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手足
１．
早聽說表弟要帶他的情人過來拿東西，胡嚴鳳刻意排開了其它行程，到紅街等著，就想看看那個把胡捻迷得神魂顛倒、甚至想為了他背棄家族的男人，究竟是何等姿色。
坦白說，他是很失望的。
「早啊。」
「噢，表哥，你在這兒啊。」
轎車停在紅街門前，由後座隨胡捻下車的男人頂著一副過於細瘦的身體。說他好看嗎？也許吧。但與胡嚴鳳見慣的妖嬈尤物也相差甚遠。大概是他身上的氣質，一看便知道與他們屬於兩個世界。
無意間與彭澤理對上了目光，那雙灰藍的眼眸讓他莫名得不快。如今道上豢養男性情人早不是什麼稀罕事，但見到胡捻注視彭澤理的眼神，胡嚴鳳心裡仍不禁冷笑了一聲：荒謬。
「進去吧。」
胡捻跟著彭澤理進屋，門一開，立刻飄出一股水泥粉塵的氣味。胡嚴鳳受不了地用手在鼻子前揮了揮、快步走向對街的車。車門才打開，他立刻把身體摔進後座，大力地吸了口氣。
除了開車的弟兄，副駕駛座後方的位置早有人，他緩了緩，才皺著眉頭和對方說道：
「妳看到那個人了沒？」
「……不是很清楚。」
身旁的男人粗魯地呼呼喘氣，孫定下意識地往車門的方向挪了挪。前面的弟兄為了討好自家老大、動手把空調溫度降低了，她只能裹緊自己的披肩。
「妳該看看那雙眼睛，哈！真是讓人不爽。」
孫定沒說話，在正式見過彭澤理以前，她不願意妄下結論。
說起來，自從那天之後，她一直記得胡捻的臉。當他威脅張子亭──那是屠夫的面孔。她鄭重地告訴胡嚴鳳不能輕視這個表弟，但胡嚴鳳嗤之以鼻。
只要他還會顧慮胡捻上面本家的勢力，那也沒什麼。可現況偏有讓她不得不擔心的因素。
孫定很少主動和她弟弟說什麼，不過最近，她常常破例：
「我想，重要的是，胡捻怎麼看待他？」
「完全瘋了吧。」
「那就沒有必要招惹。」
胡嚴鳳冷笑了聲，手撐著皮椅、猛然湊近了孫定。他歪到一邊的嘴角咧開了古怪的笑容，眼神間盡是輕視與嘲弄：
「妳不是挺同情那個張家的小丫頭的？這會兒又要給我出主意呀？哼，姓孟的傢伙是不干我們的事、張敬志最多也只算個混混──但妳別忘了他還有個厲害的親家呢。張敬志的大女兒死得早，妳說說看，他們會不管她妹妹？」
「……你不是說他們早鬧翻了？」
胡嚴鳳大笑，孫定幾乎想別過頭不再理會那張醜陋的臉。但她的視線只移開一瞬間，很快便強迫自己回到原處。
「妳啊，就知道整天待在房子裡、什麼都不管。他們和張敬志鬧翻了，跟他女兒可還好好的呀，聽說那家的大兒子是真喜歡他那個老婆，早幾年就動過妹妹的念頭了。妳說說看，現在不正是機會？」
「你如果認為我無知，就不用徵詢我的意見。」
「操，講妳幾句都不行了？架子這麼大？」
胡嚴鳳見她不滿，反露出兇狠的神色。孫定瞪著他，咬了咬牙，勉強才把怒火吞了下去。
「大不了也只是讓張敬志的女兒離開而已。你弟弟都放話了，我們再多管閒事，只是得罪本家。」
「我就不懂了。為了那一個人，為什麼我們要這麼麻煩啊？」
胡嚴鳳忽然一拳揮來，孫定反射地縮了下肩膀，拳頭重擊在玻璃上。她被嚇到了，呆住好幾秒才扭過頭。車窗外，剛進去紅街的兩個人又走了出來，她看見彭澤理的側面，意外的，是她沒有想像過的那種樣子。
「妳覺得無所謂，我可看不下去啊。」
孫定簡直要被胡嚴鳳氣得笑出來，偏偏這時候，那個人挑起眉、露出了一個不懷好意的表情，他湊到孫定耳邊，竊笑著提議：
「不然這樣吧──」
２．
彭世瑋訂的西餐酒館位在商業區附近，價位偏高、但也不至於讓一般人負擔不起，作為兄弟相聚的地方恰好，能放鬆說話又不必犧牲用餐的品質。
他早幾日回國便住在父親安排的旅館內，利用時間研究了市中心附近的店家。約定的地點可謂花了不少心思，當彭澤理從駛走的公車後方出現，他有好幾秒的時間看清楚對方，再出聲叫喚：
「哥！」
他那幾乎素未謀面的兄長有著和他不太相似的東方面孔。過了馬路來到他身邊，向他點頭招呼時，彭世瑋發現他還比自己高上了幾公分，但身形看起來卻瘦弱許多。
「久等了。」
「不會，我也才剛到。剛剛去逛了一下，這附近蠻多有趣的地方呢。」
「是嗎？」
彭世瑋由衷這麼覺得──這是他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回國。雖然身處的城市與他居住的華人區也有類似處，但光是人們走在街上的神態就天差地遠。若有餘裕，他很樂意多住一兩個月好好了解自己的故鄉，不過現在他可沒忘記此行最重要的目的。
他哥哥站在他眼前，看起來如此寡淡、平凡，難以與父親描述的那些事物連結在一起。
「我們進餐廳吧，就在那裡。」
彭世瑋指向最靠近他們的巷口轉角，彭澤理點了點頭，便走在他前面。身上的西裝隨著步伐壓出了摺痕，彭世瑋察覺他實際的身形又比他想像的更單薄了點。
其實在得知那人經營著提供特殊服務的旅店以前，他總對這斷了聯繫的兄長抱持某種心疼。那種感覺至今都未消失，只是──變得複雜了。
由於他慢了一步才跟上，彭澤理在店門前回了一次頭。好似窺視對方而被撞見，彭世瑋在那詢問的視線裡莫名得緊張起來。
他追了上去，兩人並肩走入店門，他盡力隱藏住自己的緊繃，掛上燦爛的笑容。服務生領著他們進入包廂，兩人面對面地坐下。
正值周末黃昏，店裡的其它客人大多是今日加班的年輕上班族，笑聲從牆的另一端洩漏過來，使得空間裡的沉默變得格外明顯。彭世瑋還在整理著思緒，餐桌那頭的人便開口了：
「很久不見了。」
「是、是啊。」
對方出聲，彭世瑋才猛地回神。他醒悟過來，彭澤理誤會了他緊張的原因──兄長看他的眼光就像看待一個大孩子。需要體諒地由自己來緩解尷尬的氣氛，即便他本身臉上滿是倦色。
彭世瑋決定將計就計。
他露出靦腆的笑，低頭翻動菜單，並確信這笑容如同他內心的某部分一樣真誠。當服務生走來，他立刻轉頭，以好聽又優雅的口音詢問菜色，在最合適的時候睜大眼睛，引得年輕的服務人員微笑。
「我想吃這個。哥，要喝酒嗎？」
「好。」
他的語調聽上去如同陽光的大男孩。若這是一場戲劇，他正扮演著好弟弟的角色。
「那要不要吃點東西？他說這裡的牛排不錯。」
「沒關係，我不用了。」
「嗯……麻煩給他一份這個。」
他也的確想對他眼前的人溫柔一點，於是固執地替對方點了餐，叨叨絮絮地唸著「你有沒有好好吃飯啊」。服務生送上了酒和高腳杯，他同樣搶先替兩人斟滿杯子。
確信自己將酒杯拿向對方的動作合乎最嚴苛的標準，同時知道對方看在眼裡。
「你跟媽都還好嗎？」
彭澤理的聲調有些游移了，他只是想藉說話轉移注意力。這是人之常情，從第一秒起他們兄弟便在對比著彼此的異同，而彭澤理絕對正因此坐立難安。
他越避開視線，彭世瑋越敢肯定。
「啊。我在那裡跟媽一起教成人舞蹈，有時也參加一些演出。媽媽的話，她換了好幾個男朋友，去年終於定下來了──她有時實在讓人放心不下，是吧？」
知曉母親的近況是某個孩子的特權，這話題無疑能給彭澤理打擊。彭世瑋看見哥哥垂下的眼神，抿住唇，卻沒能說出話的表情。他想：從這裡切入吧。
「我們聽爸說了你的事，都非常驚訝。我覺得你可以來義大利、到我們的舞團工作，我不會有爸那種偏激的想法。而且這幾年，都是你替我們受苦。現在可以不用再做……那種生意了。」
他故意小心翼翼地避開關鍵字，即便清楚這態度可能讓彭澤理受傷，可這全是為了對方好。
他回到這個國家，不想見到父親與兄長衝突，便有義務把他哥哥帶回正軌。
彭澤理沒有說話，拿起玻璃杯，杯中暗紅的酒水反射出細細的光、以及自己那張經年累月積滿風霜的臉。停了幾秒，把杯口湊到唇邊，一隻手卻橫跨桌子碰到了他的指頭。
彭世瑋攔下他，瞇著眼調整他執杯的手勢，直到他「好好地」拿住，才收回手、拿起了自己的杯子。
「不好意思，習慣了。因為在義大利，有時候也會教一些孩子餐桌禮儀的課程。」
叮。彭澤理直接放下酒杯，彭世瑋表現得像沒注意到不對勁，逕自啜飲起帶著果香的醇酒。
他哥哥僵住了。
彭世瑋啜著杯中的飲料，隨著杯口弧度淺淺地抿著，把玻璃杯稍微舉到眼睛上方、再無聲地放回桌上，杯身在空中的移動軌跡畫成賞心悅目的流線。他的動作毫無瑕疵，有意展現一種柔軟的壓迫，呼喚對方到他這一邊來。
他本來希望到這裡便能讓彭澤理卸下防線，但眼下對方的反應並不如他預想中受傷。
「父親的那些話真的說得不好，不過，你應該可以理解。」
他嘗試再逼近一點。彭澤理的臉色發白了，但也僅是用毫無笑意的聲調笑了下，便沒再吭聲。彭世瑋立刻收回剛剛的話：
「對不起，請當作沒聽到吧。」
他凝視著兄長與自己同色的眼，突然再接了一句──
「你看起來好憔悴。」
這句話奏效了。彭澤理顫了顫，細小的反應被彭世瑋看在眼中，忽地感到心揪。他想：這些事情解決後，他會盡他一切的努力讓他哥哥快樂些。
「要是……你不想去義大利，我試著和爸溝通看看？我想他還是很關心你的。你留在家鄉工作，或許會比較習慣這裡的環境。而且爸也說你成家之後，他可以就近照應你。」
「成家？」
彭澤理面露驚愕。這反應跟他想的不一樣──彭世瑋倏地意識到什麼、急切地提高了聲調：
「爸沒跟你提嗎？他跟我說，如果能讓你早點結婚就好了。他好像還想幫你物色對象──」
有個人照料，所有事都會好很多吧！他脫口而出。彭澤理艱難地嚥了口唾沫，感到荒唐似，艱難地吐出聲音：
「請他照顧好自己就好了。」
彭世瑋因他這句話愣住。餐桌上的氣氛已經超出他控制，他沒想到父親會完全沒與哥哥溝通。
「作為同志，我是如此令父親蒙羞嗎？」
「也……不是這樣。但畢竟社會看法不一樣。」
「那你怎麼看呢？」
彭世瑋亂了陣腳，在這問題上暴露了他最真實的想法。他張大了嘴、卻又很快地閉上。沉默之中，彭澤理很快地會意過來，控制不了地顫聲：
「母親有個學生，叫皮耶羅是嗎？你們知道他的伴侶、是我的前男友？」
「知道。但不一樣啊！他是個義大利人，他們也都準備結婚了……」
或許不該說出來的。發現對方的面色變得異常慘白，彭世瑋顧及不到其它、匆匆起身，到桌子的另一邊，扶住了兄長的肩頭。後者直視著前方，如同被什麼給定格，很久很久，是來上菜的服務生打破了僵局。
「不好意思──」
服務生注意到空氣中窒滯的氣氛，放下餐盤，小心地離開包廂。精緻的瓷盤被擺上桌，餐巾上的刀叉平行置放、指向各自不相干的地方。
外頭客人不知講到了什麼，近包廂處又爆出一陣笑聲。彭世瑋感覺到哥哥的肩膀抖得厲害，他咬了咬牙，低聲講出了百分之百真心的話：
「……哥，我們都只希望你可以過得很好。」
彭澤理前傾身子，捂住嘴，胃裡泛酸的噁心感不斷上湧。彭世瑋嚇著了，在他身旁不斷順著他的背。沒事吧？你還好嗎？他急急地關心著。彭澤理猛然抬頭，恍惚地凝視他。
兩個人同時頓住。彭世瑋不知道，他哥哥正想著什麼。
他的弟弟，這樣細緻體貼──從外貌到舉止，完美到令人自慚形穢。如果是他，就會被人所愛吧？彭澤理扭過頭，努力地壓下噁心感。他在想：無論他多麼希望能重建紅街，都無法告訴他的家人這些事的意義。
明明處境已經很艱難了，可更難的是他不能和任何人分享。
彭世瑋拉著他的手，直到他慢慢地緩過來。他向他弟弟說道：對不起。
這是低頭了嗎？彭世瑋不敢肯定。
「別這麼說。哥哥你一直以來都很不容易，我其實知道。像爸會對你說出那種話，也是因為他覺得虧欠了你吧……這次就讓我們照顧你，好不好？」
沒有理解的愛竟也有溫度。彭澤理很難想像，自己如果曾在某個分岔路口選擇完全不一樣的方向，或許也會像對方這般，除了體面的表情以外、還能表露讓人無法拒絕的關懷。
「我們一起去見爸爸吧，我會幫你。」
捉住他的那隻手燙得驚人，讓人想掙脫都掙脫不開。
彭澤理想，他與親愛的弟弟在不同的生命軌跡中、已走到了兩個世界。他相當微弱地笑了，這樣的表情卻被彭世瑋當作是他答應了提議。
「那就今晚去吧！」
他鬆開手掌、回到自己的座位。彭澤理僵住好幾秒，抬起頭，便對上弟弟體恤安撫的笑。
他放棄抗拒的念頭了。想以那不合格的手勢拿起酒，杯子卻被彭世瑋在空中撈了過去。將酒杯放到自己的那一邊，他又把餐點推到他面前。
「先吃點東西吧，不舒服的話、就不要喝酒了。」
他知道彭世瑋說的每個字都對。他必須以失去知覺的手拿起刀叉、吞嚥下親人的溫柔，才不至於辜負那看起來這麼不可辜負的好意。
──而彭世瑋始終注視著他。他希望自己的關心讓彭澤理感受到，並且，能把他帶回正常的世界。
創作內容
●小說 (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