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彭澤理還不知道,外面鬧得腥風血雨。
紅街內部剛整修完,又被人砸了──胡捻聽說時趴躺椅上,不苟言笑的刺青師正做著最後的收尾。因為弟兄貿然闖進店裡,刺青師停下動作、露出不悅的神色。
胡捻懶懶地抬起頭,無意瞥見自己在鏡子裡的倒影,他愣了愣,匆匆轉開視線,看向氣喘吁吁卻硬是要裝作平靜的弟兄。
「沒逮到人嗎?」
「逮是逮到了,但……」
前來通知的弟兄露出欲言又止的為難神色,胡捻讓他出去,又要刺青師先結束今日的割線。預約了之後打霧上色的時間,藥都來不及敷、他便往店外走。
「小心,禍不單行。」
刺青師收拾著用具,衝著那以黑道子弟來說過分精實的背影,冷不防地說了這麼一句。胡捻頓了下,回頭看見滿室的展示照片,彷彿一群羅剎、餓鬼、骷髏,不計出身國籍的問題向他撲來。他挑眉笑了聲:
「師傅還兼職算命?」
「偶爾。」
衣料碰到了剛完成線條的部位,說疼也不是疼、倒像是火烙般奇異得燙。胡捻踏出店門前長吁了口氣。幾個弟兄在門外抽菸,見到他才迅速地熄火。
「那個……帶頭砸店的是個小姑娘。」
弟兄支支吾無地說了,胡捻聽到最後三個字,心裡大概也有了底。問到人被暫時關在胡嚴鳳情婦的公寓中,他和他表哥知會了一聲,便讓弟兄開車過去。
「好像開始變冷了呀。」
四十多分鐘的車程,到達市區的另一邊。胡捻喃喃自語著,在後座看轎車滑進高級公寓區的停車場,駕駛座邊的窗戶打開,警衛身上濃烈的古龍水味、和空氣中初冬的寒意一併灌了進來。
車窗關上,他不著邊際地想著:不知道是不是該讓人幫彭澤理買幾件大衣?又莫名得聯想起那人替他洗過的衣服──現在他的上衣總會在洗完後帶著不同洗衣精的氣味,不像彭澤理洗的,向來一點味道也沒有。
「在十二樓,三室。」
「了解。」
穿過停車場,上樓時胡捻背對著電梯內的鏡子。氣味、影像……最近這些讓他意識到自己是誰的東西總令他焦躁。
三室。他們來到一間華麗到有些空虛的房子,配色和諧的客廳每一處都有刻意設計的痕跡,精緻到不似有人居住。一名容姿端麗的女性坐在沙發上,當弟兄推開門,她正輕聲細語地和瑟縮在身旁的女孩說著什麼。
「賓果。」
胡捻彈了個響指,女孩子們的談話被迫中斷。亭亭──或該叫她張子亭的少女抬起臉,臉色猛然沉了下來。
胡嚴鳳那個漂亮的情婦站起身,胡捻後知後覺地想到,剛才弟兄似乎沒有按門鈴吧?但那個女人低著臉,一句抗議都沒有,向幾個人點了下頭後,便進入了內側的房間。
一走動,他們才發現她的左腳是義肢,在移動時以奇異的角度向外拐。
胡捻搔了搔頭,走向被留下的張子亭。後者緊繃著身體,從深陷的沙發裡站了起來,瞪著走到自己面前、手插口袋的男人。
「……真的是你。」
她可以說咬牙切齒了。上一次碰面大概還是在紅街吧?那時她竟然讓這人和自己嬉皮笑臉。
「喂喂,這是我要說的話吧?跑去砸店的小女孩兒──妳不是彭澤理最愛護的小寶貝嗎?唉,想不到啊想不到──」
「你殺了我爸爸!」
張子亭撲上前,沒等弟兄攔住她,胡捻雙手各扣住她一隻手腕,她尖利的指甲便再也碰不到他半吋。張子亭掙了一下,發現掙不開他,當機立斷地改用腳踢,胡捻抬腳以膝蓋擋住。他自己一個不平衡,跳了幾跳、穩住了,張子亭卻因他鬆開手、向前摔了下去。
咚!女孩的臉重重地撞在玻璃桌上,一顆牙齒飛了出去,在大理石地上拉出了條細長的血跡。張子亭捂著嘴,撐著桌面搖搖晃晃地站起,眼眶周圍已滿是憤恨的淚水。
「混蛋……」
「搞清楚,破壞澤理旅館的可是你們哦。」
張子亭一下瞠大眼,手也放了下來。她破裂的嘴唇拉開慘然的弧度,口齒不清,仍咬著剩下的牙吐出恨恨的句子:
「我們?是誰踩著大家的性命賺錢?又是誰毀了我們的舞會?」
胡捻啞然失笑,正要以玩笑話回應張子亭的質問,那女孩卻捏著拳頭,搶先他開口:
「如果是我們家,本來也可以保護紅街的。不用像你,跟老鼠一樣偷偷摸摸。我可以保護老闆……還有景熙他們!」
說到這步已經有很大一部分像在無理取鬧了。不遠處的弟兄硬忍著笑,臉部扭曲成奇異的表情。胡捻看了他們一眼,臉色卻慢慢沉下來,他突然伸出手,捉住了張子亭的下巴。
眼中映出女孩驚恐的臉,血水混著唾沫沾到了他的手。
「有次我在紅街收過一具屍體。澤理不會做多餘的事,但他又說、那不是工作──所以我問了一句。妳猜猜是為了什麼?哦,其實也不是多大不了的事。那個人想強暴他的工讀生,這樣而已。」
「我?」
「是啊,稍微把妳老爸的身分亮出來就解決了嘛?只是扮演清純小女生的遊戲就玩不下去了,妳要怎麼辦呢?」
胡捻更加用力地掐緊她的下巴,掐出了兩個紅色的印子,他笑:
「要不是那個畫面想像起來就讓人覺得無聊。我現在就想叫人強暴妳──呵,沒遇上都不知道自己是多麼脆弱的東西、不知道是誰,讓妳可以在妳的樂園裡隨心所欲了。」
他一放手,張子亭便退了好幾步,跌回沙發。這時,後邊的房門忽地打開,胡嚴鳳的情婦走了出來,依舊低著頭,口吻卻有些強硬:
「請不要在我的房子裡做那種事。」
看來這屋子的隔音不怎麼樣,要不就是她根本沒關上門。胡捻上下把這女人打量了一遍。她確實美貌。倒也並非妖豔的類型、但亦不至於故作柔弱,只是低順的表情難藏剛毅眉目,會讓人忘記她身上的殘疾。
他有點訝異他表哥有這種眼光。
「好吧,我說得過份了。不好意思啊──大嫂。」
他講出那個稱呼時女人有一瞬間皺起了眉頭,相當有趣的反應。胡捻對她留上了心,表面不動聲色,把目光轉回張子亭身上。
「那就讓我們來認真討論一下,怎麼處理妳破壞旅館的事情唄?」
「……紅街的事根本與你無關。」
他是樂園的外人、舞會的不速之客。女孩的眼神就像這麼控訴著,胡捻嗤笑了聲,用鞋尖劃開了地板上的血跡。
「那妳打傷我表哥手下的弟兄,總跟我有關吧?」
張子亭不說話了,一副要哭出來,又把眼淚、血、碎牙一併吞進肚子裡的模樣。胡捻看著她半晌,搖頭嘆氣。
「三點。第一,讓妳的人去找到逃亡的孟偉、第二,保證紅街日後正常運作──最後,給我永遠消失在彭澤理面前。」
說到後面,他的語氣透出了一股陰狠。沒有人會懷疑,他可以活活地將人撕成碎片。不過在說完要求後,他的語氣立刻輕快起來:
「這樣,妳就可以離開了。」
被寵壞的黑道之女肯定從沒受過這樣的脅迫,她蒼白著臉,忽然驚恐地將眼光轉向他肩頭。胡捻這才注意到,剛剛刺青的部位透出了斑斑血污,他「噗哧」笑道:
「知道這是什麼嗎?會吃人的。」
張子亭終於放聲哭了出來,從剛才到現在一直維持沉默的殘疾女人、以和常人無異的速度匆匆上前,用自己的身體隔開了雙方。
「……我想她也需要時間好好考慮,能請你們改天再來嗎?」
「當然。」
胡捻盯著那個女人,對方因他的目光而有些退卻,反應過來後、又很快地挺直身體。這樣的畏怯究竟有幾分因為他是胡捻、又有幾分是因為他老爹的身分呢?
破壞舞會的人。其實亭亭要這麼說他,他也無可反駁。
轉了轉脖子,胡捻把多餘的想法拋到九霄雲外,他看著女人、咧開了嘴角:
「妳叫什麼名字?」
「……孫定。」
女人遲疑了下才回答,「好名字」胡捻敷衍地應了句。帶著兄弟離開前,他越過孫定的肩膀瞪了張子亭一眼,後者縱然驚恐,回過神,仍用口型狠狠擠出了兩個字,依稀辨認得出來是:去死。
2.
胡捻回到住處,難得看彭澤理出了房間、坐在客廳裡看書。這幾天他吃得少,聽兄弟說自己不在時,甚至可以整天關在房裡──大概是終於捱不住午後明媚的陽光,今天才下樓來了。其實看他越發得鬱鬱寡歡,胡捻也不是不知道理由。
但他只能透過裝瘋賣傻,避開那個人的眼神。
「哎,原文書嗎?」
胡捻一屁股坐在沙發的另一邊,彭澤理結束一個段落、才抬起頭應了聲。他把書放到茶几上,胡捻掃了一眼,看起來像他祖母的藏書。
「太久沒讀,都覺得有點吃力了。」
「哈哈,我畢業後就再也沒碰過書了。」
整個人躺在沙發裡,看著那頭坐姿直挺的彭澤理。胡捻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瞇起眼:
「我今天遇到了一個很有意思的女人,叫孫定,名義上是我表哥的情婦。」
說點什麼轉移那人的注意力也好,不過胡捻不打算和他提起亭亭。
「我看她的樣子,不像是會作黑道情婦的人。我問了弟兄,他們才說她其實該算我的表姊──私生的那種。本來家族不認這個孩子,結果還是捲入紛爭,丟掉了一條腿。她老爸乾脆給了她一個無關痛癢的名目保護起來了。」
「這樣嗎?」
彭澤理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胡捻感到奇怪,於是止住了聲音。空氣一下子陷入安靜,許久,誰也沒開口。彭澤理看著那本厚重的原文書封,忽然前傾身子,隔著塑膠套用指頭輕輕觸碰著燙金的書名。
彷彿藉此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不那麼費力,他說:
「我想出門,這周末。」
「去哪?」
彭澤理又不說話了。胡捻有一瞬間在想:他這是和趙元泰一樣,把那人軟禁起來了?但他其實無所謂他出門啊,只要安全……
「和我弟弟碰面,這次換他回國了。」
胡捻好像被什麼噎到,坐直了身體,半天不知該怎麼回應。彭澤理笑了下,視線依然放在書封上,輕輕地把手機從口袋裡拿了出來。
他打開了訊息的畫面、遞給胡捻。同時自己將親人寄來的訊息複述了一遍:
「聽說爸爸找到哥哥的事,他可能太激動了,說了些不好的話、請別放在心上。我想請假回去看看,我們見面談一談好嗎──」
「你想去嗎?」
肯定把訊息看了很多遍,才能記得一字不差。胡捻把手機還給彭澤理,後者深吸了口氣,總算把臉轉向他。
「那是我弟弟,他已經到國內了。」
我陪你。這是胡捻怎麼都說不出來的話。彭澤理露出參雜著苦澀的笑容,明明是無力、卻又硬生生地多添了分長久思念後的迷惘。可以期待嗎?還是應該先抱著最壞的打算?他不知道。
「好多年了。」
彭澤理無法確定親人的態度,是單純因為找到哥哥而想見一面?或者有其它目的?剛收到訊息時他有一瞬間在想,弟弟特地回國來找他,有沒有可能,代表父親的態度還有轉圜的餘地?
他不知道家人可以讓他這麼惶恐,也不知道自己原來還會這麼想念。
沒有太多記憶的家人、仍一直想問的問題:你過得好不好?
「你們確定地點之後,我還是會請弟兄在附近把守。」
胡捻說道。他看著彭澤理的側臉,無由地想起刺青師那句「禍不單行」。真是讓人討厭的感覺──他大聲嘆了口氣,肩頭的刺青似乎又在發燙。
其實呢,雖然他不懂那樣的感情,但也知道彭澤理在乎,希望他可以得到家人的接納的。
可惜這是他無法掌握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