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死了活了

　　雨如天傾。

　　淵瀾山莊藏在滂沱雨幕之中，四周蒼松翠柏圍繞，伴隨著騰躍而起的雨霧，自山下遠遠望去，若隱若現，恰似一處仙莊，隨時會有仙家踏雲而出。

　　雨水在簷角形成一道道水瀑，沖去了滿院的血腥。

　　這場雨來得又快又急，就如同那群上一秒仍舊把酒言歡的賓客，下一秒就拔劍殺人。

　　楚顯鋒站在後院門口，模樣有些狼狽，感覺著雨水滲入傷口所帶來的刺痛，怒目而視，直瞪著眼前三人。

　　他怎樣也想不到，結拜十幾年的兄弟會與外人勾結，為的就是奪他劍譜。

　　「大哥，為了嫂子還有姪兒姪女的安危，快收手吧！」三人當中，為首的黑臉漢子喊道，他便是楚顯鋒的結拜兄弟，胡際。

　　遠處仍可聽見手下與敵人的殺聲。

　　楚顯鋒雙目血紅，怒道：「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展兒已被你們殺害，你還敢要我收手？」

　　想到兒子在大廳被突然暴起的敵人一劍梟首的畫面，他的心就痛得不得了。

　　一個銅鈴大眼、倒鉤鷹鼻的矮小男人冷哼一聲，尖聲道：「咱們還是別廢話了吧，早點殺了他便能早點取得劍譜。」

　　胡際聞言一嘆，道：「大哥，對不住了。」

　　話說完，腳下接連交錯，身形一晃便到了楚顯鋒身前，一劍刺出。

　　「我沒你這種兄弟！」楚顯鋒怒吼一聲，手中長劍直竄而出。

　　胡際識得楚顯鋒這一招，兩柄劍相擊迅速分開，只是胡際實力不如楚顯鋒，又交手了幾招，凌空而退。

　　隨著胡際一退，一旁不曾說過話的壯漢舉著兩把八楞亮金鎚破空而來砸在楚顯鋒劍上，來勢沉猛無匹，欲將楚顯鋒一鎚擊殺。

　　只聞楚顯鋒低喝一聲，就見那鐵塔般的壯漢退了兩步，甩了甩有些發麻的手臂，忌憚地望了楚顯鋒一眼，才開口道：「守如淵深無底，攻如瀾勢無比。果然百聞不如一見，楚盟主這套淵瀾劍法確實厲害！」

　　「我飛天鬼也來領教領教！」矮小男人笑道，尖嘯一聲就飛身上前。

　　飛天鬼掌中一柄峨嵋刺於雨中劃過一道銀光，再一看，便發現銀光與飛天鬼沒了蹤影。

　　「飛天鬼？」楚顯鋒臉色一變，咬牙道：「是了，我早該想到極樂教的……」

　　早聞極樂教首極樂佛子最大嗜好除了收集美人屍身外便是廣藏天下劍譜，而這些事便是都交由座下尊者與天邪鬼所辦。

　　尊者有獅象鷹狐四人，天邪鬼則是千面、大力、飛天三人。

　　雙方地位相當，都只聽極樂佛子一人命令，只是尊者主要負責教內外事務，而天邪鬼只負責殺人！

　　當中千面鬼便如其名，最擅易容，更有一身整骨術，具有千變面貌！

　　這麼一來他就明白了胡際的身份，也知曉了在他身旁的兩人是誰。

　　千面鬼與大力鬼、飛天鬼！

　　耳中聽得微響，楚顯鋒長劍一震，空中的雨水陡然爆開，再接著就見飛天鬼倒飛了出去！

　　這劍之快，就連一旁的兩人都看不出來，胡際大喝一聲道：「大力鬼！飛天鬼！大哥方才受了我一掌，此時必定是強撐著！我們一起上，速戰速決！」

　　「你倒是還喊我大哥！」楚顯鋒冷哼一聲，卻沒有主動出手，正如胡際所言，他挨了一掌後胸口氣息紊亂，一時間只能硬撐住，就連方才震飛飛天鬼的那一下都難以再次使出。

　　「這戲我演沒幾天，不差這一句，也多少算是安慰胡際在天之靈。」胡際冷冷笑著，嗓音卻沒了原先那般粗厚，就連身形都稍稍變了。

　　「可憐我兄弟啊！」這時楚顯鋒哀號一聲，想不到此胡際非彼胡際，真正的胡際早在數日前慘遭毒手，而他卻至今才知曉。

　　「上！」千面鬼也不再藏招，手中殺招施展而出，與大力飛天二鬼三方聯擊。

　　楚顯鋒額上沁出冷汗，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強行運氣而導致胸口劇烈疼痛，很快的，他吐出一口濁氣，施展輕功凌身掠起。

　　然而大力鬼雖稱大力，速度卻也是一絕，眼疾手快，手上八楞亮金鎚改敲為揮，雙雙朝著楚顯鋒橫掃而去！

　　「嗡！」八楞亮金鎚在空氣中發出特殊的震動，竟是滴雨不沾！

　　劍鋒在雨中撕出一道銀芒，楚顯鋒低喝，一劍點在鎚上，用了全力才藉著化力免去衝擊，但緊接著千面鬼的劍藏在鎚後隨之而來，一旁的飛天鬼也逼至眼前——

　　金石之音響起，雨點被八楞亮金鎚的風力吹散，楚顯鋒落地後踉蹌退了兩步，胸口上又多了一道傷口。

　　天邪鬼三人合作無間，他逼退三人，卻仍是中飛天鬼後發的暗器，若不是他反應快速避開致命傷，此時早已成為死人。

　　只是眼下這情況已不容許他久戰了，身體的狀況越發糟糕，拖得久了，待其餘敵人趕到，以多打一，必定會有漏網之魚成功進入後院，屆時妻子與女兒就有危險。

　　想到這裡，楚顯鋒眼神有些黯淡，他拼命了大半輩子，受江湖尊崇，得了盟主之名，卻保護不了妻兒。

　　千面鬼此時身形完全變樣，膚色還是那般黑，卻是高了不少，他伸手抹去臉上的雨水，露出一張清秀俊朗的臉，但也沒人知曉這是否便是他真正的面貌。

　　 他笑道：「天下間還沒有能在我們天邪鬼手中活下來的人，大哥你若是乖乖束手，我保嫂子與姪女平安無事。」

　　「閉嘴！我楚某寧死也不會投降於汝等敗類！」楚顯鋒怒喝一聲，他聽出千面鬼對他還有些忌憚，此時提起一口氣，主動出手！

　　千面鬼寒聲道：「敬酒不吃吃罰酒！」

　　四人再次戰在一塊，楚顯鋒採取以傷換傷的打法，拼盡全力，一時間金石之音此起彼落，戰得好不激烈。

　　隨著雨勢再次變大，四人的戰鬥才又告一段落。

　　楚顯鋒身上多了更多傷，右臂挨了一鎚掛在身上，雖還能握劍，但難以舉起。

　　天邪鬼三人也沒好到哪去，飛天鬼少了一隻耳朵、大力鬼斷了四指，也就千面鬼受了些輕傷。

　　只是相比起來，楚顯鋒要嚴重許多，全身上下大大小小傷口，滿身鮮血流至腳下變成一小片血泊，已經有些站不穩。

　　天邪鬼三人相視一眼，正想徹底絕殺楚顯鋒，卻聽得一聲輕笑：「我道是誰在此遊戲，原來是三個小鬼啊！」

　　千面鬼心頭一驚，竟有人能在他毫無察覺之下來到身後。他連忙轉頭，叱喝之語仍未出口，一時愣在原地。

　　來人撐著紙傘，臉上帶笑，挺鼻薄唇，一雙眼狹長上揚，淚痣點在眼下，恰到好處。若不是身著豆青長衫，胸前平坦，話聲高昂而不媚，怕是會被認成女子，比美人更像美人。

　　楚顯鋒也是有些詫異，前頭可是還有人在生死搏殺，這人卻像個無事人來到了這，難道前頭的爭鬥結束了嗎？

　　他細細聆聽，轟然的雨聲中確實沒了喊殺聲。

　　「怎麼？見著我就不說話了嗎？」來人頭微微一傾，問道。

　　話聲落下，飛天鬼與大力鬼當即抱拳跪下，大喊一聲：「見過佛子！」

　　楚顯鋒臉色猛地一變，全身緊繃起來。

　　千面鬼愣了愣，緊跟著神色也是一變，卻是厲聲道：「這人不是佛子！」

　　來人離他們尚有十步遠。

　　話聲還未落下，就見大力鬼身軀一震，一道血柱從頸部噴出，頭顱早已落地。

　　誰也沒見到那人是何時出手，如何出手的。

　　飛天鬼離得較遠，立即一個打滾躍起同時發出暗器，只是暗器還未出手，只覺頸子一涼，眼前成了一片黑。

　　依然沒人見得那人是怎麼出手的，只有那人手上滴血的劍證明兩人皆是他殺的。

　　千面鬼渾身顫抖了起來，顫聲道：「你……你到底是誰！為何長得與佛子如此相像！」

　　「我是誰重要嗎？」那人淡淡地道。

　　千面鬼臉色煞白，吹了一聲哨響。

　　「極樂教的都死了，叫不來的。」那人嘴上說著，腳步已往千面鬼走去。

　　見那人朝自己走來，千面鬼怒嘯一聲，手上長劍擲出，施展輕功欲走。

　　接著他身軀重重撞在壁上，癱軟下來，背上後心處一片艷紅逐漸擴大，正是那飛天鬼的暗器，被那人使用了去！

　　這一切只不過發生在十息之間，天邪鬼三人盡皆身亡，楚顯鋒自問，就是他全盛時也未必能如此輕易做到。

　　此時只剩那面貌艷麗的人，他記得千面鬼死前曾喊過的話，一時間不知怎麼做。

　　那人倒是先開口了，他輕輕笑著問道：「你就不怕我是佛子嗎？」

　　楚顯鋒覺得這玩笑一點也不好笑，用盡力量挺起身子道：「閣下若是佛子，那麼楚某也只能以命相搏！」

　　那人聞言颯爽一笑，道：「不錯，我確實不是佛子，可佛子是我的胞兄。」

　　楚顯鋒吃驚，連忙舉劍，只是他身體無力，這麼一大動作，當下雙腿一軟，就要倒地。

　　一隻手穩穩的扶住他，就聽道：「佛子雖是我的胞兄，可我卻要殺他。」

　　這話說得很淡，卻飽含著殺意。

　　楚顯鋒曉得這人背後大概是有些故事的，沉默了好一會，才問道：「我莊下弟子沒事吧？」

　　「死了的死了，活了的活了。」

　　聽得這話，楚顯鋒有些無奈，片刻才又道：「多謝閣下出手相救。」

　　「不用謝我，我會出手自然也是因為我有事相求。」那人道。

　　「何事？」楚顯鋒問，他想不出以對方的身手，自己還有什麼事能幫他。

　　「此事不急，先處理殘局與傷勢吧。」

◆

　　直到雨停，點燈之時，淵瀾山莊才清點收拾完，經此一戰，山莊死了近八成的人，剩下的盡是些老弱婦孺。

　　莊內哭聲四起，淵瀾山莊可說是徹底完了。

　　楚顯鋒躺在床上休息，他的妻子在一旁照顧著他。

　　一道人影出現在門外，楚顯鋒讓妻子離開，讓來人進來。

　　那人一進門，未等楚顯鋒問就道：「我要取走淵瀾劍譜。」

　　「什麼？這……」楚顯鋒一愣。

　　「你若是不給，我便是搶也要搶來。」那人冷冷地道。

　　楚顯鋒苦笑著搖頭：「不，我這就取給你。」

　　能位至盟主，楚顯鋒自然不傻，這人能輕易殺死天邪鬼救他一命，那麼殺死此時的他也是輕而易舉，這時再不知變通，就真的是存心找死了。

　　最主要的是，此時他手臂已廢，內傷嚴重，武功可說是盡失，怕是無法再尊為盟主了，若是劍譜這等重寶在他手上，想必將受歹人覬覦，隨時會有生命危險。

　　為了保全妻女性命，也只能這麼做了。

　　用尚能動的左手艱難撐起身子下床，他從牆上的暗格取出了劍譜，遞給那人道：「這就是劍譜。」

　　只是他仍是忍不住問道：「閣下取淵瀾劍譜……可是為了殺佛子？」

　　那人沒有回答，只是反問：「全盛的你與佛子相比，孰強孰弱？」

　　楚顯鋒沉默，雖說他是武林盟主，明面上是實力最高的，但他明白，江湖之大，奇人何其多，武功比他高的人還是有的……別人或許不知道，但他在數年前與剛接手極樂教的佛子交手過，最終他輸了一招。

　　至於現在的佛子，他無法想像。

　　見楚顯鋒陷入沉思，那人推開門道：「我走了，給你一個忠告，今日山莊遇襲之事想必已經傳了出去，你們還是趁早離開此地吧。」

　　「慢著！」楚顯鋒喊了一聲，問道：「未問閣下大名？」

　　那人看著楚顯鋒，遲疑了一會後笑了，笑得很是好看：「很快，很快就能知道了。」

　　楚顯鋒不由得眨了眼，等睜開眼時便發現那人離開了。

　　此後幾日，楚顯鋒散盡家財遣盡莊人，獨自一人與妻女離開了山莊，找了個沒人識得自己的地方開起了小酒館。

◆

　　這一開，就開了一年多。

　　這一天，風雪正大，他還未開張就聽大門被人敲得砰砰響。

　　上前開了門，一個穿著皮襖的漢子闖了進來，開口便道：「來一壺溫酒！順便弄點飯菜，這天氣真他媽冷死人！」

　　那大漢找了個角落坐下，他送上飯菜，拿了兩壺酒過去，道：「今日風雪頗盛，這多的一壺請客人你。」

　　現在的他滿頭白髮，留了個大鬍子，容貌也老了許多，這大漢估計是沒認出他來，他倒是認出大漢來了。

　　藍崇和，江湖人稱知千里，據說千里之外發生了什麼事都能馬上知曉，想要探聽事情，找他準沒錯。

　　「多謝。」藍崇和臉上一笑，連忙飲一口酒暖身，接著哈了一口氣道：「掌櫃你這酒不錯，自己釀的？」

　　「是，這酒老漢不敢說極好，不過還是有自信的。」楚顯鋒笑咪咪地道，接著面露好奇，問道：「不過客人怎麼會在這種日子出門？這雪已經連下數日了，路可不好走。」

　　興許是多送一壺酒的緣故，也或許不是什麼要事，那藍崇和聞言便道：「我來此找一位朋友。」

　　楚顯鋒點點頭後又問道：「你朋友是這附近人士？老漢或許能幫點忙。」

　　「他不是這裡人。」藍崇和搖頭道：「我這朋友行蹤難尋，就連我都難找到他，我也是好不容易才打聽到他人在這附近的。」

　　聽見這話，楚顯鋒頓時來興趣了，能讓知千里覺得難找的人還真是少見。

　　他問道：「你這朋友叫什麼名字？指不定老漢這幾日曾聽客人說過。」

　　藍崇和笑了起來，道：「這不可能，知道他名字的人大概要後日才會出現。」

　　「為何是後日？」

　　藍崇和看了他一眼，接著問道：「你可知極樂教？」

　　楚顯鋒內心一震，臉上依然笑著，回道：「老漢曾聽客人說過，聽說極樂教是邪教，給一個叫極樂佛子的人主持著，不過老漢懂的不多，也不明白。」

　　「不明白也沒關係，我跟你說說。」藍崇和開了第二壺酒，道：「聽說極樂佛子這幾日來到了這附近，而我那朋友便是為了極樂佛子而來……」

　　聞言，楚顯鋒心中閃過一道記憶深刻的人影，那人影面上似乎還帶著輕描淡寫的笑。

　　藍崇和還在說著，只不過都是些關於極樂佛子的小事，說著說著就扯遠了，直到吃飽了飯，停了話匣子，打了些酒才離去。

　　藍崇和離開後，外頭的雪依舊大，客人卻是越來越多，到了後日，漫天雪白，連路都見不著，酒館裡卻是滿滿的人。

　　而這麼一個消息就傳了出來——

　　極樂佛子死了！

　　武功早已臻至絕巔，出道至今未嘗一敗，天下第一的極樂佛子死了！

　　他乃是被一個蒙面人所殺！

　　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僅僅五招，佛子便死於那蒙面人劍下，絲毫沒有極樂教部眾插手的餘地。

　　以至於那蒙面人離去之時，竟是無一人敢阻攔！

　　酒館內，客人更多了，大部分的客人聽聞這消息，盡皆露出了詫異卻又彷彿是在意料之中的表情。

　　楚顯鋒這才知道這些客人是為了佛子而來。

　　他在店裡忙前忙後，試圖探聽些消息。

　　有人說那蒙面人武功亦是詭異，五招竟非屬同一套劍法，而是五套劍法！

　　也有人說，那蒙面人是個女子，早年曾受極樂佛子所害。

　　更有人說，那蒙面人是個男人，殺了佛子後曾說過一句話。

　　最終這麼一句話傳入他的耳中。

　　「弒佛者弒佛。」

　　聽聞這句，楚顯鋒臉上有些微妙，最終才暗暗嘆息一聲。

　　「確實是如此，死了的死了，活了的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