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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推開了門板。
這個房間別緻地令我意外，色調偏暗，但不顯得陰沉。衣櫃上擺放了一些盤子、玩具和畫像。其中一幅女人的畫用銀色的邊框錶起，上頭刻著「媽媽」。
但黑色的綢緞交叉，在人像上畫了一個「Ｘ」。我知道，這代表著什麼——死了。轉眼我熱淚盈眶，我想起了父親，以及更遙遠的，近乎忘卻的生父與生母，他們也是貴族……我不認為我能動手殺人了。
天花板上，垂掛著許多玩偶，應該是瓷器。最引人注目的，是黃色的鴨子。我曾在水塘邊看過這種東西。那時，父親教我怎麼划船。
我搖了搖頭，不行，別再想下去了。怎麼布朗姆大師的藥酒一點用也沒有。
這回房間中沒有半個人，空間不大，也沒有半盞燈。房間盡處有一張靠牆的窗，那是唯一的光源。窗外雨聲，打在玻璃上，很是好聽，有點像雅威正在流淚。我又開始了，別去想……如果點亮幾盞燈，我想這裡又是另一番不同的光景。
呼吸聲。
這裡確實有人，我看向床罩蓋住的床底下。就在那裡。我靜悄悄地，父親教過我這個，慢慢靠近，掀開床罩。底下有一個小孩子，好眼熟，他好眼熟。
一幅畫閃過我的腦海。
這是……
那幅畫再度閃過。我的肖像畫，我小時候留下的肖像畫。
「你是……」
「你好，哥哥。從剛才我就聽見你了，你好大聲，只是，爸爸說如果聽見任何聲響，就躲起來。」和我一模一樣的小孩看著我。「我可以出來嗎？」
……
我伸出一隻手，他那柔嫩——柔嫩到我完全感受不到它的存在——的小掌沒有疑心地握住我的大手。我溫和地拉他出來，無法克制地在他額頭上親了幾下。小孩真是美好的生物。
「哥哥，你怎麼了？受傷了嗎？你的手好硬。」我這才發現我以繃帶掩人耳目的鋼鐵左臂還抓著小孩，趕忙藏到身後。
「嗯，沒有，對，嗯……我和一個金髮的朋友打架了。」裂鋼根本算不上是我的朋友，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而且，也沒人會拿髮色形容朋友。
「打架是不好的。」小孩說。我真喜歡他。「哥哥，你很痛吧！你好像快哭了。」他的小手擦了擦我的眼角。是的，我快哭出來了，心裡一陣酸楚直往上冒。我忍不住情緒，抱住了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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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記憶彷彿缺失了一段，忽然我就坐在床上陪伴著小孩。我沒有和小孩相處的經驗，但和這孩子在一起，是我感到一股近乎童稚的喜悅。
「你可以唸書給我聽嗎？哥哥。你比爸爸高好多，也大好多，你是天使嗎？」孩子說。
天使。我苦笑，「不，我不是天使。我是一個惡魔，摩洛的使臣。」
「使臣是什麼？」
這有點難以解釋，我決定略過去。「總之是一種不好的東西，我唸書給你聽吧！你喜歡聽什麼？」我走到書櫃前，那裡其實沒什麼書，和老爸屋子裡的藏書差多了，小男孩沒有回應，我就拿了一本唯一看起來像是故事的《聖望教諭集》。書的硬皮封面上畫著城鎮的廣場，兩邊是灰壓壓的房屋，下面是神情激動的人們。左上角，一個女孩似的天使潑灑著金粉，粉塵散落天際與人間，有如閃耀的群星。
我隨意翻了一頁，是一個故事的結尾，於是我再翻幾頁，來到下一個章節。
「你聽過〈妖精的末日〉嗎？」我問道。
「聽過，可我不是很懂。哥哥，你講給我聽吧。」
「很久很久以前，嗯，摩洛丟了一顆種子到沒有人找得到的山谷。嗯，這裡很無聊，都是一堆意義一樣的形容詞，跳過……」我瀏覽了一下，這個故事不長，不過有很多冗贅的部分，主要是仿萬福詩寫成。萬福詩是用來讚美雅威的古老詩體，同樣的意思用盡不同的詞彙描寫，而且描述場面非得把稍有關聯性的事物都寫進去不可。
「妖精們、鬼怪們……照射、曝曬、輝耀……偉大的光明、亮光、光芒、火光、烈焰之下……妖精們，哀號、哀嚎、尖叫、號叫、慘叫……」我最討厭萬福詩了，而且這篇是拙劣的仿製品，竟然沒有押韻。這些書肯定沒有考量到孩子的需求，就像老爸教我打鬥時，並不總是管我想不想要。不，願神垂憐，讓我不再回想。
「嗯，好，我來唸給你聽吧！」我頓了頓，整理一下思緒。「很久很久以前，邪神摩洛在沒人能找到的地方，一處叫做荒謬谷的園地，種了一棵巨大的蘋果樹，叫做荒謬樹。可是荒謬樹結出的並不是蘋果，而是一個個妖精。
「妖精是很壞、很壞的東西，他們聽從摩洛的命令，到處破壞，把城市變成草原，把田野變成林地。最後，整個列國都被植物覆蓋了。」
「聽起來沒有很壞呀！我喜歡森林，但是還沒去過。」孩子道。我也贊同孩子的看法，不過。
「妖精不只是種樹而已，他們還殺人。聽說，當時列國的男人都被家豬變成的野豬刺……」刺中男根而亡，我不能這樣講。「刺死了。」
「是妖精變的嗎？」
「嗯，是這樣沒錯。」我說。
「真奇怪，如果妖精把男人都刺死了，那今天列國怎麼還會有人呢？」小男孩問。我也有同樣的疑問，不過我沒把這故事當真。
「摩洛可以從樹上生出妖精，我想雅威也可以從石頭變出男人。」我答道。這是我信口胡謅的，事實上沒有這麼一種說法。「讓我們繼續，這時候，列國就只剩下一個地方沒有被攻下，那就是聖望。雅威為了挽救世界的危亡，點燃了巨大的蠟燭。看到蠟燭的妖精，全都變成鹽柱。從此，世界上就沒有妖精了。」
「我不喜歡這種故事。」小男孩嘟起小嘴。「最後雅威出來把一切都解決了，沒有騎士冒險穿越重重冰山救回小王子的故事好聽。我也想遇到騎士，也許他可以像故事裡那樣對我說他冒險的故事。」
「我不就在對你說故事嗎？」我說。
「那不一樣，你是天使，講的都是雅威的故事，而且你好高。」聽到小男孩這樣說，我由不得內心感到一陣暖意。「哥哥，你背後的東西是翅膀嗎？」小男孩指著我的肩後。
「啊？」我驚恐地往後看，除了牆壁和窗戶，什麼也沒有。下一秒我才想到小男孩應該是說我用黑布包起來的巨劍。
我開懷地笑了。「不，那不是翅膀。」我把背上的劍解開，擱到大腿上。「這是……」我沉默了。若是給孩子看到這把劍，他會不會以為我是來殺他的。「對……這的確是我的翅膀。但我不會飛，我的翅膀斷了，我的肩膀後面還有傷口，每天都在流血。」
「會……痛嗎？」男孩問。
「會，我至今還是很痛。我……不久前，才把翅膀弄斷的……」老爸，為什麼就算服下了能忘記憂愁的藥物，我仍然無時無刻地想起你。從各種面向，各種物事，我愛你，思念深深地折磨著我。「讓我們說別的吧，你知道那根巨大的蠟燭其實存在嗎？」
「真的？」小男孩張大了眼睛。
「嗯，聖望有一座高塔，聽說比世界上所有建築都高。那就是傳說中的蠟燭，有機會，我可以帶你去看看。」我說，唉，希望我剛剛說的不是空話。「我也沒去過，我也想看看聖望的高塔有沒有比卡斯提爾的城堡還要雄偉。」
「哥哥，我好喜歡你。」男孩說。我把書放到旁邊，把男孩抱到懷裡。我沒表現出來，但我非常緊張。我深怕弄痛了他，之前我沒有抱過小孩的經驗，很擔心自己太過笨拙。尤其是我有一隻手臂是鋼鐵鑄成的時候。
我們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小男孩似乎很冷，往我懷中依偎。他對我沒有任何戒心，看來他真的把我當作天使。我多麼希望我確實是一個天使，一個不曾殺戮的天使。天使是雅威的造物，如果我的父親是雅威，那該有多好，雅威是不滅的，我就殺不死他了。雖然，千萬個雅威，也比不上我摯愛的父親。
「哥哥，你覺得這個故事是在講什麼。爸爸說很多故事都是在告訴我們道理……」男孩看著我的下巴，說。
「我覺得這個故事是在說，死亡總帶著淚水，蠟燭在燃燒的時候，會滴下淚。而妖精在蠟燭流淚的同時，也全數死亡了。」我看著不遠處的牆壁，陰暗一片。「是啊！都死了……但是眼淚還在。」我的目光轉回我的劍。
我下不了手。
「我要走了。」我把小男孩抱到地上，拎起劍起身。在背上劍的同時，我發現小男孩的個頭甚至不到我的腰部。我竟然要殺這麼一個可愛又無辜的孩子，我不能接受。
「哥哥……」我想到我父親，我染滿鮮血的劍插進他的身體。反胃的感覺湧起，我感到極度不適。
「再會了，多謝你讓我做了一場美夢。」我說。
「美夢？」我不等他的遲疑結束，快步走出房門。「再會了。」永別了。我不能再見到你，我是一個邪惡的人。我見到你是為了殺死你，如果不得不動手，那我寧願和你從不曾見面。
「哥哥，等一下……」小男孩拉住我的右手。我忽地感到著急和恐慌，一掌把他甩開。慌張地奔出門外，碰一聲甩上木門。
我立刻後悔了。那個小男孩會怎麼想我，我是不是打了他，他怎麼挨得起我那一掌。我有點想要哭的感覺，可同時，我又不願停下我慌忙的腳步。直到——
砰！
好銳利的爆炸聲，一時我的耳膜劇痛，嗡鳴聲就像無盡的鐘聲般不斷迴盪。周圍有暴風吹過，又有熱浪與木屑的觸感。我的頭很暈，轉眼我失去了平衡，只能扶住牆壁。好痛苦，這究竟是什麼……煉金術嗎？
煉金術！
我強撐著不舒服的狀態，往回一看。只見房門已然炸開，變成一個大洞。不，不，不……焦黑的痕跡突出洞來。不……我到門前一看，什麼都不剩了，相框、盤子已被震碎。地上破了一個大洞，大洞周圍是一片不自然的炭黑。冷風吹起，天花板懸掛的東西搖動著。
在這一切映入我眼中的同時，一道身影，或著該說，金色髮絲的殘影，從破裂的窗戶消失。
裂鋼。可恨的裂鋼。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為什麼要這麼做！」我吼著。沒人聆聽我的吼聲，但我還是要吼。我不會原諒裂鋼的暴行，我要找他算清這筆帳。
除了和老爸決鬥那次，我不記得我一生中有這麼快過。我跑過走廊，敏捷地躍下樓梯。向門外衝出去——我進來時沒關門。我在越來越大的冷雨中，看見遠方一個披著斗篷，正在狂奔的身影。雖然那身影很模糊，但全無腳步聲。
那一定是裂鋼。
我瘋也似地追上去，雨打在我的臉上。順著我的速度，擦過臉頰，飄飛而逝。我一點兒也不覺得累，就算跑到腳斷了，我也要追上他。
追上他……
但我不知為何變重了，裂鋼的腳步輕盈無比，我死命地追趕，卻無助於我倆之間的距離，拉遠。
他的兜帽滑落，露出一頭被雨染濕而顯褐色的頭髮。而我停下了腳步，沉重地呵了一聲。我要追上他，追上他，用我的劍向他討個解釋……
但細雨突然狂猛了起來，周遭所有的雨水，無關乎已落未落，都變成一個旋風，風眼是我的腦袋，我惱怒地大叫起來。但這股旋風並無停息，頃而，旋風化成一片血紅世界中的赤色迴旋，如霧般迷幻。
不刻，迷幻裂解，無助與惶恐是我最後的神識。
＊
淫雨霏霏。
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無力感腐蝕心頭，我感到不知所措。此刻夜深人靜，只有我獨自沉思著。雖說我總是獨來獨往，我並無心認識組織中的人。父親過世之後，我就像一具空殼，只是包覆情緒的皮囊。飲下布朗姆大師的忘憂酒之後，除了龐大的空虛，就什麼也不剩了。
我已經快忘記小孩的面容。
我閉上雙眼，黑暗吞滅月光，而我沉沉睡去。但願別再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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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這篇的時候感覺很吃力，我不想再用藥了，我變得呆呆笨笨的。
我覺得之前刪風大的好友真是罪過，雖然我不太滿意他的語氣，不過想想他的風格就是那樣了。我不應該把他說成是找碴的人。
我覺得我把寬劍寫得太柔弱了，但顯然在第二篇中他不是這樣的人，必須要有什麼經歷讓他變成一個狠得下心的殺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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