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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8年11月26日,哈洛蘭的情報經過共計十四小時的閒置、審查與周轉,被壓縮成一道電磁波,越過海境安全署基地以南五十公里的空氣,抵達羅德島母艦的指揮中心。
在其上方十七米處,訊息被轉送進三個房間,而當博士從個人電腦列印文件並詳讀,重新感受凌晨召開的視訊會議所含重量之際,已經是隔天早上八點四十分。在這之前,同樣的資料伴隨提示音闖入阿米婭的寢室內,以及凱爾希隻手構建、充斥診療室裡外的鍵盤聲中。
除了給羅德島,冠名《第四次東部戰區聯合作戰計畫》的檔案也進入五間在自治州生根的醫療和軍工企業的管理層,不過博士並不在乎。他們之中沒人會遇到羅德島會有的問題,聚集在官方的名義下也不必擔心被陷害。被缺乏經驗的公司拖累固然可怕,但他擔心的另有其事。
博士最後一次看向計畫書的封面,隨後站起身。「我已經能想像誰會在說明會上質疑這份草案了。有時候我寧願一整個上午跟其他公司的經理玩扮家家酒,也不想說服自己人冒險啊。」他甩甩裝訂成冊的紙,等著室內的另一人出言奚落。
說是奚落,其實更像是羞辱,畢竟甘草的嘲弄幾乎與解剖無異。她會切開你的軀體,嘲笑你那些你想要卻無力擺脫的、骯髒的小秘密(前提是你不願意接受它。她對無從挽回的缺憾倒是很寬容)。基於這層嗜好,博士知道自己在她眼中有多可口,不過他欣賞她的幽默感。她的尖銳在羅德島惡名昭彰,得罪過的人卻意外地少。
「那就不要加入呀,講得好像有人強迫你似的。再說,要賣慘也該等人到齊再來吧?」
當然,這不代表博士就有十足把握承受她的每一次攻擊。與海安署的會議一結束,博士就往餐廳跑去,遇到了因為凱爾希一通電話而帶著他那份餐盒往回走的甘草。陸軍母艦被擊沉的新聞在餐廳電視上反覆播放,凡是在七點被晨間廣播叫醒的人都知道了,可想而知船內的氣氛變得很微妙。如果羅德島被州政府視作合作夥伴,對痛恨州政府的人又如何呢?六甲山的友善不會隨處可見。
顧及員工安全,除了有急迫性的委託,大多數任務都暫停了,視訊和電信業務則不受影響。演習課講堂人滿為患。幹員們無從施展武藝,只好將目光轉向室內,去企業開辦的通識課晃晃,或在訓練場打發時間。
「我認真的,要賣慘也請去找阿米婭給你惜惜。還是你裝可憐的動機不只是跟錢過不去?」
博士摀著面罩。「沒辦法拒絕啊,官方合作不是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推託的。現在證券暫停交易,公務員常態缺席的人數達到全國的百分之十一,我們一旦退出計畫,還要面對比參加的企業高出三成的懲罰性關稅。人家還有補助可以拿呢!」
「喏,很好,現在我們聊完錢的問題了。請大義和情緒勒索有序入場......如果有的話。」長型沙發那端,甘草亮出既像是不屑又像在找樂子的微妙表情。值得一提的是她穿著女用襯衫、窄裙和短靴,脖子繫著標誌性的領巾,比起醫師更像個不務正業的導遊。「哎,不要露出那種『你想得太簡單了』的眼神嘛。我敢保證你的擔心是多餘的。整個雷姆必拓的藥物市場有三成要靠我們,要是把關係搞臭,藥品管理局這個月就要有人滾蛋了。」
「我也覺得他們不敢拿我們怎樣。」
「那你在擔心什麼?我們是本土企業,在國際間的口碑也不錯。有整合運動的案例在前,依我看他們巴不得把責任全塞給我們呢。這個國家的人聰明得很。他們或許裝出一副開明包容的樣子,一旦危及利益,就會變回最典型的小氣鬼。所以雪球才能越滾越大呀。誰都想過會失控,但誰都不覺得自己等得到那一天。」她雙手攬著椅背,頭剛轉向博士,半張著的嘴就出現停頓。「......知道了,原來你是擔心有人反對和示威者為敵呀。我們家的員工又不蠢。誰是敵人,誰值得幫助,他們自己就能判斷。」
博士茫然聽著她融入隆隆噪音裡的碎念。然後他別過頭,避開在運輸機起飛後直射而下的陽光,將目光轉向由成對沙發和茶几構成的會客區。距離六甲山一役過去還不到兩周,這坐擁原野環抱、山景與大洋比鄰的東岸就變得異常險惡。停泊點周圍除了淡水湖和荒地外毫無掩體,任何火箭砲都能跨越最大射程直接攻擊船體。
在這遠離塵囂的地方,什麼代價都很昂貴,不過地價卻相當便宜。比停泊軍港的費用少了整整兩倍。
情報單位同他昨晚就開始忙碌了。博士與凱爾希一同研究南方的戰事。十二小時以來,襲擊各地的神將被分類並初步解析,以備不日到來的衝突。他們必須為外派職員的安全擔保。
博士剛刷完牙,不過喉嚨裡還有一股沙拉醬的酸味。辦公室旁邊就有全層唯二的洗手間。在他從全層唯一的辦公室抽屜裡翻出牙刷組時,甘草已經讀完計畫書了。這名乖張的精神科醫生果然對利益漠不關心,只在乎他想要卻難以表達的。然後對話開始。
自此,博士不再將禮數視作斟酌字句的標準,同時他感到意外,因為甘草上次表現得像是個合格的傾聽者時,羅德島才剛離開龍門。她在診療時的表現也很可靠,但博士知道那是基於職業操守,一種強大的咒文,讓一顆常懷怒火與蔑視的心學會了引導。
直升機帶著轟聲向北邊飛去。二十分鐘後就要舉辦說明會了。《日光別館》被擊沉,意味著八月至今的動盪將升級成恐怖活動。
基於規定,對策本該由管理職的內部會議自行討論,不過想到往後的行動將踏足政治問題,有必要向所有參與的成員說明現況,於是指揮中心在前夜臨時廣播,要求B系行動預備組的成員、各部門主管等人出席會議,至於編隊為A開頭的預備組各有任務要忙,只能由信使或電子通訊傳遞情報。
早在天災打破南方持續百年的和平之前,A系群的小隊就為使命各奔東西了。他們是羅德島新生戰力的代表,一群受過系統性訓練的幹員,能迅速應對各種情況;反過來說,也是最容易派往別處的單位。
他折回長桌關閉電腦(走之前沒忘記靠上椅子),經過沙發區。在室內空調的控制面板旁感嘆:「如果戰鬥員都這麼自律,我就要失業啦。」
「也對,某種程度上這就跟求神問卜一樣。」甘草說,「比起動腦,他們更喜歡被人推著走,不然為什麼要相信你的呢?」
「因為我們是社會性動物。」他深信不疑。也許這不是他首先想到的答案,在甘草聽來也沒那麼有用,可是他打從心底認同合作的力量。
「覺得這就是全部嗎?」
「當然不是。就算懂得分辨,也沒有足夠的信念堅持啊,這就是為什麼要用說明會掃清疑慮。這次對方的動機很充分,嚴格來說我們的確是擅自闖入這場混亂......也可能是羅德島運氣一直很好吧,總是有源源不斷的變化發生在我們的停泊點周遭。」
甘草識相地站起來,手臂野鶴似地展開,語氣愉快。「但願大人物們不會為了面子倒果為因。萬一咱們被當作是到處煽動民眾的卡茲戴爾餘孽──哈哈,這何嘗不是一種傳統文化呢?」
「這是政治的一部分。」雖然記憶模糊,博士仍發覺自己不是非常想聊這一部分。「但僅限於政治,不是事實。在我的印象中,卡茲戴爾從沒入侵過這個國家。」
一架有雙旋翼的直升機出現在窗外,帶著影子和巨響緩緩降落。玻璃被風敲打著。博士升起房間與停機坪間的擋板,拿走桌上的提包,疲倦地走出房間。直升機裡的客人很快出現在走廊另一邊的門,他們穿著彰顯個性的套裝,胸前有臨時識別證,被招手領路、回頭向兩人報以笑容的業務員帶往客用電梯。
看來市府也收到信號,決定以實地勘查施壓了。參與合作的公司都必須接受調查並簽署協議,確保州政府不會將情報洩露給示威者的盟友,說服他們相信此事就是凱爾希的工作。動作如此之快,顯然是希望他們認為自己是合作伙伴之一。
博士告別那張遠去的臉,在甘草出來後鎖上房門。這個時間七樓沒什麼人,僅有樓層西側的兩間研究室亮著燈,這讓博士能在客用電梯關門後繼續沉浸在即將到來的質疑中。剛剛他還在想,乾脆就一肩扛起顧慮直到會議結束,不過他很清楚甘草的作風。她無常、尖銳又油嘴滑舌,但在她面前,不能誠實面對自己的人下場更慘。
這對任何人都很困難,對他更是如此。從兩年前在切爾諾伯格的某處醒來,他感覺就像是個拿著裝有幾片拼圖的畫框四處遊蕩,悵然、陌生,融化在一種難以言述的好奇與興奮裡。有時他會被直覺觸動,對一件從未體驗的意外感到熟悉;有時人們──尤其是比他先認識他自己的人,會期待那值得忌諱的模樣回歸,或至少欲蓋彌彰,最後通常是一場空。
像這樣支離破碎的記憶,光是能形成人格就很弔詭,要怎麼坦承面對結構不全的自我呢?他不能在眾人面前示弱。不是因為他在乎無聊的尊嚴,而是因為下屬們相信、好奇他,卻絕不懷疑,也無法替他做決定。他不用一一詢問就明白這點。
那麼迴避甘草會更好嗎?退一萬步說,她至少是個稱職的諮詢師。
「除了精神不夠堅強的職員,你是不是還在為其他人乾著急?」博士剛垂下肩膀,甘草就踏著鞋跟噠噠噠地靠近。他們站在柵欄的陰影中,貨廂上升的震動在地上形成難以察覺的震動。
男人一臉防備。在他搞清楚這位評論家的觀點前,他決定保持保持最低限度的警惕。「既然合約已經成立,我就會全心投入,只是我也會想,如果我們太急著選邊站,也會波及與羅德島保持合作的組織。這次發生在南方的可不是單純的恐怖襲擊。外界的看法恐怕會比整合運動那時更複雜吧。」
甘草的目光轉向牆邊。「摧毀公共設施、住宅和商業區,造成數億財產損失和大量傷亡,這不是恐怖活動還能是什麼?」她滿不在乎地問,「你總是把同情心用在奇怪的地方呢。」
博士搖搖頭,「這不是同情。如果我們總是從公權力的視角看待示威,最後只會變成政權的維護者。羅德島要做的應該是打破隔閡才對。」
「那這裡更沒有我們發揮的空間了。」甘草困擾地晃著腦袋,「這些法條、戶籍和地域歧視也是隔閡本身,如果推翻它的正是民意,試圖阻擋反而很難看喔。」
「你究竟是贊成還是反對我們參與呀?」
「兩邊都支持。雖然淌這灘混水對企業發展一定有幫助,但我不會把個人樂趣包裝成識時務。」而我的興趣對你們很危險。博士聽出她沒說完的那一句。
貨箱從立方體狀的黑暗升起,影子接著折疊式護欄向走廊延伸。博士默默地進入貨箱,甘草也不再說話。兩人一直等到護欄重新展開、樓層變成一片向上滾動的光源,突然,好像意識到這段談話如此倉促似的,男人往控制面板按了個預料外的數字。
正規作戰用的會議室在四樓,往上分別是實驗室、電子設備區和宿舍。由於規劃不良,這架電梯在五樓的出口被蓋在機房深處,除了巡邏和每個月三號的定期維修,幾乎不會有人經過。此外機房與電梯出口間也有護欄相隔。對於提供全船大半實驗室儀器電力的功臣,這等待遇毫不為過。
電梯在指令下停止,閘門退開。護欄外低鳴陣陣。漂浮在幽暗裡的空氣有種麵粉味,伺服器和監控設備的燈號低懸在視線上方。
「等一下如果有人問,我會說我們在進入會議室前什麼都沒聊過。」良久,博士疏離地宣布。
精神科醫生咯咯地笑了。「沒錯,所以我說對了?」她背起雙手,「在近五百個贅字後,你終於承認自己擔心的另有其人。」然後沉下臉說。
「我承認,我們在這之中沒有正當性。」博士伸直背脊,「我無法想像我們將與多麼龐大的民意為敵。雷姆必拓有近六成人口有原住民血統,就算裡頭只有百分之一,那也是十萬名提奧托拉人。一旦同意邀請,我們將闖入這延續幾代人的剝削,為執政者裝腔作勢地主持公道,就為了......讓其他人耳根清靜?
龍門那時我可以接受,因為不阻止他們,就會有更多無辜的市民犧牲,但烏達卡爾──還有延燒到其他州的事情不一樣。這是在國家系統性、大規模的分化下產生的反撲,而在這之中的大多數人只想奪回屬於自己的權利。」
「且慢且慢,在四下無人的地方對著機房煽情也太突然了。在我開始對『只想著』這三個字的偏頗之處起蕁麻疹以前,你首先要確定,原住民們確實是在個人意志的決斷下加入這場抗爭,而不是又聽信了誰的瘋話,於是跑去招惹另一群不相干的人。再說什麼叫奪回自己的權利?沒人搶得走它。一切不過是精神上的自我閹割。」
「我知道。」博士沒料到自己能如此鎮定,「你想說沒有國民的認可,殖民地回歸法也不能運行?」
「很棒,大致沒錯,不過我指的是受到影響的那些人。訓狗不就是這樣嗎?主人會不會懲罰另當別論,前提是,寵物要有服從的意識,否則指令再可人都沒有意義。」肯定有更好的例子,可惜我就喜歡這樣。她的眼神如此訴說。「現在,問題出現了。在蒙受不合理的服從直到無法忍受、進而萌生反抗意識的人,究竟是被自由意志,還是上位者的壓榨引領到那位國王腳下的?」
「我想是前者,雖然本質上這是兩個相鄰的步驟。」
「但沒有人強迫這些人摧毀金融中心,或者跟陸軍為了面子倉促打造的新艦隊在大平原上開幹。個人造業個人擔──有句炎國俗諺不是這麼說嗎?我們是與暴徒為敵,又不是對抗所有反對政策的人,所以你不必產生罪惡感。既然這些南方人自己沉浸在無意義的反抗和短暫的復仇裡,被制裁又有什麼錯呢。我敢保證,其他受邀的公司根本不會想這麼多。」
「這也是他們無法成為我們的原因。」博士辯解道。
沒有用。類似的話他剛從代替昆德中將出席的北境司令部的佩里斯.盧卡少校那裡聽過,而凱伊貝.哈洛蘭也支持他一事,博士並不意外,軍人就該這樣,隨意憐憫敵人反而值得忌憚。他們可以有許多偏執,但不能擅自以言行兌現。
於是需要民間企業這樣的白手套代為深入民間,配合政策或執行軍事以外的任務。但烏達卡爾不需要礦石病藥物,因此博士仍然對東部戰區的選擇標準存疑。與羅德島一併列入合作對象的還有幾間軍火、貿易公司,以及萊茵生命。
那是在哥倫比亞迅速崛起,靠著生物技術、機械與高端設備奪得市場青睞的科技公司,而羅德島內也有不少從萊茵生命轉來的幹員,兩家公司目前亦保持名義上的合作關係。雖然檯面下,一些前員工曾有過糟糕的從業體驗,不過這絲毫不影響對方為羅德島停泊的位置提供建議。他們會在烏達卡爾而不是其他自治州,背後就有萊茵生命的遊說。
幾周前,羅德島才以優先配送權和折扣回報對方,將新一批藥物送往哥倫比亞。
民用船想在異國境內航行需要完成大量且繁瑣的手續,論及停泊或靠港更是如此。羅德島固然是註冊於雷姆必拓,實則是基於政策漏洞而享受本國稅率的境外公司,被國稅局盯上,進而百般刁難也是必然。能透過利益關係讓州立管制所放行,可見萊茵生命在這兒的關係網也趨近完善。沒有變成科技市場的新寵,單純是行銷水土不服,而羅德島也沒有義務點破這些。
這麼說來,東部戰區或許是相中他們的技術。萊茵生命在自治州北部有座新成立的實驗基地,主要業務是開發兵器和法術祭壇,以滿足母國陸軍的委託。成果也會分享給其他戰略夥伴。順帶一提,萊茵生命剛贏得哥倫比亞國防部的新一期標案,急需更大的場地測試兵器。
「......不對,假如他們的股價沒我們的高就是因為想太少,或許我應該閉嘴。」甘草還在聒噪。
「你看起來也不像是在乎錢的樣子啊。」博士拿她的話回敬她。
「唔,我是不怎麼在乎。總之在我看來,這些示威者走到如今的地步,其心路歷程和整合運動沒什麼不一樣。他們選擇向陌生人展示暴力,依附不知為何復活的國王,與個人的盲目、原始和民族性脫不了關係。講得更難聽一點,這就是場狗咬狗。難道我們非要選邊站嗎?」她又迅速將話題從身上搬開。
一如既往,他看不出她能從這番問答中得到什麼。博士知道,有權命令他放棄合作的只有民意和危機意識。今年羅德島奪得三個州的急性礦石病藥物標案,在聯邦內備受矚目,他們還是今年最快交付採購藥物的公司。不出意外,幾米拉、亞蘇與紅河州明年的公費噴劑乃至疫苗也將由他們包辦,由此產生的利潤將為第四座製藥工廠的興建再添一筆助力。貿然撤出合作不僅會破壞信任,還可能失去這經營已久的本土市場。
甘草不在乎錢,但也沒傻到會在羅德島還沒違背公序良俗時就亂拆他們的台。多數時候他覺得她只是喜歡看人受苦,尤其享受他人在言行不一卻無從解釋的難堪前糾結。
到了現在,他是不是也變成笑柄的一部份了?
「既然我們自詡為了更好的將來而戰,我們就不能認同這些動亂。」接著,無奈地加了一句:「我由衷希望你是在扮演辯論方,而不是打從心底認為南方發生的那些襲擊僅僅是羞辱公權力,因為民眾也深受其害......」
「唔,這麼說也有道理,畢竟大部分自治州居民沒有因為回歸法獲利,所以也無需承擔被壓榨者的反撲。那麼誰又該受罰呢?簽署過法令、現在在聖卡倫迪斯墓地睡大覺的開國元勛?眾多反對修法的議員?警察和戶政機構裡那些公事公辦的職員,還是納稅的萬千國民──答案很簡單:不重要。這些暴民只想著推翻回歸法,要不是有那位國王陛下拴著,或許連平民都敢打喔!」
「你想要我承認示威者的無可救藥,對嗎?」博士跺回甘草面前,直視(她一定注意到了)著那雙眼睛。「我還是相信策畫暴動的一定是極少數。我們不能因為對方不計代價就跟著捨棄原則,大眾是可以改變的。」
「少來了,想改變大眾你可以從政啊。」
「我沒興趣當領導者,也沒有能力指引別人。我只是個還過得去的顧問,你們問什麼我就回答什麼」
「看得出來你明確意識到自己開導青少年的技術有多差勁了。聽著,看在你沒像跟我們簽約的某些裝做見過太多世面的幼齒臉青年一樣假惺惺,我才會講這麼多。再這麼下去,很快就會有人看出你對示威者的憐憫是建立在對從前事的愧疚上......也可以說人總是離不開移情呢,雖然我覺得大家都一樣可愛就是了。」
「無所謂。我能不能也對你講一句話?」明知站不住腳,男人仍盡力裝出堅決且自持的模樣。「你這自認看透一切的驕傲總有一天會踢到鐵板的。打從你覺得這一系列混亂不過是政府與工人互相報復,我們就沒什麼好聊的了。這是貫穿整個國家的問題啊,甘草。就算聯合政府又一次徹底鎮壓,下個世代的人也會為同樣的委屈憤怒。再說我們即便消滅了礦石病,人們也會打得不可開交。既然如此,從周遭發生的事下手也不算繞遠路嘛。」
「如果你是在說服自己,我覺得你會失敗。」甘草眨眨眼睛,「假如你的猶豫不會影響到人,你沒必要全盤接納一種不樂見的思想。」
「只是抒發一下想法嘛。我不能讓阿米婭看到我這樣子,因為憐憫人是她的專長。當然,我也不會讓國防部予取予求。四天後的救援任務就是分水嶺。有了南境的運輸機,我們就能直接......」
甘草一手耙梳著瀏海。「我就知道,你其實並不在乎其他人的死活──至少不是真心在乎。你想得如此周到,對萬物充滿好奇,究其原因是分析的副產物。你缺乏真正的情緒,所以透過觀察和假設揣摩別人的想法,讓人覺得你為他們著想,實際上你無法跟任何人建立連結,因為你的心早就被鎖住了。好在你的腦子裡裝了足夠多的東西,所以這屢試不爽。」她壞心眼地皺了下眉,「就像剛才,你對陸軍借我們運輸機用這件事感到興奮,是因為這大幅提升了作戰的成功率。」
「成功率越高,職員們就越安全。我不認為因此高興有什麼不對。」
他對這答案很有把握,然而甘草得逞四地搖一搖頭。博士知道他輸了。他沒有,也沒能否定這份指責。
「儘管你五分鐘前還在為立場焦慮?」精神科醫生不懷好意地笑著。「相信我,你絕對沒有自己想得那樣充滿悲憫。你確實擔心幹員動搖,也擔心國民與國家失信於我們,但背後另有目的。某種程度上,你不在政壇卻像個政治人物呢。」她扮了個鬼臉,「算你倒楣,我不討厭你這樣。」
「我倒是不太喜歡追究這些。」博士過了一會兒才說,「變化和不確定性使我們有修正錯誤的能力。我也沒想過自己騙自己,因為我偶爾......好吧,也許是常常會反覆評估同一件事,儘管事物本身不會變,只是我沒能看透,但這不代表我的性格就是無常的。我可以同時為局勢下的雙方擔憂,並專注效力於其中一邊。我對示威者和幹員的態度就是如此。針對真心與否的指控更不用說了。難道精心計算的善舉就不是善舉了嗎?在我看來,付諸言行絕對比精神上支持更有建設性。」
甘草的表情稍微收斂幾分。「這麼說來你享受這種矛盾。」
「目前是的,但最重要的是:這是我唯一和這個世界建立聯繫的方法。」
「我猜凡是心智健全的人多少會注意到這些,不過他們不在乎。」
「人與人之間本來就是各取所需,再說我藏得還不錯啊。」
「多搞砸幾次你就知道了。」她撥著眉間的髮絲玩。「但願你的矛盾不會指引你做出可怕的事吧!如果羅德島注定要瓦解,我也希望是被強敵擊潰,而不是亡於內亂──因為員工覺得被欺騙、辜負,或其他的什麼藉口。」
恐怖的預言。說明他不得不為的補救也可能招致災難性的後果。博士在口袋裡握緊他的手。一些景象時而在思緒的縫隙乍現。黑白色的線段。走廊還是走廊,但是外觀更新,人們也不穿制服。他猜這是剛完工的羅德島,而這些薩卡茲人是內戰中的鴿派──另一群曾仰賴他的人,所以他才能看見──最後在殘殺中四散而去。他沒能想起全部。他不敢想起全部。
「你應該很熟悉這種劇情吧?」甘草追問道,看似享受著他宛如痙攣的反應,不同的是她對這場追悼毫不知情。「有關整合運動的紀錄我全都看過囉。我猜,他們的下場應該帶給你不小的衝擊。」
「緣分真是奇妙,我沒想到我們又回到這個話題了。」
「八年前的《圍欄事件》都能讓聯合政府至今對外國企業置產百般刁難,相較之下兩年就像睡個午覺一樣快。」她所說的是近代曾發生的一次外交衝突。一名維多利亞伯爵以移動城市侵犯礦區為由,試圖擴張屬地,結果被工人與學生逼退。甘草抹抹嘴,嘴唇在放下手時分開,露出尖銳的笑容。「我的意思是,你不會為了大局把下屬推去送死吧?就像塔露拉一樣。啊,別說什麼『沒有黑蛇整合運動就不會走歪』喔。如果連好友都死不起卻想革命,她又是把誰的死看作理所當然了?簡直居心剖測嘛!」
甘草握著拳頭敲敲額頭,眼裡盡是遺憾。他知道她並不摒棄嫌棄,而是對執行之拙劣大感無奈。這令博士擔心,若是那位整合運動的領袖最大限度活用追隨者的力量,她甚至會為此叫好。甘草停駐在他身上的視線絲毫未變,語氣則多了幾分戾氣。
「你也知道,凱爾希希望我去別的單位。」她鬆開握緊的手指,瞥向塗了薰衣草色的指甲。「負責料理叛逃者和不安定因素的那一伙人......唉唷,直接講出名字一定很尷尬,所以我拒絕。她建議我待在那兒,是因為我有能力排除各種障礙。當然我後來拒絕了,因為她承諾過我的工作會充滿樂趣。這間組織有各式各樣的成員,唯獨缺了個療癒系的精神科醫師,這就是為什麼我有診間能用。
但我可不會讓好姊妹難做人,所以你還是會在奇奇怪怪的情境下遇到我。尤其是危害企業存續的場合。流寇和邪惡的魔族佬,充其量只是競爭對手──嗯,覺得全世界都欠自己的偏激仔是很麻煩,但他們目標明確;靠著宏大敘事支撐行動的人更是這樣,一旦失去幻想便生不如死。羅德島能毫無顧忌地對抗這兩種人,唯獨承受不起分歧。
因為它實在太小了,發生什麼事都會馬上影響到周遭。想想多少次有人像是進公共廁所似的把目標劫走。拋開強行闖入不論,又有哪次不是裡應外合?家賊難防呀,博士。越是身處高位,動搖的代價就越大。您不畏犯險的品德值得我的尊敬,但災難是獨立事件。您的每一次變心,都可能摧毀這座六百公尺長的鐵盒子。」
從診間側門溜出來透氣,品嘗優質咖啡的閒暇時光,是在一周以前......不,已經過期十天了?大概是嗅到動亂源頭的氣味,加上手頭病患、經驗與企業歷史佐證,使她對他充滿警惕。字句像剃刀尖銳,可能還有些過激。而博士最痛恨的是,甘草講的一切幾乎都有道理。他猜凱爾希同樣理解她的詭辯,讓她肅清異己簡直是浪費口才。
「話這麼說,我完全相信你的能力,問題是你的能力太強啦。我們不得不照三餐盯著你,確保那滿是思想的腦袋不會讓多餘的念頭轉化成行動。」與說出的話相反,那眼神在燈光下熠熠發亮。「我們都知道,你養活了這個組織,所以你憑一己之力帶壞它不是很容易嗎?」
原來她是想確認這個啊。看來動機論還沒過期。至少他在經過漫長的五分鐘職場霸凌後總算一窺她的本意。
幽藍的眼睛闔上,又再度睜開。殘像停留。「好啦,就這樣吧。」甘草叉起腰,「知道你對自己的定位足夠準確,我也沒必要再刁難什麼──誰叫你自己都苛責個沒完呢。」
「說明會越來越近。你還想追究什麼嗎?」博士剛說出口、看到那抹得到關注的笑容就後悔了。
「你其實和阿米婭一樣,覺得整合運動是可以變好的。」
他的思緒一下從想像裡的會議室返回。也許是角度和燈光使然,讓他流露驚訝和些許憤怒的表情暴露在甘草眼前,女性一下子變了臉色。
「怎麼,我說對了?你不能因為某個只跟你聊過幾句的美少女單方面悲壯地死在懷裡就忽然意識到他們曾經也是好人,少來這套。這是他們自己決定的,你看,就算命剩不到半條、吃不飽也穿不暖,還要不遠千里跑去切爾諾伯格殘害一群根本不認識的死老百姓。再怎麼蠢,他們也做好準備了,為什麼要假設所有人都是被誰煽動才做壞事?無辜和盲目一點關係都沒有。現在,南方的示威者正在重演這種行為,所以我必須確保你不會再度失常。就像面對霜星那樣。」
這句話讓他湧上喉頭的音節煞停在舌尖。他試圖壓下怒火卻沒辦法。拜託誰快來攪局吧,他已經想逃跑了。
「你對自己的行為也能這樣侃侃而談?」由於無法如願,他只能嘗試反駁,感覺腦袋也熱了起來。「整合運動對抗體制,是因為他們既不能逃脫,也沒有辦法改變。」
「他們可以從政呀。那位三十來歲的德拉克小公主不是覺得自己學識淵博嗎?」甘草委屈地噘起嘴。忽然間笑聲停止。「想想這會是多麼感人的組合。他們有退伍老將、受盡苦楚的貧民和學界遺孤,只要沒有審查,烏薩斯境內的所有媒體都會為他們寫一篇篇感人的專欄,雖然我覺得議會巴不得拿她當籌碼跟維多利亞談判呢。」
「帝國議員到了現在就跟世襲制差不多,別說你不知道這點。」
「我是故意的。」
但毫無疑問地,這會成為向中陸大國施壓的王牌。
隨著王室瓦解,這座曾統治雷姆必拓東岸的王國被薩卡茲人把持,而德拉克人──那些王朝共主,純血的紅龍也滅亡了。塔露拉如何成為某一公爵的養女,他們無從得知,而她成為整合運動領袖一事對維多利亞的現任統治者來說,應該也是個秘密。
即使遺落他鄉,紅龍在維多利亞民眾眼中仍是皇權的象徵,好在當事人比起陌生的祖國更在乎感染者。失去這麼個優秀的籌碼誠然遺憾,不過對方是自願以俘虜的身分受軟禁。一旦她執意離開,誰也攔不住她。
博士只覺得噁心。即使受外力脅迫,她也需要為率領暴民的行為付出代價,誰知他們沒有等來審判的那天,反而請她吃了一年的免費牢飯。
「那紅龍女很討人厭,對不對?仗著拳頭大就以為自己說話動聽,其實講的盡是些國中小女生會在學年年鑑上寫的話。」甘草像是讀出他的心思般問。
「負責審問的人不是我。」他說。「我們說回你的無名火吧。你討厭整合運動,是因為聽了苦艾的故事嗎?」
「一部分是。主因則是他們為自己的惡行找了太多不著邊際的名堂。可能是缺乏自信吧,否則不會用大義掩蓋私慾了。」
「我也覺得。」如果不老實就是甘草鄙視他們的理由,那憤怒又從何而來?答案不言而喻。就像她身上的其他謎團一樣。
甘草笑吟吟地望著他,似乎期待已久。「知道他們還有什麼地方喜歡找藉口嗎?他們的代號!」彷彿有脫口秀空檔的伴奏鼓聲響起。
「我有預感未來十分鐘內我是找不回這份平靜了。」
「來嘛,還是你想讓卓婭領教一下你寶貴的惻隱之心?」她不無苛責之意,「你也可以告訴彼德海姆的學生,你覺得愛國者認為比起護送學生離開,把他們鎖在學校裡玩大逃殺更能體現將軍風範嘛。」
「別曲解我了,我並沒有這麼說。」
「不對,你就差沒說出口了。」甘草仰面朝上,肩膀靠著掛海報的壓克力板。「我想問的是,你知道整合運動的所有幹部,名字跟死法完全相反嗎?」
「我的手開始接近你的脖子了。」
「那就代表我沒說錯,你這掃興鬼。」否則他大可以辯倒她,而不是訴諸在大陸物種面前形同蚍蜉的體力。他下意識想按樓層鈕逃逸,可惜手剛舉起就被箍住。她顯然欣賞他的反應,回答道:「聽好了,碎骨粉身碎骨,霜星被火化,浮士德死於堅持,梅菲斯特受惡魔蠱惑,愛國者被國家拋棄。而塔露拉,那位甘願被部下捧成人民鬥士的小公主,害死了比支持者多五十倍的平民!」
甘草陶醉在揭曉答案的喜悅裡,聲音越來越大。博士就在這時撲了上去。大部分職員都被他的孱弱吸引,然而這位戰術指揮受過教官們的惡補,在肉搏戰中還是有足夠的敏捷發動奇襲,雖然力量小得驚人,用於保命也已經足夠。所以他擺脫虛浮的控制,從外側口袋裡拔出行李束帶,繞過甘草毫無防備的脖頸;線段穿過貨箱支架,由上而下被全身重量牽動。
甘草的雙腳懸空了,兩指粗的束帶嵌進領巾,她嘴角陡然彎成了橢圓形,呻吟斷斷續續,表情卻仍然猖狂。博士砰地跌在地上,知道這不會,也無法長久。即使是最疏於鍛鍊的瓦伊凡,絞繩也拿他們毫無辦法。
「下次我再聽到你拿別人的死狀開玩笑,我就會把內容醜化百倍再報告給阿米婭,到時不管你有凱爾希多少把柄都要走人。你的容身之處將會消失,而外頭盡是連你惡質的幽默感都無法理解的傢伙。無聊、短視和粗俗將會是你生活的全部。」
他坐在地上,穿跟鞋的雙腳在肩旁亂踢。甘草當然不會有事,這對她就像氣管過敏時的缺氧。她清了清嗓。「對啦,這一點也不好笑,真正的笑點是竟然沒有人承認這些。明明加入我們的難民無一例外家破人亡。」
「我知道。」博士同意。「但是你沒有資格加入其中一方,尤其是煽動他們的憎恨。」
「不覺得你激動到有點可愛嗎,凱文?」隨機挑中的名字,沒什麼意義。他收緊手中的力道。唯一的價值是凸顯她就算投胎十輩子也不可能管好自己的嘴。「就像你說過的,在我們抵達會議室前什麼都沒發......噢,我空有血緣的媽,特蕾西婭一定也說過你下手很重。」
「你現在是要輪番汙辱我認識的每個人就對了。」
「呵呵,認識?凱爾希!這傢伙回想起來的東西果然比你認為的還多!」她告狀似的揶揄還在繼續。某個瞬間,他幻視到女子滿口黑牙的猙獰表情,「或者他根本......咳咳,好吧,被這條小牙線勒久了其實滿不舒服的,我們可以和解嗎?」
「你太誠懇了,甘草,就像你上次想和解的時候一樣。」男人放輕語調。「講點什麼我沒聽過的吧。」
甘草通透的雙眼閃爍一下。肯定不是動搖,因為博士不相信她有這種能力。她只是覺得驚訝,對有如此機會感到欣喜。
梳理整齊的瀏海在鐵網上變得凌亂。她張開嘴,發出死者的聲音。「我願意......加入......羅德島。」然後做作地閉上眼睛。
臉龐與雙肩跟著融解了。一切如此自然,以致博士凝望著名為甘草、現正如蠟像般坍塌的女性形體好一陣子,才意識到他被不存在的幻象糾纏太久。他力圖束縛的重量並不存在,模仿整合運動幹部遺言的甘草也不存在。
但她仍在貨箱裡,然而博士注意到已經晚了。他剛從驚愕中抽身、猛然站起,一隻手像是從名為視野的海報裡剝離般翻起,將他的兜帽與頸部一併環住。他的身體被按在牆上,香氛鬼魅似的傳進他鼻腔。柔軟緊貼在後,女性氣息中的餘熱逸散於空,也擠進他鼓譟的兩聲心搏之間。她依偎在他肩頭,聲音難掩欣喜。
「能看見你這麼踴躍也算值回票價了。」精神科醫生享受地說,「不要這麼生氣嘛,我不會亂告狀的。如果每次我以維護企業前途為由跟凱爾希打小報告就能賺到一塊錢,我現在已經有兩塊。我知道不多,但這確實是個奇怪的成就。一塊錢是因為我告訴她所謂阿斯蘭人不過是徒具政治意義的另一種菲林人,另一塊我不能說。」
博士故作驚訝。雖然他心底確實為之愕然,因為B3小隊正是她口中被稱為阿斯蘭人的種族。維多利亞王族的後代,流落街頭並成為幫派領袖。
「等一下,難怪她在檔案訪談裡把維娜的出身講得煞有其事。」他試想自己的雙腿有沒有地方活動。腦袋雖想著反擊,他對這一插曲的意外卻是真實的。
「知道她夢想幻滅時有多難堪嗎?空有資歷卻不與時俱進的老人家就是這樣。要不是我打醒她,羅德島現在已經在維多利亞的南部了。」
「我知道。我也想盡早證明薩卡茲對大陸各國無害。」
「為此就必須拖全羅德島船員下水?這裡的食宿是很便宜啦,但又不是因為賣身......」
靠著失去威脅性的右手按下樓層鍵,博士沒去考慮反駁,而是拚力吸足了氣,然後猛蹬向牆面。當甘草仰面倒下,同時將他拽倒之際,他慶幸電梯的結構強度還是略勝一籌。女用襯衫下的手還是緊摟著他不放,後來它們又鬆開了。博士一個翻身,不顧電梯下降的晃動爬了起來,跨坐在女性身上,雙手深深扣進她喉頭的起伏裡。
「沒有人,可以,拿死人,開我玩笑。」他脫口低吟道,「他們曾經掙扎過,未來也會在人與人的記憶裡掙扎。不要連他們犯過的錯也要踐踏啊!」
令他意外的是甘草並不反抗。手裡的力量如此強烈,令他相信身下這面容滑稽,總想張嘴咬斷其手腕的面容,就是甘草的真身。他正扼緊她的咽喉不放。
為了什麼?電梯還在下降。分不出是來自怒吼或馬達驅動的動盪震撼著貨箱,音量大得令人深信它將穿透升降井道,傳進由樓梯下到四樓的阿米婭和路過(凱爾希認為他也能在艦長室參與整場會談,沒必要親自到場)的納拉森艦長耳裡。儘管他們應該在十分鐘前就到了,卻被一些小事耽誤,也可說是注定要見證這場插曲。
當博士繼續用雙手壓制精神科醫生,時而揮拳猛捶之際,兩人正在走廊上聊天氣。天災會消耗大量水氣,使帕朗乃至烏達卡爾北部即便在冬夜仍享有萬里晴空,阿米婭於是有機會帶著借來的望遠鏡登上頂層,像小時候那樣眺望天空。
與真正的天文學家相反,她並不執著於觀測本身,只是喜歡在漫天微光下感受渺小。失去父母後,她花了很多時間學會與無力相處,最終將觀星變成一種沉澱的手段。剔除牽掛心頭的念想,專注於探索陌生的世界。昨天另有駐艦的一名神祕學顧問加入這段時光,這是兩個女孩的第一次交集。羅德島有超過五百名職員常駐,不是所有人都有機會闖入執行長的私生活。
隨著話題來到天體與星座,他們都注意到一旁的客用電梯傳來重擊,隨著爭執聲滯留在沒有出口的升降井中。但是博士並沒有注意到他們。他對周遭的觀察力完全失準了。現在的他只覺滿腹怨憤,怒火隨砸拳變成一種隱約但不曾斷絕的劇痛。
這大評論家在說什麼?她根本沒有資格代替受害者痛罵這些人!又或者這名精神科醫生打從心底鄙視整場悲劇,卓婭.卡拉切夫和眾多切爾諾伯格居民的遭遇不過是她借題發揮的談資,用來嘲笑整合運動的蠻橫和短視。她並不同情生還的女孩們,只是嫌棄加害者的侷限性,以此證明自己看透世事,比掙扎求生的感染者們更優秀。
同為無物可依靠的流浪者,她當然急需──同時樂於證明自己與北國礦場裡的社會底層有根源性的差異,而不是某種普遍現象中的兩個極端案例。就算被人料中想法......最多也就是像現在這般,將精神潔癖包裹在同理的大旗裡,就連他也差點被騙倒。
或許立場曝光會對摧毀甘草一直以來的形象,但堂堂羅德島戰術顧問一旦被發現會同情恐怖分子,質疑將從四面八方而來。尤其,這些暴徒的惡行可說是無可饒恕。就算被奪去尊嚴、在終日陰雲的礦場裡消耗生命,也不該將怒火轉嫁到陌生人身上。
僅僅如此就摧毀所有正當性。延燒至雷姆必拓各地的暴動,最終應該也會演變成這樣,領導者不可能管理如此龐大的勢力,一旦有人再度越界,政府就能在檯面上扳回一城。當務之急是穩定統治。在這層制約下,不能指望執政者當中有人真心想解決問題。他們,那些光是聽到聲音就令人倒胃的政客,唯一的目標就是做完任期。
軍方受制於中央,當然會遵循同樣的原則。觀察經濟層面可知,殖民地回歸法不光帶來可觀的稅收,也讓企業有理由使用徵收地、繼而給予當地政府採購優惠。受過異國殖民的國家都有類似的法律,至今與曾經的母國保持聯繫,但雷姆必拓這十年已不再給維多利亞臉色;在得知薩卡茲掌握對方實質政治結構的運作後,中央更是威脅要派兵援助舊政權。博士考慮的不是傳統的地緣政治,他們面臨的是場資源有限的借物賽跑。僅憑民間企業不可能平定暴動,羅德島也沒有興趣成為統治者的打手。他們需要另一個機會。
證明人與人的關係其實並不複雜......
「要做也不要在這裡......啊,博士,那裡好緊♡不要這樣♡」
當然,在那之前他必須教訓某些人。自認看透世事的利己主義者。
放任潛入腳邊的光慢慢升起,博士讓情緒在貨箱內徒勞而單調地爆發,沒察覺到鐵柵後不再是樓層間的灰暗,而是分別在呆然與困惑中凍結的兩張臉。然後電梯緩緩打開,不存在的寒風讓博士宛如周身凍結般僵在原地。
並肩站在門後的兩人沒料到會看見這副景象,發直的眼神剛剛與之相對,便被強烈的危機感推向其他地方,但隔得這麼近、有如此關係在前,想裝作沒看見(或希望對方這麼認為)根本不可能。
阿米婭和納拉森兩人更是如此。一個缺乏歷練,一個過於老成,卻在見怪不怪之處意外地取得共識。從位置來看他們並非停在電梯門口,而是被爭執聲吸引至此,因為艦長和執行長絕不該在大型會議開始前十分鐘在邊緣廊道徘徊。
男人的目光在博士和地上仰躺著的臉孔間來回移動,掃過女孩標誌性的、此刻如廣告看板般僵直的長耳,停在她無處落腳的視線上......她雙目微睜,臉頰並無羞紅,而是蠟像似地發白,失去光澤。看起來她沒有,或者還沒到擅自將男女接觸視作踰矩的年紀。但這靜靜地慍怒的表情底下還能有什麼呢?
博士意識到這點,身體在開門當下便朝揮拳的反方向彈開,無奈阿米婭臉上的僵硬仍然存在,使晃蕩不止的腦袋重新跌入絕望。用著漫畫才有的浮誇姿勢貼著牆喘息一陣,男人調整好姿態,迅速繞過地上的精神科醫生,用一聲「嗨」為這場鬧劇翻篇。
兩人的眨眼在某個瞬間同步,片刻後驀地恢復尋常活力,彷彿是為了留給對方面子,面對面攀談著就要離開。實際上,正是這種匆忙讓他找回既有的靈敏。誰都可以用各種眼光看他,唯獨阿米婭是底線。他跨進走廊,來自預備隊成員的交談聲已抵達不遠處。B3小隊的三個職業流氓。電梯門位處走廊中心,他們看不見他。
即使看見也無妨。無論腦袋再滾燙,他都藏在兜帽下了。
他緩緩拉低帽沿。剛想追趕兩人,那嬌小的身影就率先回過頭。「您準備好說明會的講稿了,對吧?」阿米婭問。
「在我的眼皮下準備好的。」甘草的手活屍似的從電梯門的地面探出,再出聲時已經出現在走廊,恢復成標緻的從容形象。「話說在前,如果隊員們無法接受,我們就得找特務小隊或沒編隊的儲備人員參與合作了。阿米婭,如果你在好奇,這傢伙剛才想把某些東西灌進我體內。」
「等一下,不不不不!」博士像是要用音量覆蓋兩人剛聽到的話一樣大喊,「別聽她的,她省略太多東西了。」
就這樣少女臉上的死白消失了。納拉森愣了半秒,仰頭大笑道:「我想也是。大概甘草小姐又說了什麼很打動人的話吧,不然博士閣下絕對不會冒這個險。」
「我沒有冒險。以我這孱弱的身體揮拳,打得再狠她也懶得還手。」
阿米婭向前一步。「你們吵架了嗎?」
「還不算。」甘草扶正領口,「博士知道這一系列混亂就是場報應,他只是打死不肯承認。他希望我陪他一起裝傻。」
納拉森撥著平行於眉毛的褐色瀏海。「很有趣的說法。在這層邏輯下,遭到報應的又是誰呢?」
「......雙方都逃不掉。」博士見遲遲沒有人應答,只好將話題攬回自己身上。「我必須澄清,這是甘草的論點。她認為這次和整合運動那時的狀況差不多,都是執政者和弱勢群體互相報復,差在這次的意見領袖沒有遷怒鄰國的平民。」
他後悔著。阿米婭不會接受這種說法。她見證北原的感染者如何橫死,知道人們一旦絕望就只看得到近在眼前的選擇。居高臨下是傲慢的。他們在同樣的情境、經歷和出身面前,恐怕也找不到更有效方式解決問題。
「所以比起之前的案例,這次我們還是有機會了解甚至說服次的示威者。我可以這麼看待甘草小姐的發言嗎?」
「凡事都是一體兩面的。博士可以作證,我說的是這兩次暴動的本質很像,沒說參與抗爭的人都一樣爛。」
「甘草小姐。」
「好嘛,好嘛,關於受害者能不能兼任加害者的問題,咱們可以找個跟船員無關的話題慢慢聊。」
「不必這樣。為什麼必須避嫌呢?難道事實會因為親疏的不一樣而改變性質嗎?」
「當然不會呀。但是,你必須承認,為了你我和大家好,別在說明會前十分鐘討論太傷和氣的問題。」
「聽起來像是......無意冒犯,您的反應好像是我在無理取鬧。」
「絕對不是,」博士打斷道。「這裡是公司,而不是軍隊或司法機構。我們沒必要非說服彼此的觀點不可,只要取得共識,為同個目標努力就行......」只要思想不過於偏激。他的聲音逐漸消失。意外地,甘草並沒有緊咬他的發言不放,但博士就是知道:這和五分鐘前的他自相矛盾了。顯而易見。「唯一的前提是,羅德島以外的世界也接受你的觀點。」
甘草咧嘴笑著,眼神停在阿米婭微蹙的眉間。「世界沒有自己的意識。如果你是想說大眾、社會或者百姓這種空泛群體的意願,誰的意見對他們來說更動聽還很難講呢。」
「啤酒的氣泡聲在我耳裡也比清水動聽呀。」
「有毒但解渴嗎?」
「我不想隨便替別人的觀點貼標籤,何況我們是醫療公司,總是把處境艱難歸咎於社會的不領情,很快就會失去熱忱喔。單論工作,你也不喜歡固執的病人吧。」
「只要對方尋求專業幫助的話。」甘草笑吟吟地回答。「但那些既不有趣也沒付我半點錢的傢伙,無論是被自己蠢死或者運氣不好,再慘我也懶得幫。」
「既然這樣,不介意我把霍普金斯醫院裡的患者轉來您這邊吧?」阿米婭說,笑容底下是不容忽視的壓力。「天災過後近一個禮拜,那裡的患者雖然都做完初步診療,還是有不少符合精神創傷特徵的居民在等待評估。我想您的薪水應該值得您為他們解決困擾才對。」
甘草收斂表情。她挺直身子,一隻手叉在腰間。「樂意之至,但是請想清楚再執行。」她慎重道,「您不會忘了接下來的救援作戰裡也有我的位置吧?」
少女甫經演化出的世務出現破綻。有那麼一下子,阿米婭有些意外,因為她的確忘記博士撰寫的草案裡有這回事了。世務性的假笑消失,剩下頓失立場的尷尬。當然她不可能發自內心厭惡某個船員。人事部的所有選擇都將在委員會同意後通過,不代表船內事事都照著某種指向性的喜好發展。甘草的觀念就是其中較不符合企業宗旨的一環。她平等地挖掘所有矛盾,或戳破泡沫化的理想,反倒使得管理者們的思考不至於形成慣性。
值得一提的是阿米婭與甘草的關係也是從後者入職後開始的。在針對切爾諾伯格的搜救開始、羅德島向鄰近區域的辦事處申請人力支援時,這位來自極北的醫生才初次進入他們的視野。
在趁著整合運動襲擊城市之餘拯救博士前,羅德島就擁有薩米、雷姆必拓和薩爾貢的辦事處,甘草和她的助理史溫就是在薩米辦事處擔任駐點專員。大部分專員至少一年會回母艦一次,以便體檢和同步執業資料,甘草卻不一樣。除了幾名辦事處同事,她在船上沒有半個熟人。
除了凱爾希。根據當事人不可靠的證詞,在雷姆必拓建國前他們就認識了。
「在會議拍板之前凡事都有可能,別高興得太早。」博士反駁。
「如果海境安全署的資料沒錯,甘草小姐的經驗會在任務裡發揮重要功能,因為烏達卡爾缺乏熟悉城市搜救技巧的救難人員。換句話說我剛才是想得太天真了,對不起。」女孩低下頭去,乾脆而誠懇。
「討厭,別急著道歉嘛,搞得好像我說了什麼很傷人的話。」甘草用力擺了擺手指。「我還想稱讚你終於學會善用職權了呢。在還能練習的時候多磨練官場技巧吧,誰又知道那些你即將面對的官員和軍人會怎麼看待一名醫藥公司的未成年執行長?」
「如果成為大人就必須變得這麼狡猾,我還是晚一點再長大比較好。」
「同意,我想像不到阿米婭小姐用這張臉向大人物們施壓的樣子。不過再怎麼潛力無窮,如果到了連她都必須耍狠的地步,我看這間公司也離完蛋不遠囉。幾位準備好進去了嗎?」
「我猜博士閣下四個小時前就準備好了。還有艦長,您最好尊重執行長的個人意願喔,否則要被拿來練手啦。」
「胡說。個人意願固然重要,但大人存在的意義之一,就是不讓小孩做出難以承擔的選擇。她人無完人,技巧總是練出來的。」博士拍著甘草的肩,以其作支點、向後一推,然後叫住幾人。
「就剩幾分鐘了。別忘了我們羅德島現在的處境也不輕鬆,無論接受合作與否,都可能變成示威者的敵人。我不認為這次合作值得哄騙作戰人員深陷危險,但我支持會議產生的結論,我也希望各位能以此為底線,懷著包容和理性的視野,妥善應對這場四百年不見的危機。請一起努力吧。」
混著肯定與熱切,三人份的目光投注在男人身上。他也知道要求得太早、太不實際,然而他們首先要統整意見,才能邁向下一階段。博士說服自己,回禮似地點頭過後,就不再和任何人交換眼神了。
「好啦,去提振士氣吧,執行長閣下。」甘草的一句話,把高矮兩雙腳步推向會議室的前門。
幾秒鐘後,阿米婭忽然停下。「十分抱歉,我剛想起我的隨身碟還忘在辦公室。各位不用等我。」然後急忙掉頭邁步,消失在其中一條分岔的走道。
備受顧忌的小兔子一離開,博士再怎麼閃躲都無法逃避甘草分毫不移的視線。是因為調性轉換得太唐突,還是他又自相矛盾了?「還有什麼問題嗎?」他壓下心中的不安。
甘草擺出她一貫的輕佻微笑,往前踏出兩步。「你不能到了明年還在想整合運動的事。早點看開吧。」他猜得出這番話背後另有他意。這加深了他的不安。
還喚起他一度丟棄的雜念。「我盡力。現在,在你進門前請回答我最後一個問題。」
「好,怎麼了?」
「為什麼你會知道《浮士德》的典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