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好尷尬。
雙方都不做任何動作，也不說任何話，這使得氣氛相當詭譎，沉重得我快要喘不過氣。
我的面前坐著一位灰髮少女，她的名字是葭，我剛才被她看見了我動起來的樣子。
如果我有聽我內心可愛小天使的勸阻的話，就不會落得如此下場了。
我正襟危坐，背脊打直，連眼皮都不敢眨一下。
「那個……妳能不能眨眼一下啊？看到妳現在這樣不眨眼感覺很恐怖。」葭試探性的開口問話。
我沒有聽著她的話做，我維持著方才的僵硬模樣。
「咳……這樣子問好像不太對。」葭重新調整狀態，接著用嚴肅的口吻問著：「妳會動對吧？」
「…………」我緩慢的點頭，感覺點這一次頭好像花了快要十秒這麼久。
這是我頭一次在一個人類面前自願動起身子。
「…………那妳會說話嗎？」葭的表情依舊沉重。
「……會的。」嗓門正在害怕的顫抖著，但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的我張開嘴回答。
「…………！」正在接受巨大資訊量的葭倒抽一口氣。
接著，葭從椅子上站起身，接著朝我跪坐磕頭。
「如、如有冒犯請見諒…………希望您不要找我和我家人的麻煩。」葭不知為何比我還要害怕的樣子。
「麻、麻煩？」我不解。
「或許您可能有很多未能完成之心願，或是有很多沒辦法了結的心頭之恨，但小女僅作為一位高中生，實在無力助您，還請您不要將怨恨加諸在我和我家人身上。」
「………………」我更疑惑了。
葭的額頭貼著地板，她沒有抬起臉。她的行為讓我們間的氣氛變得更加難受。
在她下跪的這數秒鐘，我好像理出了點頭緒。
根據姊姊看過的靈異恐怖片，人類死去後留下的鬼魂有可能會附在人偶身上，以人偶的身體做出復仇行動。
明明我很討厭姊姊看這類的影片，但卻意外的又幫上一次忙了。
「您、您誤會了！小女只是介微不足道的人偶，何敢如此對您！再說小女也沒有這種能力……」我不知所措的搖著手，也不曉得為什麼突然說起敬語了。
「…………」葭總算抬起了臉，她哭喪著臉，淚眼汪汪的望著我：「唔……真、真的嗎？」
「真、真的！是真的啦！」
她哭出來後我又更慌張了，手忙腳亂之下我還是先扶她起來好了啦！
當我站起身的時候，葭突然大叫。
「哇啊啊啊啊啊！請、請不要傷害我！」
「………………」
…………
……
「所、所以妳真的不是被詛咒的人偶？」
「不、不是的……我是很正常的觀賞用人偶。」
經過一番辛苦的解釋和安慰，我眼前的這位灰髮少女總算恢復了冷靜。
我們兩人現在面對面，各自坐在椅子上，夾在我們之間的是一張課桌，課桌上還擺著葭帶來的，被我偷吃掉一塊的餅乾盒。
「會動一點都不正常好不好…………」她嘀咕道。
說、說得也是。
「對不起……」
在我道歉後，氣氛又再度轉為尷尬。
「吶、吶……我該怎麼稱呼妳呢？」
「我的名字是雛……妳不是知道我的名字的嗎？」我歪頭提問。
「啊、啊對呀！我怎麼這麼健忘…………哈哈。」她伸手搔搔頭乾笑幾聲，有夠尷尬的。
看起來她好像還沒完全接受我會動的這件事情，可能還很吃驚吧。
「那、那個，雖然很突然，但我想要拜託妳一件事情。」先不管她的精神狀況穩定不穩定，我有很必要的事情要先處理。
「咦？」她疑惑，疑惑時的聲音有點可愛。
「能不能請妳不要把我會動還有會說話的這件事情告訴柊…………不，告訴其他人呢？」我慎重的說出口。
「為、為什麼？」
「如妳所見，我是個人偶，人偶根本不會像人類一樣活生生的動起來的，擔心引起人們恐慌，也害怕會對我自己招來危險。所以……還懇請妳幫忙。」
我從椅子上站起身鞠躬，這也是我第一次有求於一個人類。
葭默默的看著我，不假思索的答道：「好啊。」
「…………咦？」
「好啊，我答應妳，我會保守秘密。」
「真、真的嗎？」我這麼爽快的答應，我很擔心她其實還在處於驚嚇的狀態，根本沒有靜下心聽我在說什麼。
「幹嘛露出那種憂心忡忡的表情？」
「不，因為妳直到剛才都……」面對葭的反應，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嘻嘻……妳是不是以為我還在慌張呢？」忽然，她接近我，伸出食指朝我的額間輕點了一下。
被她點中額頭的我眨了兩下眼，根本沒能搞清楚現在的情況。
「我……」我語塞。
「我剛才是故意裝出來的，雖然說一開始看見妳會動很驚訝沒錯，不過我很快就鎮定下來了。剛才的驚慌失措的模樣都是演技啦。」
「這、這樣啊……」
「可別小看我，我可是話劇社的成員喔！」葭驕傲的拍起胸膛。
「那、那剛剛妳說會保守秘密……」
「哦，那個我是說真的，我會替妳保守的。」
見葭擺出微笑，我終於得以卸下心中的大石。
突然而來的鬆脫感以及放心感，使我剛才緊繃的心臟無法及時承受。
我雙腳忽然失去站穩的力氣，我倒靠在一旁的課桌旁。
「喂！妳沒事吧？剛才我應該很輕的啊！難、難道說人偶連額頭都不能碰的嗎？完蛋了，我會不會被柊殺掉啊！」葭想要過來扶我，但好像又有所顧忌似的。
「我、我沒事，只是總算能放心了。」
我一直以為人類如果得知人偶會動的事情的話，會根據天性而產生對於異己的強烈排除感。
原以為溝通可能沒辦法彰顯效果，但還是姑且一試了……結果沒想到這個灰髮少女卻一口答應了。
看來和人類溝通還是有用的，也幸好有我剛才的孤注一擲。
…………
……
「雛。」
「是，請問有什麼事情嗎？」
「妳能告訴我妳為什麼會動嗎？」葭對身為人偶的我看來也是抱持著好奇。
「…………」我用了數秒鐘想了一下，結論是我覺得花那幾秒想這種沒有意義的事情的我像個笨蛋一樣。
我哪會知道為什麼啊！
我慎重的回答：「這問題就跟我問妳為什麼妳會出生在這世界上是一樣的問題喔。」
「這、這樣啊……所以雛也不清楚囉。」
「是啊，我根本不曉得我為什麼當初會被製造出來，也不知道我到底該做什麼。」
我雙手撐著椅子，慢慢自己的傾斜重心，調整了個舒適的姿勢坐在了椅子上。
「那不是很正常的嗎？」葭露出整齊又潔白的一排牙齒，對我咧嘴一笑：「雛妳現在該做的就是作為柊的人偶好好陪伴柊，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可、可是…………」我急忙想要反駁葭的話，但還沒能說出什麼便被她接著說下去。
「妳反過來看看我們，我們也不明瞭自己出生在這世界上的意義，因此必須趁我們變老之前找到它，並且去實行它才行。」葭靠了過來，主動用手捧起我的臉頰，含情脈脈的看著我：「我很羨慕妳喔，妳不用花時間去尋找自己存在的價值。人偶有了自己的主人後，自己該做的就是守護主人，就這麼單純而已。不像人類，有些人類花了一輩子的時候尋找人生的目標，好不容易找到了卻不夠時間讓他實行，更有些人一生都找不到人生意義。」
「…………」臉頰被葭的掌心擠壓著，凝視著她的眼眸，耳裡聽著她說出的話，不知不覺間她的聲音好似刻在我的心底似的，成為短時間內無法忘卻的記憶。
「我的存在意義就是守護柊嗎？」
葭點點頭。
可是我不明白。
在我看過的電視裡，人類尋找著自己的價值，到處摸索冒險，為的就是找出真正屬於自己的一切。
可是我身為一尊人偶，價值真的就只有陪伴在主人身旁嗎？
人偶難道不能像人類一樣在世界上尋找自己嗎？
明明我也有感情，我會動也會說話……
總感覺我和人類有著一段不小的差距。
葭說她很羨慕我，我反而更為羨慕她們這些人類。
人類可以像鴿子一樣自由地向窗外展翅翱翔，在遼闊的天空中找尋自己，反過來看人偶就好像關在鳥籠裡的雛鳥一樣，自己能做的只有等待飼主給自己餵食，連一點探索自己的機會都不曾給予過。
我也想要和人類一樣找出自己的價值還有意義。
假如我告訴柊我的秘密，希望她能夠讓我自由的做我喜歡的事情，就像在空中翱翔的鳥兒一樣，她不知道會不會同意呢……
嘖、別想這些不著邊際的事情了，我怎麼可以對著自己的主人說出真相呢？要是說了豈不是自討苦吃嗎？
再說柊是因為想要治好社交恐懼症才帶走我的，要是我讓她知道了秘密，她可能就再也不會和我說話。
那樣的話……我可能會有點難過。
低下頭，表情變得凝重幾分的我被葭瞧見，她把那盒奶油餅乾遞到我面前來。
「喏、給妳吃。」
「咦？為、為什麼？」
「雖然不曉得人偶為什麼會需要進食啦，不過不久前見到妳吃得這麼津津有味的臉，就想說多分妳一點。」
「哦……謝謝。」我伸手取了一塊餅乾。
「作為回禮，別再露出那種憂鬱的表情了。向妳這樣的觀賞用人偶應該是要時時抱持著笑容的，一直皺著眉頭可是會長皺紋的喔！」
聽聞葭的話，我不禁會心一笑：「嘻嘻……人偶哪會長皺紋啊。」
笑完，我把餅乾送入口中，並試著放鬆自己的表情，讓深鎖的眉毛好好休息。
心情輕鬆不少後，我看向葭。她也和我一樣拉出一張課椅並坐在上頭，只不過翹著腳的她姿勢有些不優雅，和背脊挺直雙腿併攏坐在椅子上的我有明顯的不同。
看到葭在這間教室裡悠哉的模樣，我試探性的開口問道：「吶、吶……妳為什麼還在這間教室呢？」
這時候，原本從書包裡拿出漫畫翻閱的她，被我這麼一問後，漫畫差點沒從她的手裡掉下來。
「怎、怎麼這樣問呢？」葭接住差點從手中鬆脫的漫畫書。
「因為柊不是去上課了嗎？妳怎麼還會在這呢？妳不用上課嗎？」我不太明瞭，因為葭也穿著學校制服。
「這、這是因為…………我、我是翹課生啦！」
她急忙的吐出原因，只換得我的歪頭疑惑。
「翹課生？」好像在哪裡有聽過這個詞。
「就是該上課的時候不去上課的學生啦！」
「那為什麼不去上課呢？」上課有什麼不好，可以學習不知道的事情是多麼有趣的事情啊。
「因為上課很無聊啊！超無聊的！」
「怎、怎麼會呢！我看過的電視劇裡，每個學生都很熱愛上課，能夠透過上課學習新知，這麼棒的體驗怎麼會無聊啊！」
「我有我的苦衷啦！再多做說明妳也不會明白的。」
「好、好吧……」
她不願意講呢。
…………
……
無所事事的我快要變成一條懶蟲了。
在柊的家裡可能還好，覺得無聊的時候可以四處走走，或是到柊的房間裡，在書櫃裡挑幾本漫畫書來看，這是平時我打發時間的方式。
不過在這間小小的教室裡，我卻找不到任何的事情可以做。
整間教室中目光所能及的東西已經被我看過一輪又一輪了，除了找和我同樣在這間教室裡的女孩講話外，我真的不曉得還能做什麼消磨這無聊的時光。
「吶、吶……」
「哼？怎麼了。」葭雖然回應了我，不過她的目光還是直直盯著手裡的漫畫。
「妳覺得柊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我如此問道。
我有點好奇其他人是怎麼看待柊。
我對於柊的認知只有她自己親口告訴我以及我自己觀察到的，透過他人來了解柊的話，或許我能發現柊特別的一面也說不定。
「柊啊…………她是一個很野蠻的人。」
「野、野蠻？！」
怎麼會？我根本不覺得啊！
「是啊，她經常動不動就罵我打我的，脾氣也很差，和她相處下來真是夠折磨人的。」葭無奈的聳聳肩，不過臉上的表情似乎也沒有如口中所說的那樣不甘願。
「我完全感受不到這樣的柊啊……」
「那麼換我問妳了。」葭總算放下手上的漫畫，朝我問道：「妳覺得柊她怎麼樣？」
我沉著臉思考了一下。
我回想起她以前光顧裁縫店的樣子，她永遠都只有一張冷淡地表情，她的黑色的長髮像是驅散若有意圖接近她的人，酒紅色的眼眸宛如警戒著萬物一般，讓人難以接近。
但當柊把我帶到家裡後，我見到了不一樣的她。
我第一次見到她拿下髮夾，放下馬尾，穿著便服樣子。
而我也是第一次看見她的微笑，在見到那道笑容前我還一度以為這個女孩根本不懂得該怎麼笑。
後來她對我坦白，告訴了我她自己的背景，我才明白她冰雪般的冷淡是因為過去的經歷將她塑造成這樣的，我能夠清楚的明白，包裹在她那美麗的容貌中的，是柊她的溫暖。
在發現了這點後，我就開始時時注意著柊了。
抑或者，當我在裁縫店見到柊的那刻起，我就一直在注視著她了也不一定。
想了許久，我終於給出答覆。
「柊是個比起外在的表現，其實內心是更加溫柔，也更加軟弱，需要人依靠的孩子。」我捧著自己的心窩：「她依賴著我，把我當作最好的朋友。」
「妳喜歡她嗎？」葭接著問。
我靜默了一會，然後點點頭幽幽地道：「作為她的人偶……我並不討厭她。」
「這樣啊，妳還真是幸福呢。」葭笑了笑，我聽不出她有什麼含義。
「幸福？妳想說什麼？」我歪頭。
「沒什麼~只是我自己的一點小事情而已。」語畢，葭繼續看漫畫，嘴裡還哼著不知名的旋律。
喀噠——教室的唯一的一扇門被無預警的打開，嚇得我的肩膀顫了好大一下，整個人都快要從椅子上跳起了。
唔哇……心臟快要停了。
…………等一下，人偶應該沒有心臟的吧？
打開門的人毫不意外的是柊，她應該是響完鐘聲後才往這裡過來的。
柊一打開門就臉色凝重往我和葭看。
我盡可能保持冷靜，不要讓臉上露出任何破綻。
我不會動……我從剛才到現在為止絕對都沒有動過！
「嗨、嗨！柊妳怎麼突然過來了，下課鐘才不是剛響嗎？也未免太快了吧？」葭一定也被柊的突襲嚇到了，她的語調可以聽出有些慌張。
「…………」
但是柊居然沒有理會她？！
而、而且還直直草我這裡走過來了！
難道說被柊發現了嗎？還、還是說她剛才就一直在門外觀察著我和葭嗎？
柊快步走到我面前，彎下腰把臉貼到我面前。
等、等等等一下啦！突然間好近！
柊的身體溫熱的吐息呼在我的臉頰上，我的心跳彷彿失控一樣狂跳不止。
酒紅色的透澈眼眸彷彿要挖穿我的心似的，把我的內心探個究竟。
「…………葭。」
「怎、怎麼啦？」
「妳是不是碰了我的雛？」柊猛然轉過頭朝葭瞪了一眼。
「咦、咦？啊…………」
趁著柊轉過去，我拼命對著葭眨眼。
拜託救救我啊啊啊啊啊！
「啊……對啊！因、因為太漂亮所以就稍微摸了幾下…………」
啪喀——！
我好像聽到柊理智線斷掉的聲音。
頓時間，我面前的黑髮女孩的身旁散發出了龐大的殺氣。
和這個狀態的柊對上一眼，哪怕是恐龍大概都要嚇跑了吧。
「…………」葭雙眼無神的愣在原地，雙腿還不停打顫。
就好像在公路上遇到直駛而來的車輛的一隻小鹿一樣。
只能呆愣原地，連該怎麼逃跑都忘掉了。
「我不是交代過很多次，不准妳碰的嗎？」
「但、但是觀賞用的人偶一般而言都是可以給人觸碰的啊……」
「妳老實說，妳用哪裡摸了雛。」柊沒有有接受她的解釋的意思。
「咦？」
「老實回答。」
「呃……我用手指摸了她的臉頰。」
「哪隻手的哪根手指呢？」
「右手的前三根手指吧，我沒記錯的話。」葭連忙道歉：「對不起，如果妳怕留下指紋的話我可以幫忙擦掉…………」
但柊似乎根本沒有要聽葭說明，她只聽到她想知道便足夠了。
柊拿起放在裁縫工作桌上的一支美工刀。
「好，我明白了。」柊的聲音毫無感情，像是打從心底死掉了一樣。
「咦？柊妳、妳要幹嘛？」
「我不允許任何髒東西碰到雛，妳既然碰了，那就只好剁掉妳那三根指頭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在心底尖叫，葭則是直接吼出來，但基本上我們的喊叫是相同的。
「妳、妳在開玩笑吧？」
「誰跟妳開玩笑了。」說完，柊開始逼近葭。
「等、等一下啊！有話好說！」
喀、喀喀——
柊手上的美工刀被推出了兩格。
「哇啊啊啊啊啊！別、別過來啊啊啊啊啊！」葭徹底的哭出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