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亞明白他的死期到了。
儘管他們允許諾亞換下骯髒的囚衣在不受囚具的綑綁下走向自己的終點,他卻沒有多餘的心力接受這份尊敬。面容枯槁的他靠在發霉的石牆邊抖著手梳過一夜白皙的頭髮,緊抱住身體試圖壓抑不聽使喚的劇烈打顫,以僅存的氣力抵抗如影隨形的畏懼。
這並不是第一次面臨死亡的時刻。他曾在密不透風的槍林彈雨中狂奔、冒著被炸成碎片的風險點燃幾百磅的火藥拯救弟兄,甚至在敵方極有可能一槍轟了他的情況下隻身走過荒原只為了從敵人手中奪回深愛的女孩──彼時,勇氣隨著腎上腺素麻醉他的恐懼,讓他瘋狂而勇敢的舉止不脛而走並奠定了穩固的名聲。但在這鴉雀無聲的地牢中,他只能任憑恐懼痛宰那萎縮的勇氣。
縱然他比誰都還能理解自己的死亡意味著什麼,這計畫也是他親自──不顧夥伴們的激動反對和愛人帶著淚的懇求──定下的,那雙曾經帶著驕傲與自信闊步的雙腿卻拖不動宛若千鈞重的身軀。他能看見在地牢盡頭蠢蠢欲動的黑影:死神經過無數年耐心等待,終於盼到奪取他靈魂的這一刻。
不能懦弱、不能畏縮,為了成就偉業,他必須接受這唯一的結果;但這番激勵的話語實在不怎麼能驅散繚繞心頭的冰寒。他回憶著愛人在敵人手中淌著淚的痛苦模樣,試著喚起當時的驅使自己邁步的力量。心跳稍微緩了下來。
他在獄卒毫無表情的注視下扯動因多日囚禁而虛弱的大腿跨出搖晃的第一步,湧到喉頭的胃酸卻嗆得他猛咳不止。在這令胸口緊縮的劇烈喘氣中,他再次看見了自己的血。遙想那些在人生當中不斷飄逸的信念,諾亞緊咬著牙對自己淒哀一笑。向來節儉的他拒絕淪為那些大肆揮霍的貴族之流,他要證明,連得到不治之症的自己也能榨乾生命最後的價值換取造福數十萬百姓的大義;他要證明,自己遠比那些連死亡的仁慈都得不到的垃圾還值得人們崇敬。
一想到這裡,冰寒逐漸褪去。他閉上濕潤的眼做了幾個深呼吸,驟亂的內心一如以往緩緩摸索出秩序,他的下一步似乎拾回了應有的穩健。趁著這股搖搖欲墜的決心,他跨開痠麻的腿一股作氣走向長廊底部的階梯;在磨損的石階頂端,是令他雙眼睜不開的湛藍天際。
他被第一階石梯絆倒,脆弱的偽裝應聲崩塌。
死神在黯淡的眼角中咧出最滿足的笑容,彷彿正嘲笑自己不配得到最終的榮耀。未知的幽冥世界張開如蛛網般的黑幕鋪天蓋地而來,恐懼有如舔上身的烈火般竄遍全身,挾著可怕的冷冽豎起渾身寒毛、撫過汗水淋漓的臉龐最後沉入抽痛的腹部;死命憋住的喘息衝破乾涸的喉間,帶著幾不可聞的呻吟緊緊掐住他的頹然身軀。諾亞晃動痙攣的肩膀和萎縮的雙臂撐住冰涼的石階,無力辨識那些在迷濛眼前飛逝、短短二十多年的人生片段。
就在即將屈服於絕望之時,憶起何謂正道的他緊握住那些在盛怒中發下的誓言以及曾狠狠衝擊靈魂的景象:窮苦的人們、無端遭受磨難的無辜百姓、一張張面黃肌瘦的憔悴小臉與在他手中嚥下最後一口氣的孩子。一股難以言喻的微風吹去了黑幕,他鬆開了咬得發痛的雙齒哼聲起身,在外頭突兀的靜謐中以澄然的決意冷卻了無端湧起的恐懼。
他記得自己的使命。
重新跨開腳步的諾亞睜起炯亮的神情走入陽光的懷抱中,望向那一片在閃耀的斷頭台下方連綿不絕的臉孔──數萬人翹首等待著他,整個刑場卻靜默得有如午夜的墓園。
諾亞知道,這是他們為他吟誦的喪樂。
無需多說什麼破壞如此美麗景象的話語。他昂然佇立在斷頭台前以那感化無數人的堅定眼神掃視人們,最後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愛人與夥伴們的身影。他笑了,猶如過往的燦爛笑容從他滿是鬍渣的嘴角綻放,儘管這抹笑容也滴落了愛人無語的淚水。
他慢慢跪在染血的木槽上,感受著撫摸臉頰的最後一抹輕風和從無雲藍天中灑落的暖意。他明白,人們將獲得自由、希望與新生,只要自己一死,夥伴們就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