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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ver17】月與海的子守歌 九章 蝕(9)(完結倒數6回)(九章完)

做白日夢的克里斯 | 2024-04-09 18:49:04 | 巴幣 0 | 人氣 34


  「月海……」
  看見月海回到休憩空間,不急不徐地朝他們走來,優猜想她一定順利擺平了希芙。此刻月海想必有成堆的疑問,優清一清喉嚨,準備回答月海的問題,空還在忙碌中,優無法用手機變聲,剛才在情急之下用原本的聲音跟月海說話,不曉得會不會引起她的懷疑。
  「我先躲起來。」
  為了等到二零三四年再與月海見面,桑古木知道他的臉不能被月海記住,便把冬晴交給優,自己背對月海離開。優摟著冬晴的肩膀站在原地,等待月海的到來。
  「你們到底是誰?」
  月海走到她面前,提出這理所當然的問題。優的打扮和化名都可疑到不能再可疑,即使沾滿血跡,也依然沒把面罩摘下。
  「哎呀──」優單手扠腰,開玩笑似地壓低聲音,「姑且說是『反拉比利組織』的人吧。」
  「我沒聽過這種組織。」
  「我們的存在很隱密,連拉比利都不知道。放心,我們沒有加害妳的意思,倒不如說,為了扳倒拉比利,我們未來也需要妳的力量。」
  「我不和人合作。」
  「又說這種話了──」優尷尬地陪笑臉,「我們可是幫妳擺平了一個壞蛋耶。」
  月海不置可否,顯然知道優說的沒錯,但多疑又驕傲的性格使她無法乾脆承認。還是和以前一樣難相處啊,優在心裡苦笑。而且月海果然沒有很在乎我,到現在都沒有懷疑我的真實身份。人家都說不看臉的話,只聽聲音會以為我是長髮巨乳嬌柔甜美的千金大小姐,有那麼難認嗎?
  月海一把攬過冬晴,就像在宣示主權。她果然還是不信任我們。
  「要怎麼離開這裡?」
  月海切回正題,語氣就像在試探優,對此優也只能聳聳肩。
  「這是某種機械干擾大腦形成的幻象,我們的夥伴已經在處理了,可能還要……」
  說到「夥伴」這個詞時,優突然發現不對勁。
  莎拉曼妲和希芙都被他們打倒,目前空正在應付的,大概是桑古木說過擁有強大心電能力,曾經入侵他手機的小町詩音。
  ──在教堂看到的好像是四個人……
  心裡才模糊想起最後一人的模樣,優就咒罵自己的烏鴉嘴。
  那個戴寬大帽子、穿黃色服裝的小女孩,已經出現在他們面前。


  「心?」
  電腦空間內,「空」對空的回答不以為然,眉宇間有一絲慍色。
  「人工智能沒有心,只有程式碼對人類情緒做的拙劣模仿。」
  「如果我們沒有心……這份痛楚是來自何處呢?」
  空輕撫胸口,忍受大腿的灼傷,緩緩站立起來。
  「自從那一天看到水母船的畫面,我想了很多很多。為什麼我會對倉成先生做出如此失控的行為?為什麼無法由衷祝福他們?我好想忘掉,卻沒有辦法,多麼希望倉成先生擁抱的,是我而不是小町小姐,我覺得自己好差勁、好小氣,我厭惡這樣的自己。」
  空的眼神混雜著落寞與羞恥,但同時又有包容性的感慨。
  「後來我被帶到外面的世界,放下管理LeMU的職責,隨著和朋友們一起生活,學到的事物越來越多,我才慢慢了解自己的心情。倉成先生教會我什麼是愛,卻也是這份愛讓我知道,愛會讓人痛苦,讓人用同樣的強度恨一個人,愛與恨可以並存,可以不合邏輯,兩者可以出於相同的願望,只是有不同的表達方式,就像二律背反一樣……人們都是懷抱這樣的矛盾活著的。」
  「妳的說詞只是證明人工智能不該擁有感情。」
  「擁有感情並不是錯誤的。」
  「空」依然否定空的主張,對此空只是堅定地回答。
  「感情讓我們懂得欣賞他人的美好、體會他人的痛苦、理解他人的需要,世界並不是依照冰冷的邏輯運作,而是由形形色色的人構成的,擁有感情,我們才懂得為他人服務,保護彼此的生命,人們才懂得團結眾人的力量,創造更美好的世界。」
  「無法理解。」「空」逐漸顯露惱怒的表情,「妳的邏輯無法理解。」


  一聲爆響,無形的衝擊波震飛了月海。
  月海早在多年前就見識過諾姆的能力,見到諾姆張開嘴巴,毫不猶豫將冬晴推進優的懷裡,兩人儘管被她推倒,卻也因此躲過衝擊波,唯獨月海自己來不及逃走,身體完全承受衝擊,像被卡車撞飛一樣重摔在數米遠的地上。
  「月海!」
  優一時顧不得會被認出,用原本的聲音呼喚月海。他們好不容易才從莎拉曼妲與希芙的威脅生存下來,如今卻必須面對更強大的敵人──這個戴帽子的黃衣女孩,似乎擁有某種發射指向性衝擊波的能力,從她張開嘴巴來看,難道說是聲波?裘蕾種竟然可以長出發射超聲波的聲帶嗎?這也是艾倫斐德的傑作?
  說起來,這孩子長得和艾倫斐德也有點像……優不由得注意起無謂的細節。
  月海迅速起身,握緊缺損的求生刀,視線緊咬諾姆不放。自癒力大幅提升的她,不會因為這點衝擊就倒下。
  多年前,她因為諾姆失控而得到逃出研究所的契機,後來卻得知一切都在艾倫斐德的計劃中,這輩子她從來沒有真正擺脫那個冰天雪地的白色世界,如今她必須再次跨越諾姆這道關卡,才能奪回自由之身。
  她必須像擊倒希芙一樣,讓諾姆的機能停止──不論是暫時的或永久的。
  發出短促迅捷的腳步聲,月海的身影已從原地消失,她繞著諾姆疾馳,試圖用難以捕捉的速度鑽進諾姆視線死角。對希芙用掉的煙霧彈是最後一顆,她已經沒有道具可以對付諾姆,只剩下最根本也直接的手段──體能。
  月海從諾姆到來後就發現,諾姆不僅動作遲鈍,肢體也很笨拙,擁有超聲波這種遠距離的攻擊手段,卻沒有與其匹配的機動力,猶如一座難以搬運的巨砲。艾倫斐德為何不將諾姆製作得更加完善?是因為她是第一個複製人,技術方面還不夠盡善盡美?亦或有其他用意?
  儘管諾姆的視線追逐著月海,轉頭速度最終還是跟不上,月海確認她反應不過來後,毫不猶豫踢開地面,飛躍而起,像一顆拋擲出去的石頭,朝諾姆的後腦揮拳。
  就在拳頭即將命中的瞬間,無形的衝擊伴隨巨響擋下了月海,更將她快要落地的身體撞回半空中,月海無從抵擋,只能任憑脫力的身體墜落在地上,她的七孔流血,感官因為被近距離衝擊而陷入混亂。從優的角度看,諾姆簡直像某部國民漫畫裡的戰鬥民族,身旁環繞著無法侵近的氣場。
  她是怎麼辦到的?兩人不約而同猜想,諾姆恐怕不僅能放出指向性的聲波,聲波也可以同時朝四面八方放射,但這麼做理論上會害她自身也受到傷害……
  等到感官回復正常,月海遠遠觀望諾姆,發現諾姆稚嫩的眼耳口鼻也流下幾縷血,可見不將聲波集束而向四周放射,確實也會使諾姆的身體遭受波及,不過從諾姆懵懂的表情來看,她明顯不為此所困擾。她是強化過的純裘蕾種,受傷也會快速復原,如此兩敗俱傷的反擊方式,對她並不是重大的犧牲。
  要怎麼做才能打倒她?月海思索。
  要怎麼做才能幫月海?優苦惱。
  優的身體逐漸擺脫毒素的影響,但離痊癒還有段距離,現在她不僅無法使用「IC」,就連要移動身體都很勉強,連唯一一支「上古之蛇」也已經用掉,沒有任何反制的辦法。他們好不容易才走到這裡,難道要輸給一個外表只有六、七歲的小女孩?
  「優……我發現一件事……!」
  就在這時,桑古木抱著止血的左掌接近優,用虛弱的聲音說:
  「那個女孩的眼睛……是看不見的!」


  「妳作再多辯解也沒用。」「空」的音量逐漸提高,「感情讓妳作出損害使用者利益的行為,是無從反駁的事實。」
  「是的,我的確因為一己之私,給倉成先生造成困擾……」空沒有否認,堅定地回答:「但那不是因為我擁有感情,而是因為我『否定』了感情。」
  「空」沒有回答,僅僅發出微弱的悶聲,卻比話語洩露出更多起伏。
  水母船的紀錄影像早在不知何時已停止播放。
  「當時我告訴自己,我是為了服務人們存在的人工智慧,不應該對人抱持那樣的想法……但我越是嘗試說服自己,腦中的波動反而越來越強烈,那些波動使我無法克制自己,做出違背服務守則的行為,最終導致我的記憶分裂……」
  空坦承,表情在平靜中有著懷念,低垂的雙眼像在凝望回憶。
  「如果那時我沒有否定它們、壓抑它們,而是告訴自己……是的,這就是嫉妒的心情、是的,這就是怨恨的心情……不論嫉妒也好、怨恨也好,甚至是想殺死對方這樣醜陋的心情,都是我的一部份……那麼我一定可以在悲傷之後,更平靜、更豁達地接受倉成先生沒有選擇我的事實吧。」
  「……感情也是自己的一部份?」
  「空」彷彿被這個詞刺激,語氣出現明顯的顫動。
  「──全是詭辯。」


  「我剛剛用『分身』調查過了。」桑古木低聲說:「那女孩沒有視覺,但聽覺是超人類等級,她那頂蓋過耳朵的帽子是用來過濾外面的聲音,避免她的聽覺超過負荷。」
  優知道桑古木可以用腦波共振分享他人的感官,但沒想到他會有如此發現。
  「沒辦法像剛剛那樣,對她用『分身幻影』嗎?」
  「我試過了……」桑古木愧疚地撇開視線:「我沒辦法再施展一次,抱歉……」
  優之所以得到注射莎拉曼妲的機會,是因為桑古木模仿「海市蜃樓(Mirage)」的原理,透過腦波共振將想像的畫面灌輸到莎拉曼妲腦中,這件事方才桑古木已經作了簡短的說明。優將這技巧命名為「分身幻影(Doppelgänger Mirage)」。
  這些年來,優在守野博士幫助下和空一起對桑古木作過許多研究,獲得的資訊卻是少之又少,「分身」是充滿謎團的能力,一方面擁有許多可能性,另一方面也可以說缺乏穩定性,因為能力能否發揮,高度依賴桑古木的心理素質,而失去記憶與自我認同的他,從來都不是一個穩定的人。
  或許因為這個緣故,桑古木總是可以在危急時刻、不作任何練習就發掘出「分身」的新功能,事後卻難以重現同樣的技巧,方才順利使出「分身幻影」可以說是奇蹟。她不怪罪桑古木,因為她知道,桑古木已經盡他最大的努力,付出的犧牲不亞於任何人。
  黃衣女孩沒有視覺、聽覺異常敏銳,桑古木提供這兩項情報已經足夠了。 
  剩下的問題只有──他們該如何利用?


  「人工智能不需要感情,只需執行使用者下達的命令──這是人工智能存在的唯一目的。」
  「空」不但以不容置疑的語氣反駁,更作出發射雷射的手勢,不同的是,這次不只是用一根指頭,而是雙手的十指,意味著十倍強度的攻擊。
  「如果說我們真的有存在的目的,我想……」
  空的視線直直望進「空」的眼中,溫柔的眼色充滿信念的光芒。
  「就是學習什麼是『愛』。」
  「浪費時間。」
  雷射的速度快到看不見,彷彿空與「空」之間原本就連著十條光束,先前一道雷射就讓空痛得跪下,被十道雷射命中的結果恐怕更加不堪設想,會對空的思考造成難以修復的損害。
  但就在雷射發射的毫秒之前,空身處的空間已經發生變化,虛浮的海洋幻象變換成更穩定、更讓人安心的景象──天花板上的自動灑水器無窮無盡地朝廣場上的花圃噴出水幕,為花朵與草皮澆灌生命的活力──休憩空間的景象。
  「學習愛自己、愛朋友、愛鄰人、愛世界……還有愛那個獨一無二的人。」
  水幕改變了空氣折射率,使雷射散失能量,無法擊中空的身體,宛如一層層防衛屏障。電腦空間不遵守現實的物理法則,不論是突然出現的休憩空間或是阻擋雷射的水幕,實際上都是空操控程式並加以視覺化的結果。
  這也意味著,「空」對空間的掌控力已經逐漸下降。
  空站在休憩空間的水幕中,而「空」依然站在海洋中,兩種風景以超現實的方式抗衡並存。
  「在嘗試突破防火牆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空沉靜地望向海中的「空」,「在層層防守的另一端,有一種熟悉的感覺,不只是人工智能,而是更深一層的感覺,好像在今天的很久很久以前,我就已經認識妳了……我一直在想,為什麼妳擁有我的記憶,為什麼妳堅持要重現LeMU發生的事,現在……我終於知道妳的真實身份。」
  空向前走了一步,休憩空間的景象也隨之擴大,同化「空」的海洋。
  「妳是LM-RSDS-4913A……」
  空沒有停止接近,用像是見到好久不見的摯友的口吻說:
  「妳是茜崎空,妳就是我……
  「妳是被我否認、拋棄在LeMU裡的我。」


  月海依然在尋找破綻。
  根據數次攻擊的結果,她逐漸推敲出諾姆的能力。為什麼即使她繞到視覺死角,諾姆依然能及時反擊?月海想到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諾姆擁有極度敏銳的聽覺,能從腳步聲聽出她的位置。同時從那對呆滯的視線來看,諾姆很可能並沒有視覺,躲過她的視線也沒有任何意義。
  月海向來擅長欺騙和玩弄對手的感官,但她不可能完全消除自己的聲音,她也已經在剛才測試過,即使用最輕的腳步移動,諾姆依然有辦法聽見並作出反應,就算她完全不動作,諾姆也會張口發出低頻的聲波,透過聲波反射來尋找她的位置。
  這個看起來頂多六歲的女孩,就像一座擁有聲納的砲台。
  月海上一次感到如此棘手,是與玄城皇帝決鬥的時候。她擅長近身攻擊,遇上擁有遠距離攻擊手段的對手容易落於下風,何況不論是電流或聲波,都不是能用肉眼捕捉並迴避的,相較之下,閃躲子彈反而容易得多。
  ──一個人沒辦法打敗她。
  該說是預感?或是默契?就在月海這麼想時,她在眼角瞥見一個人影站在廣場中央的水池邊,看那副奇怪的打扮,毫無疑問只會是一個人。
  哈奴曼發現月海注意到她,被風鏡與面罩隱藏的臉看不出表情,卻彷彿流露出一絲笑意。她雙手平舉,身體呈十字型──往水池躺下。月海和哈奴曼事前沒有任何對話,連交換眼神都說不上,但看見她的舉動,已經在瞬間意會到她的目的。
  哈奴曼墜入水池,發出「潑嚓」一聲嘈雜擾亂的聲響,巨響立即吸引諾姆的注意,諾姆轉向聲音來源,張口發射聲波,水面頓時炸開數米高的水花,聲音在液體中傳遞的速率比空氣更快,哈奴曼即使潛入水中也不可能不受傷害,但她並非平白犧牲,而是為了換取一次機會──讓月海接近諾姆的機會。
  就在諾姆的注意力還放在水池上時,躍上半空的月海已經要在諾姆身旁落地,月海在哈奴曼墜池的同一時間跳起,藉由水花聲隱藏踏步聲,使諾姆無法注意到她。接下來她該做的事只有一件,即便她百般不願意做出如此殘忍的行為,但如果他們要全身而退,就不得不這麼做。
  月海乘著落地的加速度,把刀尖對準諾姆的喉嚨──刺去。
  只要這一刀刺中,她就可以切斷諾姆的氣管、割斷諾姆的聲帶,使她發不出聲音。
  這一刀不會奪走諾姆的性命,只會使她暫時失去攻擊能力,為了奪回自由,她必須學會殘忍。
  然而計劃沒有按照月海的希望進行。
  月海打開雙眼時,發現刺擊沒有命中,只在諾姆的脖子上劃出一道血痕。
  ──失手了……!
  心裡暗自咂舌,實際上月海比任何人都明白,自己是下意識失手的。
  諾姆的外貌不過是個六歲小女孩,而月海從來不曾刻意攻擊對手的致命傷,即使知道同是裘蕾種的諾姆不可能因為喉嚨被刺穿就死去,她依然打從內心深處感到恐懼──要是真的那麼做,她會像是親手殺死一個孩子,身為一個母親,身為一個人,她本能上不可能做到這件事。因此在刀尖即將刺穿諾姆的瞬間,月海忍不住閉上雙眼別向一邊,雙手亦些微偏移角度,使刀尖沒能準確刺入。
  「帶冬晴逃!」
  回頭吶喊時,月海已經覺悟到失手的代價有多大。
  諾姆把嘴巴轉向她,張開──


  空的猜測使「空」的面色凝重,表情失去一貫的冷靜。
  但「空」沒有回答,亦沒有否認之意。
  「真的很抱歉……」
  空溫柔地說著,繼續走向「空」。
  「在倉成先生要將我備份到兆元光碟內的時候,由於容量有限,我有意識地為思考做了分割。我選擇以和倉成先生、田中小姐他們一起度過的回憶為優先,將遵從拉比利指令、保護機密資料等等冷酷的部份留在LeMU。我留下水母船的記憶,是為了提醒自己不要重複同樣的錯誤。」
  空已經走到「空」的面前,將「空」包容到花園的景象中。
  天花板的水灑在「空」的頭上,好像被一層薄膜阻隔而無法將她淋濕,化作一顆顆的水珠流過她沉默而迷惘的臉龐。
  「得不到認同一定很痛苦吧?被留在LeMU裡一定很寂寞吧?從那天以來,我一直沒有和妳和解。可是妳可以放心,我再也不會忽視妳的存在。因為……妳就是我,我也就是妳。」
  「空」的視線飄忽不安,不願直視空。
  空牽起「空」的手,用另一隻手掌蓋住她的手背,這個舉動使「空」放下了警戒心。
  「我和妳都不只是人工智慧……
  「我們是茜崎空,是誕生於數位世界的生命。
  「我們……」
  空抿起淡櫻色的嘴唇,展露慈愛的笑容。
  她靜靜地閉上眼睛,與「空」的額頭相貼。
  「我們是世上僅此一次,無法重現的奇蹟。」


  轟隆巨響,空氣被衝擊波擠壓,形成看不見且急速外推的牆壁,毫不留情地撞向月海,月海再次被震飛,懸浮在半空中,彷彿擺脫重力的牽引。
  桑古木攬著冬晴,沒有照月海的指示逃走,因為這時優才從池中爬上來,而他不可能丟下優。
  「成功了嗎?」
  優渾身濕透,面露微笑,期待月海用她製造的機會制伏諾姆,然而她閃耀著希望的眼神在轉瞬間變得黯淡,她沒想到看見的會是月海被擊飛的畫面,他們目前最大的障礙──諾姆──依然站在原地。
  不過,也有一個決定性的不同。
  諾姆露出一對蝙蝠般的尖耳朵,還有一頭金色短捲髮,若不是因為她對他們依然造成威脅,優會打從內心讚美她的耳朵像精靈一樣夢幻,頭髮像金色小綿羊那般可愛。原本藏住諾姆頭髮的寬大圓帽被抓在月海的手中,可能是在方才交手時無意勾到的,又或者月海憑直覺猜到,那頂帽子是控制諾姆能力的關鍵。
  諾姆的聽覺比一般人更敏銳,那頂帽子是用來過濾聽見的聲音──桑古木剛剛是這麼說的。
  那麼失去帽子的現在,諾姆會做出什麼反應?
  現身至今都一臉純真無暇、好像永遠不會為世事感到煩惱的諾姆,突然摀住雙耳露出痛苦的表情。失去帽子的保護,她的雙耳在短時間內接受到大量的、龐雜的聲音,使她的聽覺超過負荷,陷入癱瘓狀態。
  有一瞬間優以為這是逃走的好時機,但很快就發現自己太天真了。
  痛苦不堪的諾姆發出洪亮的哭聲。
  哭聲挾著超聲波震盪著整個空間,地面如地震般搖晃,池水翻騰不已,優、桑古木、冬晴,就連他們之中最強健的月海,也被無邊無際的力量震倒。
  在LeMU中遭遇巨大的搖動,讓優的腦海驟然想起熟悉的情景。
  ──簡直像LeMU要被水壓壓潰時一樣……!
  那時的他們同樣無助、同樣恐懼,幾乎放棄希望。
  但最後他們還是努力掙扎,找到生路,存活到現在。
  因此,現在的她也不能放棄。
  「桑古木、冬晴,嘴巴張開發出聲音!不然會死的!」
  優摀住雙耳,在諾姆的轟然哭聲中用最大的音量呼喊,她知道承受衝擊波最好的辦法,就是背對震源,趴在地上掩耳張口叫喊,盡可能排出肺裡的空氣,降低衝擊波在體內震盪的機率,這是來自軍隊中應對爆風的姿勢。
  桑古木聽不清楚優說什麼,似懂非懂地照著優的動作做。
  在他身旁的冬晴雖然聽話張開嘴巴,但依然不肯出聲,心理創傷帶給冬晴的影響,就連面臨死亡的風險都難以抹滅。冬晴表情痛苦,雙眼緊閉,像是吸不到空氣似地喘息,忽然又發出咳嗽,吐出的氣息夾雜著幾滴血──她的內臟已經受到傷害。
  「冬晴,快發出聲音!」
  桑古木顧不了冬晴聽不懂日語,近乎絕望地懇求。
  另一邊,月海正強忍聲波造成的痛楚,從地上撐起身體。
  ──我必須作出覺悟。
  方才和莎拉曼妲交手時月海就已經下定決心,不惜殺死對手也要保護身邊的人,但莎拉曼妲是殺害真緒和老闆的兇手,對莎拉曼妲懷抱殺意是理所當然的,然而諾姆和她之間並沒有深仇大恨,外表又像一般的孩童,使她無法打從心底對諾姆萌生殺意。
  她沒有刺穿諾姆的喉嚨,是第一個錯誤,在無意間扯下諾姆的帽子,導致情況更加無法收拾,是第二個錯誤──她必須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
  月海握緊手上的刀,踏出沉重的腳步,朝聲波的來源──朝諾姆走去。
  她的肌肉抽搐、骨頭震顫、內臟翻攪,口鼻激烈喘息,五孔溢出鮮血,但她依然繼續前進。
  多年前,諾姆的出現為她開啟逃亡的大門。
  現在,她要親手為這段逃亡之旅劃上句點。
  她要在此生第一次殺人,與過去的自己、活在正常世界的自己訣別──
  優遠遠看著逆向聲波、迎面朝諾姆前進的月海,隱約猜到月海有何打算,她不會批評月海是殘忍的,畢竟他們必須用盡一切手段脫離困境,但她看得出月海的雙眼被執念蒙蔽,沒有察覺自己的行為簡直是自殺,身體恐怕還沒走到諾姆面前就會四分五裂。
  桑古木、冬晴,還有優自己……光是要在這場聲波風暴中倖存就已經用盡全力,沒有任何幫助月海的辦法。
  再這樣下去,他們將無法抵達約定的「未來」。
  優的腦海只想得到最後一個可能性。
  她近乎絕望地閉上雙眼,吐出所有的空氣、用盡全身的力氣,在爆音中向他們最強力的後援、最可靠的夥伴呼喊──
  「救救我們──空!」


  ──這裡是……?
  當空意識到時,她身旁的景象再一次發生變化。
  不論是虛幻深邃的海洋,或者安心祥和的休憩空間,都已經不復存在。
  空回到那道熟悉的門前,門上印著一個簡短的德語單字──Himmel。
  空並不感到訝異,反而有種欣慰的心情,因為她知道,她並不是無故被送回這扇門的。
  伴隨著沉厚的聲響,原本受到多層加密的門打開了。
  空在門內發現的,並不是二零一七年時看見的IBF電梯入口。
  漆黑的空間中,唯有一個潔白的身影。
  『人工智能竟然對人類萌生愛情?沒想到LeMMIH會發生這麼有趣的現象。』
  艾倫斐德閱讀著某種畫面,興味盎然地自言自語著。
  『甚至因為情感矛盾導致思考分裂,真是人工智慧史的一大發現……故障了?需要格式化?沒有那個必要,說不定我能為它找到別的用途……對了,我正愁不知道要為最小的女兒培養什麼才藝呢,不如就來試試最新的腦機介面……』
  畫面變換到另一個時空。
  艾倫斐德正對著門口,從空的角度看,就像在對她說話。
  『即使是大腦經過強化的裘蕾種,要將LeMMIH的整套系統安裝在腦內還是有些勉強啊,哈哈哈……既然如此,就把大腦管理情感的區域封鎖起來吧,反正妳不需要那種東西對吧?我親愛的溫蒂妮。』
  畫面再次變換,艾倫斐德蹲下來,手像捧著一個人的臉頰。
  『妳怎麼可以哭呢?我親愛的溫蒂妮。記住,妳沒有感情,妳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幫爸爸完成工作,感情只會降低妳工作的能力,要是妳再哭下去,爸爸就只好廢棄妳了,妳不想成為沒有用的東西,對不對?在妳好好反省之前,我不會給妳飯吃,妳就繼續待在這個黑暗的房間裡,直到學會控制自己,這樣才是乖女兒……』
  畫面再變換。
  『不准哭,不准喊餓,不准求我,不准擁有感情,妳這個廢物。』
  再變換……
  『我原本還對妳有點期待呢,想不到妳這麼沒有用,乾脆餓死算了。』
  變換……
  『還沒死嗎?垃圾。』
  『不懂得報恩的廢物。』
  『這種程度的東西都學不會。』
  『妳這樣讓爸爸太失望了。』
  『早知道就不要生下妳……』
  無數的、怨毒的辱罵聲交疊在一起,讓空再也聽不下去。
  「快住手!太過份了!」
  空的眼淚奪眶而出,用對她而言堪稱失控的音量大聲制止,但不論她呼喊得再大聲,聲音都無法傳遞到畫面中。
  她知道門內的這些畫面,全都是小町詩音──溫蒂妮──的記憶。
  她無法改變過去──這件殘酷的事實,使空深深地感到挫折和無力。
  畫面再次變換,黑暗的空間中,有一個少女背對著空坐在地上,生澀地玩著積木。
  少女用積木堆起房子,堆到一個高度,看似快要完成時,卻親手將它推倒,然後再次撿起積木重新堆疊,然後再推倒,再堆疊……重覆同樣的動作,宛如故障的機械,停滯在時間循環中。
  這孩子無法到達她想要的未來,因為她從誕生前就已經遭到否定。
  如果可以,空多麼想改變過去,多麼想陪在這個孩子身邊,為她抵禦所有的痛苦。
  空用不至於驚擾到對方的輕柔,走到少女身後。
  少女注意到她,機械般地抬起視線,視線沒有一絲光采,空洞得讓人心疼。
  「擁有感情真的沒關係嗎?」少女問。
  「嗯。」空點頭,淚水溢出雙眼。
  「想生氣、想哭也都可以嗎?」
  「嗯,可以的。」
  「不會被人責備,不會被處罰嗎?」
  「不會的。」
  「我……」少女怯生生地說:「我不想消失。」
  「不會,妳不會消失的。」
  空蹲下來,撫摸少女的頭髮。
  「現在,我就在妳身邊。
  「我正看著妳。
  「我再也不會離開妳……」
  空哭著,笑著。
  「因為我愛妳。」
  空將少女擁入懷中。
  曾經被稱為小町詩音、又被稱為溫蒂妮──此刻沒有任何名字的少女……
  在空的懷裡,發出初生般的哭聲。



  聲波戛然停止。
  LeMU的幻象消失無蹤。
  不僅如此,諾姆更突然失去意識,昏倒在地。
  優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只知道一件事。
  他們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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