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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黑貓與自行車 07 能識字的貓

陸坡 | 2020-08-06 13:57:36 | 巴幣 6 | 人氣 297



小說含有政治議題與部分血腥暴力和同性愛
請斟酌自己的立場決定是否觀看








7 能識字的貓


機器轟隆的聲音不斷,一排又一牌的女工坐在位子機械式的作業,這個布工廠似乎二十四小時不曾聽過,不分晝夜有人輪班。一個穿著過膝黑裙淺色上衣戴眼鏡的女孩,一頭黑色短髮抱著文件走著,她腳上那過大笨重的黑鞋踏到地板發出響聲,她推開廠房的門走過那一排作業女工中間那只能一人經過的狹長窄道,推開裡面辦公室的人,將文件放到了自己桌上,整間辦公室幾乎都是男人,只有她一個女人在那室內最邊角的座位。

一九六零年代,台灣慢慢從農業社會轉型成工業社會,政府實施了出口導向工業化,增加了許多工廠加工出口區,吸引許多海外資金挹入,許多紡織、成衣、電子業等加工廠進駐,輕工業時代開始了台灣經濟在全球的新布局。

隨著台灣面臨產業轉型,鄉下許多年輕人都嚮往到大城市打拼想著讓未來有更多機會。而這之中不只有闖蕩的年輕男子,許多農村姑娘也多半因為工廠包吃包住和比農地更固定更高的薪資而投身工廠,也開啟了台灣加工廠的女工時代,這個時代的台灣是那藍領階級和無名女性撐起台灣龐大的經濟。

但那些工作是靠著沒日沒夜的苦力與勞動所換來的一個個經濟亮眼的產值。

葉曉青很慶幸自己的家裡沒有因為她是女孩斷送了她的學業,在她還小時大哥被日本人抓去當兵、自己的母親也在她還小時過世,他還記得同年時的記憶家中的二哥緊緊抓住她的手躲美國來的轟炸機,而當大哥因為日本投降回來台灣時她根本不認識這個人,但慢慢的年邁的父親、去世的母親,這個大哥擔負起他家裡所有的重擔,她對大哥最多的記憶,就在大哥幹完沒日沒夜港邊活後,吃著那家裡地瓜時看著她的笑容。

大哥的那張笑容跟母親照片上好像。

葉曉青總會將自己母親的影子疊加在大哥上,比起總是「把妳一個女人家」掛在嘴邊的二哥,大哥總是會聽著葉曉青的抱怨,就連自己想放棄學業到外頭工作貼補家用時,大哥卻是這麼說的:「大哥當時讀到一半就被日本人抓去當兵了,曉青妳跟家望就當作連哥哥的份,一起讀下去吧?放心,錢的事情哥哥有辦法……」

就這樣,葉曉青順利完成她的學業。而跟她這平凡人不同,二哥因為小時候受過日本教育,之後重新又接受國民政府的教育,原本就聰明的二哥葉家望,拿了獎學金考上當時一等一的大學,現在那台北的外商大公司用著英日文跟美國人和日本人做生意。

葉曉青邊抄寫資料和目算訂單數量核對傳真來信,一邊嘆氣著自己現在雖然免過女工,但充其量也只是一個小職員的工作,畢業到今她求職坎坷,女人怎麼做得來、女人家可以幹嗎、這工作妳一個女生有點難……好不容易得到了這工作,但卻也越做越懷疑自己。

大哥當時的決定是否錯了?葉曉青有好幾次都這樣想,但是當往辦公室外頭看去那工廠裡的女工們輪班做事,幾乎少有自我生活的犧牲。就讓葉曉青感覺自己比起她們家中無法讓她們繼續上學、升學有了更多的幸運。

「我聽說上次那頭的一個電子工廠,裡面有個女孩的男朋友是搞社會運動的,被人抓了,聽說在宿舍還發現有害社會的傳單,現在整個工廠的人都被約談…抓了好幾個同寢室的女生問話,怪可怕的……」

「啊呀,妳說那女生多可憐想必是幫那男生自己的青春也賠下去了,我想說不定是有哪個女生看不慣去舉報。不是常有嗎?女生爭風吃醋到最後莫名的就被舉報是親共份子還是反社會整個家一下就不見了……」

下班的女工聚在一起繳舌根竊竊私語,葉曉青碰巧和她們擦肩而過。不慌不忙的繼續揹著包往前走當作沒聽見,從過去大哥就跟她說過不要去管太多自己以外的事情,乖乖唸書工作以後會找到好的人就嫁了,她很聽話的一直到現在都聽著大哥的話:

別人的事情不要管,免得惹禍上身。

葉曉青進到個工廠少人使用的廁所裡,在隔間脫去那難看的黑裙和中規中矩的衣服,換上的一件黑褲子披了件稍大的男性外套,戴上帽子將頭髮藏了進去,腋下夾著包,兩手插口袋快步走出女生廁所,往工廠後門走去。

太陽下山把天空染紫,一盞燈在昏暗和光亮之間的曖昧時節亮下光,葉曉青看見燈下一個跟她差不多打辦的人在等她,但這人卻不藏她那女人般烏溜的秀髮,還在燈下抽起菸,看見葉曉青人走過來站在她面前,那女人一見葉曉青就說:「我還真怕妳不來,上車後再說。」

葉曉青見那女人把菸熄掉跟她上了車。工廠離城市有些距離,葉曉青一個女生鮮少會在工廠待那麼晚,一上車葉曉青就問:「徐…徐嫂,妳有問出些什麼嗎?」

聽葉曉青直接問,開車的徐宜芳就回:「唉,妳就叫徐姊吧,我早幾年就不是大哥的人了。我直說了,之前我去了一趟軍營鬧事,那群人還是老樣子不讓我進去,我裝成瘋婆子好陣子才見到情報署的人。妳也知道我家跟軍政界內有熟,但就連他們也隻字不提,只婉轉的透漏說葉常義…妳哥可能在某個任務犧牲了。」

從徐宜芳口中聽到大哥死去的消息,葉曉青撇過眼神不看徐宜芳,徐宜芳見她這樣就問:「曉青,他們說妳哥死了、我前夫死了,妳信嗎?」

你這是要我視而不見嗎!日文聲,那強而有力的聲音試圖放低音量,二哥葉家望口氣不好的跟大哥說話,每當只有他們兩人時發生不愉快,曉青就會從那家中門縫裡看見兩人用日文和台語小聲的爭吵。自己雖然聽得懂一點台語,但日語卻沒辦法,只能看著兩人一言一語為了什麼爭執。而在逐漸長大後的葉曉青自己慢慢的懂了大哥跟二哥的爭執。

二哥如同那群想要改變社會搞運動的人一樣,想要衝想要讓台灣人當家這塊寶島土地,但每每卻又被大哥拉了回來,大哥不准他就這樣往前衝賣命灑血,二哥憤怒的這個國民政府沒有公平正義,如果他們不起來將會永遠葬身在這威權的統治下。但是大哥卻對著他嚴肅地說了句:

「我不管什麼公平正義,也不想管你在想什麼想要改變台灣的滿腔熱血。我只管拉住你們,讓你不死!讓爸不死!讓曉青不死!我只要你他媽的通通都給我活著!不准在我面前消失,誰都不行!這個家只要我葉常義在就不准。」

那也是第一次從門縫中偷看偷聽的葉曉青頻住了呼吸,看見大哥嚴肅的眼神中那般堅持與滾淚的眼眸,說出口的那中文一字一句震在自己心裡。大哥和二哥兩人站在那不動,誰也沒有跟誰低頭。而這時一雙年邁的手輕拍了葉曉青的肩膀,葉曉青嚇了跳轉頭看,竟然是父親。

為了跟大哥籌她跟二哥的學費,父親把家裡那塊自己的田賣了變成替別人家的田工作。但年邁的父親已經無法在長時間工作,一家的經濟其實都靠著大哥葉常義撐著。父親的手掌厚實又溫暖,葉曉青看著爸爸,年輕的自己透露出對大哥和二哥爭吵的擔憂,但爸爸只是從臉上的皺紋中擠出笑容說:「沒事的,你哥哥他們在怎麼吵都是為了這個家,很快就會好的。」

葉曉青聽見爸爸講的這話,點了個頭,心裡安穩不少。

但,很就會好的……這個「好」要等到多久?

當葉曉青知道大哥葉常義進了中華民國空軍再度開上了戰機。她不知道自己怎麼面對因年老去世父親墓前,爸爸曾經對她說的那句:很快就會好的。

記得哥哥的話:別人的事情不要管。而如今葉曉青聽見哥哥的前妻徐嫂說出自己哥哥的死訊,她不能認同,就算大哥死了她也知道那明明白白的真相!就像大哥當年一樣,她也不要她的家人離開。

「我不信。」葉曉青說。

又再一次肯定的說:「我絕對不相信我哥死掉這種話。」

大哥如果我老老實實什麼都不管,也不看不說的話,卻也只是讓我們這個家無法回來,那麼我為何還必須裝成若無其事的接收那個政府、這個黨將你給賜死,如果當個聽話的小女孩還不能得到糖,那就不要怪這個小孩哭鬧。

這是你們逼我的。

「說的好,我也不信。我這輩子整家都是軍人,軍中的鬼話徐宜芳我聽多了,沒聲沒息連任務都不能透漏,一個失聯就說人死了。這說法唬唬一般人還可以,徐家來的人可沒那麼好說話。放心曉青,徐姊會繼續查下去的,我們絕對會知道他們這群人藏了什麼不說……」

車開過熱鬧的街,到了住宅區,一路上兩個女人交換著彼此打聽到的消息,與徐宜芳因為家世關係聽著與家族往來不同的軍政人士不同,葉曉青則是會走往一些小兵、大哥以前工作的港邊工人們休閒娛樂的地方打探消息。這一身看似男性的裝扮,雖然怎麼看都還像個女人,但至少遠處的情況下還是有些偽裝的作用。而更主要的是葉曉青不想因為調查而在公司惹上麻煩,畢竟她在公司扮演的就是一個做做文書工作不起眼也不漂亮的女孩。

這幾天打探下來,葉曉青並沒有多大的進展,但她卻巧遇過去跟大哥葉常義工作的幾個港口工人,他們說之前曾經有個奇怪的男人來港口找過葉常義,但那時候大家都在忙其實沒有多理,但倒是看那人一開口時,葉常義的臉色就有點怪。

這件事情葉曉青從來沒聽過自己哥哥提起過,她連忙就追問,但由於太久幾個工人只能勉強聯想,都沒有多大的記憶。只說那個男人眼睛扁長、看起來沒什麼精神相當籠統的敘述。就當幾個人沒有太多想法時,突然有個人喝了酒眼睛一亮的說:我想起來了!那個跟阿義說話的人不是中文!

「不是說中文?」徐宜芳聽到葉曉青說,就問:「會不會是說中國哪一地方的方言?山東話?客家話?還是台語。」但葉曉青聽了都搖頭,因為那人告訴她,跟自己哥哥交談的那個人可能說的是……日語。

「日本人?」徐宜芳有點吃驚。雖然說她知道葉常義曾經是日本兵,但台灣男人在葉常易這年紀的當過日本兵的人還不少,當然是指活著的人。葉常義受日本教育本來就會說寫日文字,這個日本人跟葉常義交談是偶然,還是葉常義捲入這一長串事件的開端。

雖然也有可能是幾個工人喝醉酒隨口胡說,但徐宜芳和葉曉青暫且都把這個情報當成一個考慮的方向。而一時無法從過往軍政家族來往的人群中找到究竟葉常義是因為什麼任務而飛行的徐宜芳則有兩個想法:一是這件事情基本許多官員都不知情只有少部分人知道、另則是所有人都知情但閉口不談這個任務。

而從情報署的長官,她幾天的觀察徐宜芳認為只有少部分知情的人知道這飛行任務的可能性很大。而關於政府極機密的任務在軍人高官家族的徐宜芳都有相當程度的認為……這些事情跟「美利堅合眾國」脫不了關係。

美國、日本人、生死未卜的葉常義。

三者的關聯性是什麼?一直到徐宜芳送葉曉青回到住所都還理不清一切的關聯,只得繼續尋找任何蛛絲馬跡。在兩人約好等下次有了新的情報在相互連絡時,目送著徐姊車子離去的葉曉青卻沒有回到樓上的住所,她往反方向走,到了一個小巷子的路邊攤,點了碗陽春麵。然後過不久她就見有個亮光朝攤子來,一個年輕的男生騎著裝有小燈的腳踏車過來停放在路邊,沒多想就坐在葉曉青位子的對面,點了跟葉常青一樣的陽春麵,對著她露出笑臉。

麵被筷子攪成了糊,張鋼圖垮著臉用手將碗理的麵不斷攪和。

今日不知什麼事,這四合院的連隊上下人幾乎都出去了,只留下他、小唐、還有兩個看門的跟現在這位被俘虜的飛官葉常義。幾個禮拜葉常義不跑,該放風時突然晃晃,偶爾做個運動,雖然手銬不離身,但這院子常接觸葉常義的兵就固定那麼幾個,久了也對這敵人飛官混了熟。

上次找上了幾本前四合院的主人藏的書,葉常義被關在房內無聊就會讀。小唐看見了沒有制止,隨他去,但有時候他又覺得這葉常義拿那幾本書是想打什麼主意?

「夠了,我不學了!」阿圖不開心的喊說,開始將自己攪成醬糊的麵大口大口吃進肚子裡。葉常易看阿圖的牢騷轉頭看坐在一旁的唐元斌,唐元斌見那幾個阿圖在紙上寫的歪歪扭扭的符號,就對葉常義說:「你在自找苦吃。」

「多讓他認點字不挺好的?他至少音都拼對。」阿義笑說。

葉常義在教不懂大字的阿圖認字,而小唐覺得那是對牛彈琴。

四合院的生活太過無趣,張鋼圖被陸邵忠規定不准隨意外出,很簡單陸邵忠從內蒙把張鋼圖這人抓來就是為了讓他盯住葉常義,好讓其他人可以做事。所以葉常義在哪張鋼圖就必須在那,沒有例外。

葉常義找到的那幾本藏書中有本《現代中國音標字書》,內容說著『漢語拼音』的種類拼法與歷史,意外的是用繁體字所寫下的。在台灣,葉常義小時候是日治時代,國語是日文,但當國民黨來台強迫大家改閱讀中文字後,注音符號就儼然在台灣教育上開始盛行,注音對葉常義未有難處相反還讓他感覺滿親切的,總覺得這些ㄅㄆㄇㄈ的符號,怎看都有點像日語假名,過去都背過五十幾個,再背個三十來個其實也不算什麼。

漢語拼音又是另一種狀況,不同於注音拼音要重新認識符號,漢語拼音是一種以拉丁字母標音的方法,用羅馬拼音拼出中文字聲。對於過去學習過英文和日文拼音的葉常義在理解漢語拼音,可說不是難事。

葉常易讀來有趣,但沒讀過書的張鋼圖可不一樣。一口麵吃飽的張鋼圖總覺得這兩人是不是荒的無聊在捉弄他?原本張鋼圖對葉常義要教他看書還抱著興趣,加上小唐也湊過來看他們在搞什麼,三人就坐到了一起。

阿圖想法很單純,他以為就看一個字認一個字,看越多來越多的字他就會讀書了。誰知葉常義寫得卻是一堆他看都沒看過外國符號?讓阿圖看矇了,硬著頭皮聽葉常義說這字是什麼音,要他一個個記,幾個小時候阿圖好不容易記好覺得自己終於能識字時,葉常義卻又將兩個符號並排一起告訴他新的讀音,這可讓張鋼圖腦袋炸了。立刻不開心的對葉常義說:「你這人是不又在玩我?」

「阿圖我沒那種興致整天鬧你,學習這事很正經的。」葉常義說,繼續讓阿圖拼音。張鋼圖發愁冷不防地說:「我就不懂這些跟讀書有啥關係,它也不是字、又兩個、三個放一起就得唸成別的音,一個又不唸那個音,怪的很,我張鋼圖就算有兩個我也還是叫張鋼圖,不像這東西變來變去!」

「噗!噗哈…我不行了!哈哈!」聽阿圖說,坐在一旁看戲的小唐忍不住噴笑。

這一笑更讓阿圖確定自己的想法,拿著那麵碗將紙筆一推說:「就知道你們只是拿我尋開心,算了也不是第一天做傻子。」說完人就走了,不管葉常義叫他,他看著旁邊笑人的小唐,有些無奈也不管自己一個俘虜的身分就對著唐元斌說:「他剛學認字,就別笑他。」

「認字?你真覺得他學得來?」小唐問,他本來就是為了看笑話來的,同時他也知道一件事,不管阿圖那本紅書哪裡來,這個張鋼圖肯定不懂這冊子裡頭寫了些什麼,就像之前自己推測的一樣,這張鋼圖壓根對他們要做的事情不構成威脅,就算他真是個紅衛兵,也只能說是傻兵。

「怎麼學不來,你剛學認字不也是這樣?」葉常義說。

這話聽見小唐可不認同,他重重的反駁葉常義的話,人說:「別把我跟那些不入流的扯一起,我家過去可是書香世家,認字拼音這種事小時候就該會,像張鋼圖那種的還好就是個不求太多的傻瓜,而向外頭那些搞革命什麼都不懂被煽動起來的學生和鄉下土包子,你知道他們為啥想毀了我們這些人和家?」

因為他們忌妒,得不到,一輩子只能當個貧農卻不反省自己為何不能翻身。那就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把得不到的東西全搶了砸了,毀了我們這些讀書人……

「然後這些愚人就成了世上的聰明人,因為聰明人都被他們弄啞了,一代人全死光,無知成了中國最大最好的智慧。」

小唐說完,扔下菸蒂就走出關押葉常義的房間。葉常義剛聽著,剛剛唐元斌說話時,自己眼神直盯著這人的眼睛,他看得出來唐元斌在說起這段話時是甚麼樣的心境,那個眼神讓他想起自己台灣的弟弟家望,一種讀書人和知識份子的自負,以及對於一整個社會變遷的憂鬱和犯愁。

一直想安定的葉常義常常對家望感到頭疼,一來這個弟弟的確比他這個哥哥聰明,也因太聰明葉家望看透了很多事,他對於國民政府的腐敗搞亂整個台灣感到失望,葉家望試圖改變什麼,而每一步改變都讓葉常義流冷汗。

當發現自己弟弟讀起大量的黨外禁書,還有那傳單與各種不同資訊時。葉常義不安的將那些東西全燒了,他知道他做的這些事情會引來家望的不滿和對他這大哥的失望。但是有時候阿義不管家望對他說的:「台灣的未來佇佗位(在哪裡)?」

哥,阮台灣人敢講欲一直將生死予外人,無作主的一工?(哥,我們台灣人難道要一直把生死交給外人,沒有做主的一天?)

弟弟對他說,他懂弟弟想說什麼。

但對葉常義來說自己被戰爭主宰那過半的人生,未來早看不見在哪裡。用自己微薄之力看著弟妹成長,是他在父母相繼去世後唯一的心願。就在葉常義收起那些書和紙筆時,剛剛逃課的張鋼圖回來,對著心不在焉的他扔了個什麼過來,葉常義一時間沒注意,沒接穩,東西在身上滾跳半天才被他給接住,一看剛剛阿圖丟給他的不知道是哪裡摘來的梨子。

「我看院外有棵梨樹好像熟了,偷牆上去摘。」阿圖說就啃了梨子吃起味道一臉滿足的葉常義說:「甜欸,你吃啊!」

咬一口梨,的確一股甜味進到自己舌尖。他和阿圖坐在門檻上吃梨,兩人這幾年一直混一起,張鋼圖一個看守自己的解放軍卻總沒對自己擺出那臉色,坦然且單純的那面,有話直說但卻時而膽小,葉常義認為也許是張鋼圖就是這樣的人所以他才總想跟他說些什麼。說一些過去他對弟妹的話、跟朋友說的話。

也許教他識字只是一時興起,只是想看看他會有啥反應。教一個關住自己的敵人變得更好,葉常義覺得自己有點好笑,可能在某方面他也跟張鋼圖一樣傻,才會想看看阿圖能看書唸出字的樣子。

「還想學認字嗎?」葉常義問。

「你嫌看我笑話看不夠本是不?」阿圖說,把果籽吐了出來。

「我沒看你笑話,過去我也是這樣學慢慢學會的。日本字、英文字、中文。」聽葉常義說,阿圖嘆口氣,其實他也看得出來剛剛葉常義是在教他,但學不會又看自己怎樣都不上手的他總對自己這蠢腦袋瓜嘔氣,如果不把這事當成在鬧他這鄉下人,心中的自卑感就會越來越強。

「我老家窮沒錢上學,比起學認字多點人下田工作,找掙錢的事情做比起讀書寫字要好得多。我矇上了個軍人本想可以過好日子,但到頭來還是一個樣,被人笑成什麼都不懂的傻子……你就別費心教我了。」阿圖剛說完,就見葉常義起身,他對阿圖說:「你等等!等我拿給你看!」

說完張綱圖就看阿義跑進房翻了本書和拿了幾張剛剛他們隨便寫的紙,就疑惑說:「搞啥啊?」

阿義拿了回來攤開書頁對比剛剛阿圖寫的那幾張紙,雖然紙上扭曲的字像小孩畫符一樣,但是對上這上頭來說,其實阿圖拼出字音對的要遠比錯的多,阿義拿著那比對跟阿圖說:「你看,你拚的這字是對的、這字也是對的、這字隨然差了點,但是也沒差多少……阿圖你是認得字的,你看你這五個字拼的出來不就是說你其實可以,只是不常接觸,不習慣。你比以前的我認字好多了。」

「你是說真的,還是又唬我?」阿圖聽到葉常義對他說的那些話,他第一次聽見有人說他對的比錯的多,心頭頓時有點飄,葉常義感覺得出阿圖被稱讚時那自然露出喜悅的反應,他繼續說:「認字這事本來就是看的字越多就越懂,你還年輕只是慢點學而已,很快就趕上了。」

「你說得倒底是真話還是假話,我我先說…我、我我一樣不喜歡這個,別以為你說幾句話,我就會又跟你學。」阿圖臉有點紅,但又難掩自己喜悅的心情露出一張笑臉,阿義看見他這樣子便說:「不然你把我教你的那些拼法和字都背熟了,到時候我們再說……」

「誰理你啊!」阿圖說,但眼神瞄向阿義手中自己寫的那些紙,突然就搶了過來人快步走掉,他邊走邊對阿義說:「這、這丟人的東西我處理掉!你給我回房裡待好別鬧事,等等我過來把你關起來!」

老師你明明是日本人為什麼願意花時間教我這個台灣人?

小時候葉常義在小學遇見一位日本老師,那老師很不一樣在當時許多日本來到台灣的人往往把他們這些台灣人當成次等公民,但葉常義遇到的這位老師不同,他耐心的教當時功課不好的葉常義認是日文字。

看著自己扭來扭去寫不好的日文,小小的阿義有點沮喪,但這位日本老師卻不在意,他對著在教室外頭嘆氣的阿義問怎麼了,阿義將自己日文字寫得醜被人笑的事情說給老師聽。

老師看了阿義的字,笑笑的對阿義說:「他們說的沒錯,你字的確寫得很醜。」

這話從老師口中說出來,讓阿義心情更沮喪,但老師這時摸摸阿義的頭對他說:「但老師覺得字寫得醜並不是什麼壞事,因為這些字只是寫得醜,但你心裡都記得它們的樣子對不對?」

歪歪扭扭的字,總有一天會隨著你長大,了解越多慢慢的變成書上那漂亮的字。如果現在就因為字寫醜而放棄,但不就看不見自己以後寫出來那漂亮的字了嗎?等到以後義桑寫出那漂亮的字以後,再回過頭去看過去那些歪歪扭扭的字,你會覺得這一切沒有白費喔。

阿義聽完這位小學日本老師的話,懵懵懂懂,而等到他真的寫出一手漂亮的日文字和漢字時,這位當初講這話的日本老師已經不知什麼原因回到了日本再也找不到人。葉常義看著自己手上還剩一張阿圖寫的歪歪扭扭的拼音和中文字,他想起那個老師說的:等以後再回頭看會覺得一切沒有白費。

自己是否可以看見阿圖寫出漂亮的字?

葉常義不想去想,他只是將過去老師說過得話又給了張鋼圖,去知道他沒有白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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