈哈——
我也笑了,不過鼻子與雙眼總覺得酸酸的。
「好想出去走走喔~」
「那可要多吃點飯才行,妳又瘦了。」
「嘿嘿~吃不胖可是女人的夢想唷~」蘭說完的同時,或許是察覺我的心情吧,突然流露出愧疚的表情說道:「我會努力的……」
「看在孩子的份上,加油吧。」我將手邊的日記本遞給她。
「那是當然的囉~」她伸手接過,低著頭開心的笑了,「專業的家庭主婦可不會這麼輕易就認輸唷~」
哈哈——
病房中迴盪著我的笑聲。雖然清楚她的身體從小就是這樣,但我的心卻沒來由的亂成一團。明明她就在伸手就能碰觸的前方,只管將想說的話語傳達給她就行了,我卻連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最後如同燒盡的火柴般沉默了下來。
一回神,蘭正望著窗外。
「志,我好想吃棒冰棒呢。」
「嗯?」
「你還記得嗎?小時候我們都會去王叔的雜貨店買那些酸酸甜甜、冰冰涼涼的棒冰棒。」
「記得。」
「嗯,以前家裡很窮,母親也因為工作的關係忙得不可開交,但還是會給我零用錢買點心吃。那些五花八門的零食中,我最喜歡的就是棒冰棒了,能夠折成一半分享給別人。第一次買的時候,因為太好吃了,便想讓母親也吃吃看。我就這麼握著半截的冰棒在家等她。結果啊,我不小心睡著了,冰棒也融化流了一地。」
「肯定要挨罵了。」
「雖然被唸了幾句,不過她一副很開心的樣子呢。」
嘿嘿,蘭笑了。她緩緩翻開日記本的一頁,那雙瘦弱的手止不住地顫抖。就連翻動書頁如此簡單的小事,都已經力不從心了。
「志,你看看這個。」
我接過日記本,上面畫了一家三口,戴著眼鏡的爸爸、滿臉笑容的媽媽與手拿遊戲機的小女孩。
「最喜歡媽咪了。」
塗鴉的旁邊用蠟筆寫著這句話,小小的字跡看上去很不習慣寫字的樣子。
「那爹地呢?」其下簡簡單單的幾個字,彷彿能聽見嘆息聲。
「也最喜歡了,不過媽咪多一點點。」
是啊,她擁有絕對不能輸的理由。
那雙深邃的雙眼中散發著名為母愛的光芒,既堅定且柔和。
「看著孩子一天一天長大,我大概能理解當時母親努力的理由。」
我點點頭。
「就算多一秒鐘也好,我想盡可能參與這孩子的生命。她以後會交男朋友吧,可能還會因此跟秋雨吵架,這也不要緊。開心的事情、難過的事情以及許多的事情。無論如何,我都會陪伴她。」
我再次點點頭。
「能成為小希的母親真是太好了。」
溫柔的聲音。
蘭是個說到做到,很有毅力的人。為什麼會這麼說呢,因為她從來沒毀約過。遊戲機也好、照相機也好,甚至是實行荒唐的求婚計畫,她都會堅持到底。
哈哈——
我的擔憂根本是多餘的,意識到這點後,我這麼對她說。
「出院後,買些棒冰棒跟零食,大家一起去踏青吧。」
嗯,她點點頭。
「約好了喔。」
但……
這一次,她食言了。
這是她第一次食言,也是最後一次。
*
朦朧中,臉頰溼溼熱熱的。
我發現自己在哭。
不僅是因為悲傷,也是自己必須獨自面對這照常轉動的世界。
就算停下腳步,仍會被殘酷的現實無情地推向前方。
也曾經去期待這一切不過是她所開的一個玩笑。
但是這種想法根本不會成真。
這就是我失去她之後渡過的十年。
所謂的記憶,正因為能與他人一同經歷,持續累積才得以存在。但是,只要一不在身旁,那些記憶,便會逐漸褪色,最終變得模糊不清。
我很努力,非常努力不忘掉這些回憶。
「喂,哭什麼哭啦,志。」
有些不耐煩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我順著那個聲音緩緩睜開雙眼。我躺在老舊的沙發上,牆上貼了不少電玩遊戲贈送的海報,雖然有些泛黃就是了,電視正播放著深夜談話節目,時鐘的短針正指向二的位置。
我坐起身來環顧四周。在一旁的語晴用無奈的表情看著我。
「咦?我怎麼……?」
「真會給人添麻煩耶。不是說不喝酒嗎?我都要睡了,結果阿信打電話叫我把醉倒的你扛回來。」
抱怨歸抱怨,她還是遞了杯微溫的開水給我。
「你啊,剛剛回來的路上,一直喃喃自語不知道說些什麼。好不容易到家,卻又突然哭了起來。」
「啊……沒什麼啦。」
她有些憂慮地窺探我的臉。
「又夢到蘭姊了嗎?」
「……」
我沉默不語。語晴見我這樣,則繼續說道。
「很寂寞吧……我也是。明明不願接受他們離開的事實。希望能緊抓美好的回憶不放。不過,每一次要想起他們,卻需要很多的時間。或許哪一天,那些回憶會模糊的連自己都想不起來吧。」
「……」
「他們肯定不樂見我們為了這些事裹足不前吧。」
啪啪,肩膀被拍了兩下。
「已經足夠了,你已經很努力了。」
我的確是個脆弱的人,不只是心靈,淚腺似乎也壞了。
顧不得語晴就在這裡,我失聲痛哭,光是坐著就已經耗盡全身精力。
蘭,對不起……
秋雨,對不起……
我選擇在心底呢喃這些沒能說出口的話語。
一而再、再而三地呢喃著。
我沒有你們想像的那麼堅強。充其量只是一個迷失在這個殘酷世界的懦夫。我討厭這樣的自己,卻又無可奈何,不流淚的話,就無法想起他們的面容。
這時,語晴遞給我一本老舊的日記本。
「這是我剛剛在緒的房間看到的,就放在桌上而已,他們好像把你放舊東西的箱子打開了。」她輕聲地說,眉頭微蹙,或許是擔心再次刺激到我吧。
我抹去臉上的眼淚與鼻水,伸手接過東西。
那的確是有相當歲月的物品,封面、內頁甚至是字跡,幾乎都褪色了,封裝的地方也鬆垮垮的,光是翻動似乎就要四散般。
幾年前,我從小希的手中收下這本日記本。
「父親每次翻開這本日記的時候,總會說如果你也能看看的話該有多好。」眼眶噙著淚的她這麼對我說。
時隔多年,記錄著他們一家生活點滴的日記本,再次交到我的手中。
不過,怯懦的我缺少翻開它的勇氣。
我選擇將它塵封在櫥櫃的深處,裝作沒發生過這件事。
在這個沒有蘭與秋雨的世界中,就算自己變成這副懦弱的樣子,那也沒什麼關係吧?明日終究會到來,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只剩我孤身一人待在這個毫不起眼的沒落小鎮中,理所當然的活著。
或許,我僅僅是尋求那根本不存在的救贖吧。
一回神,我已經翻開日記本了。
我緩緩翻動書頁。這是蘭與穗希共同紀錄的日記本,裡邊除了塗鴉外,大都是如同聊天般輕鬆的心情筆記。晚餐菜色、遊戲、課業、有趣的事等等,天南地北寫了許多。
不過,隨著蘭的字跡逐漸減少,越來越不工整,我的心跳也愈發急促。
我深吸一口氣,盡力壓抑顫抖的雙手。
彷彿能聽見蘭那軟綿綿的聲音,已經變得模糊不清,那是被時光遺落的聲音。
沒有人會聽見,無法傳達到遠方,是我無數次追尋的聲音。
大概是書寫速度不快的關係,墨水滲透到紙張的背面。
這一頁用歪七扭八的字跡寫滿了。
「午安,我是蘭~趁著打點滴的空檔,想記錄下今天的心情。天氣很好,病房外應該很暖和吧?感覺很適合睡午覺呢。雖然有些突然,但是去海邊玩的話肯定很棒吧。這幾個禮拜只能從窗外高樓的縫隙看到天空,一點也不過癮呢,還好秋雨聽到我的抱怨後,馬上就拍了幾張照片給我解悶,雖然是黑白的,但已經足夠了。能夠下床的話,我絕對要第一個去屋頂散心。只要仰望湛藍的天空,就能暫時忘掉生病的事情。說起來,還沒幫小希買泳裝呢,這年紀只要穿連身式的就可以了吧?再請志教她怎麼游泳好了,誰叫她老爸是旱鴨子呢,嘻嘻……」
下一頁……
「晚安,我是蘭,離熄燈時間還有一會。雖然很想寫點什麼,但是好想睡呢。光是醫生說暫時不能出院這件事就讓我好沮喪。不過,我不想讓他們擔心,打起精神吧!就算沒胃口也要大口把飯菜吃下去,早點讓身體好起來才行!」
我埋頭翻動書頁,試著在字裡行間找出些什麼。
下一頁……
空白。
再下一頁……
還是一片空白。
我頓時慌了,著急地一頁翻過一頁。終於,又看到那模糊的字跡。
「秋雨……我昨晚做了一個夢。好藍好藍的天空……還有冰冰涼涼的海水沖過腳邊……我想,那一定是我們立下約定的地方……這些年來謝謝你一直陪著我……謝謝你……最後……希望你讓我再任性一次……我想去看海……跟你們一起……」
秋雨,你為什麼希望我看這本日記呢?為什麼要讓我再次直面失去她的痛苦……?
我想,我已經無力承受這一切了吧。
在體內殘餘酒精的催化下,我的情緒徹底潰堤。
視線變得模糊,淚水再次奪眶而出。
無力拭去的淚水就這麼滴落在日記本上。
意識恍惚之際,耳邊彷彿聽見蘭那輕細的聲音。
「沒問題的。」
雖然看不見她,但她的表情肯定是微笑吧。
「再怎麼難過,都要打起精神喔!」
我做不到啊!已經努力過了無數回,卻怎麼樣都無法跨過那道傷痕。
就在我想大聲回她做不到的時候,另一個聲音從身旁傳來。
「喂,你這傢伙,別把這麼重要的東西當成面紙來用啊!」
那略顯沙啞的嗓音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什麼嘛,嘴巴還是一樣壞呢。他每次說完這種裝模作樣的話後,總會習慣性的推眼鏡,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
「該放下我們的事情了吧?」
「……」
「沒事的,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唷~這樣就足夠了。」
「讓我們掛念的人,可不只有那孩子而已……」
淚水再次滴落,在泛黃的紙上擴散開來。
「好好看看我們留給你的東西吧。」
「先這樣囉,要慢慢地看唷~」
等——
我抬起頭來。當然,身旁只有語晴而已,還有手上這本破破爛爛的日記本。
都只是幻覺罷了,但剛才的一切卻是這麼的真實。
我的視線重新回到日記本上,一邊小心翼翼地翻著被淚水沾濕的紙張,慢慢地、仔細地尋找他們所留給我的東西。
翻過數十頁的空白頁後,好不容易,我在最後一頁發現了墨水的痕跡。
不過,書頁與封底卻微微黏在一起。
還好黏貼的位置並沒有黏死,大概是用了某種特殊的膠水吧。
於是,我謹慎的找到缺口,順著痕跡緩緩揭開。
紙上密密麻麻的字映入眼簾。
最上方圓滾滾的字跡如此寫道。
「雖然很突然,但這裡就由我寫下第一筆囉!好像畢業紀念冊的簽名留念呢~既然如此,那就留些話給未來的大家吧!在這本日記本寫完之前,可都是秘密唷,全部都是。」
字字句句都是過於開朗的話語,我繼續往下讀。
「首先,給我最愛的小希。有好好的吃飯嗎?挑食可是會長不高的!多吃蔬菜對身體很好呢,雖然媽咪也不喜歡吃蔬菜,但不能學媽咪唷,絕對不行。最近啊,媽咪常常看妳窩在窗邊看樓下的小朋友們玩耍,妳很想跟他們一起玩吧?但是妳卻什麼也不跟我們說,因為妳跟爹地很像,都是那種會獨自悶悶不樂的個性嘛。媽咪也很希望妳能再去上學,交些新朋友,畢竟有能談心的朋友,一定是很棒的事情!」
下一段……
「再來是老公。工作忙壞了吧,辛苦你了!謝謝你為了我們一直這麼努力。我也會加油的!這時候呢,我好希望你能夠請個假,我們再一起出去走走~不過,現在新生活才剛起步,這種任性的話果然是不行的吧,嗯,絕對不行!畢竟老公你可是個一直跑在前頭的人呢,所以我會陪著你、在你背後支持你的,只管向前邁進就行了,約好了唷!」
然後,便到此為止了。
接下來的內容是由另一個人所寫的。
「今天是女兒十四歲的生日,妳走後不知不覺已經過了好幾年。我原以為世界會在妳走後毀滅。但是呢,每天睜開雙眼,這世界還是一如既往地存在著。有時,我會這麼問自己,如果當年沒有答應妳那無理的請求,一切是否會不同呢……?不過,凝視著女兒熟睡的側臉,越覺得有這種想法的自己真是個笨蛋。妳會原諒這樣的我嗎……蘭。就算藉著酒精讓自己沉沉睡去,卻無法忘掉妳的聲音與笑容。如此沒用的我,在今天被女兒唸了一頓,這是她第一次對我說教。唉……我真是個失格的父親啊……為了保護她,只能盡可能將她留在身旁。我也明白,在這間小小的公寓內,不可能是她人生的全部……」
我抬起頭,將沉積在肺部的熱氣吐出,再次深呼吸,略帶冰涼的氣體有些刺激,讓我的腦袋清醒不少。我繼續往下閱讀。
「答應讓她回學校上學的事情。正確或錯誤,我已經無力再去思考。一直以來說著欺騙自己的謊言,到頭來仍得面對這樣的現實。志,如果是你……不會像我一樣裹足不前吧……?只要一回想當時與你在屋頂衝突的畫面,便會忍不住大叫。明明都已經是十幾年前的往事了,當時的記憶卻鮮明的刻畫在腦海中,不論是生氣的你,還是打圓場的蘭。自己真是個不知進取的人,總是害怕任何人受到傷害。但是啊……女兒握著我的手,真誠地要我別擔心她。那堅毅的眼神像極了年輕的蘭。是啊……身為父親可不能這麼懦弱,對吧?」
底下附著一張已然褪色的拍立得相片。
三名穿著舊式高中制服的學生,開心的在校門口合照。他們笑著,即使不知道未來會如何,他們仍開心的露出笑容。
語晴湊近我身旁,看著那張照片。
「這不是蘭姊和秋雨哥的高中畢業典禮嗎?」
她的聲音就像在我挖苦我似的,特別強調是他們兩人的畢業典禮。
「是啊。」我掏出皮夾,拿出用壓克力保護的同一張相片:「王叔幫我們拍的,再說妳怎麼會知道這件事啊?」
「蘭姊常常在點心時間跟我說些有的沒的嘛……」
我不清楚蘭到底還說了些什麼,不過我也沒勇氣繼續追問,畢竟她可是知道我許多糗事的人。
「真是個大嘴巴。」
「女人就是這樣嘛。」她理所當然地說著。
語晴似乎想仔細查看照片,便輕輕地接過我手裡的日記本。
與平時強勢的樣子相比,亞麻色瀏海下的雙眼透著淡淡的哀傷,就像當年那個臉上滿是眼淚及鼻水吵著要回法國的小女孩。
雖然已經是老早以前的事了,記憶卻格外鮮明地浮現腦海。
再早個幾年的話,或許還會想回到那樣充滿光輝的年紀吧。但是啊……現在已經不會這麼想了。
「志,照片後面有寫字耶。」
「嗯?」
「你要自己看嗎?」
「妳唸吧。」
她將單側浮貼的照片翻了過來,清了清喉嚨後輕聲地唸道。
「什麼是幸福呢……?在那寧靜的星夜,妳這麼問我。聽著妳的聲音,心底深處便會逐漸被填滿,充滿溫暖的東西。什麼是懲罰呢……?在醫院看著妳平靜的面容,我這麼問自己。妳就像睡著了一般,似乎還帶著笑意。十八歲的我們,在看些什麼呢……?」
語晴突然停了下來,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
好一會兒後,她才像是做了某種決定,緩緩開口。
「我們那澄澈雙眼所映照出的,就是所謂的幸福吧。就像星星總是高掛天際閃耀光芒,即使重來千百回,我依舊會做出同樣的選擇。一直以來,謝謝你們,對不起……」
語畢,她唰的將日記闔上,放在我的腳邊。
「真是的……這算秋雨哥少有的坦率嗎?」
語晴苦笑著問我。
「沒什麼不好吧。」
我重複著這句話,一而再再而三的。同時細細回想蘭那令人懷念、略帶羞澀的聲音。他們去哪了呢?是否在這樣的冬夜中,仍手拉著手,向著即將到來的黎明不停地奔跑?
只要這樣就足夠了嗎?
只要這樣就夠了吧。
我不自覺地面露笑容,一邊盯著手裡的日記本時。語晴站起身來,開口問我。
「你要在這裡過夜嗎?」
「酒還沒醒呢,只能這樣了。」
「真拿你沒辦法耶,笨蛋叔叔……」
她似乎很開心我這麼說,笑著嘮叨了幾句,邊走回房內拿了幾件棉被與厚外套給我。
「早點睡啊。」
「妳也是,黑眼圈都跑出來了。」
「少囉唆!」
哈哈哈——
在她回房後,我獨自待在客廳思考。
夜深了,除了細碎的風聲外,周遭寧靜的連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一清二楚。
正當我要起身關燈時,那個貼著鬍子大叔海報的房門緩緩地打開。
嬌小的少女揉著雙眼,睡醒惺忪地打了個哈欠。
「呼啊——咦?叔叔?」
「還沒睡啊?很晚了呢。」
「想喝水……」
說完,她扶著牆壁緩緩向廚房前進。大概是止痛藥藥效退了吧,皺著眉頭忍耐的表情讓人心疼。話說回來,她大可把緒叫醒去倒水,但向來唯我獨尊的她卻難得沒這麼做。
「要不要幫妳?」
「沒關係。」
感覺光是這幾公尺的路就已經用盡全身的力氣,但最後她還是獨力完成了這件事。
她走到我身旁的沙發坐下。接著,她似乎發現了我手裡的日記。
「那個……」
猶豫了好一會,我開口了。
「嗯,是妳的東西。」
「媽咪跟爹地……」
穗希似乎想說些什麼,以略帶憂傷的眼神凝視著我,好幾次都在開口之際將話語硬是吞了回去。我沒有催她,倒不如說自己也沒有餘裕這麼做。
「叔叔……我跟媽咪一樣自私嗎……?」憂傷的表情隨著這句話轉變成疑惑,她低聲問我。
「或許吧。」
自認識她以來,這是我第一次沒有給她確切的回答。
「不過緒可是個努力起來連我也會嚇一跳的傢伙唷,儘管相信他吧。」
我用平時輕鬆的語氣說道,並把那本重要的日記本遞還給她。
穗希低著頭,長長的睫毛顫抖著。
「他再怎麼說也是個男人,有些時候越是說不行,他就越是會整個人往那樣的荊棘中鑽。他已經決定這麼做了。妳也好,或是身為長輩的我也是一樣,都不應該再去質疑他所做出的選擇。」
我試著將這番笨拙的想法拼湊成彼此都能理解的話語。
沉默片刻後,穗希用睡衣的袖子抹了抹臉。
「笨蛋耶,有夠笨的。」
是平常臭罵緒時的聲音。是的,即使事主不在場,眼前彷彿能看見那瑟瑟發抖的身影。
「畢竟那傢伙從以前就是這樣嘛。」
聽我附和時,她微微一笑。
「不是他啦……」
穗希臉上掛著笑容。
像是確信了某些事物般,溫柔的微笑著。
那笑容像極了我曾誓言守護到底的人。
會幸福的,你們一定會比所有人都幸福的。
我在心中高聲吶喊,向著窗外無垠的黑暗吶喊。
未來的某一天,總之不會太久就是了。
我能清楚地告訴她們。
我能挺起胸膛告訴他們。
黎明即將到來,並用自己的雙手緊緊抓住那道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