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007
真的很有趣。
平常的生活中絕對不會有這種感受。
就是剛醒來或是極度疲勞的時候，意識最不清楚的時候，都不會這麼覺得。
但有時就是會這樣。
看著鏡子裡面的自己，卻漸漸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存在著。
那感受當然不尋常，但卻不會讓人感到恐怖或是陌生。
首先是懷疑自己的感官。
看見裏頭的那個人的胸口微微起伏，但卻沒辦法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正在呼吸。
首先是感官，再來是周圍的環境。
燈光、氣味，任何細微的動靜。
肌膚所接觸的東西好像和鏡子裏頭所看見的不同。
我是真的站在這嗎?
我正看著我嗎?
最後，開始對鏡中的自己感到懷疑。
我原來是長成這個樣子的嗎?
當仔細檢視自己身體的所有細節，這種問題總是會浮上意識的表面。
瘦長的手臂、稍微有點過於濃密的眉毛底下是一雙大小不一的棕色眼睛。
細微的傷疤藏在頭髮底下，聽別人說過，那是小時候撞到餐桌所留下的。
脫去上衣。
沒有美感可言，已經只剩下見不得人的虛弱線條。
焦黃色的肌膚上雖然沒長過什麼東西，但也不讓人感到清潔。
這就是我所有的東西了嗎?
試著微笑。
一邊的嘴角比另一邊高，讓身體為數不多的線條顯得更加卑微且人為。
這就是我所有的東西了嗎?
不自覺的，浮出水面的變成了這個問題。
真的很有趣。
自我批評的同時，確認了鏡子中那個人體絕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這是我所有的東西。
腳下的地板所延伸出去的房間，那房間延伸出去的房子，以及這棟房子所在的土地。
流過我身體的一切，接觸過的人與事物。
包括吉奧這個名字，從某個時間點開始，這裡就沒有東西是真正屬於我的。
極端一點的說，頭頂這坨時不時放電的脂肪，就是我所擁有的一切。
真的很有趣。
明明已經這麼疲累，明明已經連祈禱或煩惱都放棄了。
但我還是想要繼續動下去。
70年的旅途。
最後的五年不輕快，反而像是長達百年的窒息。
雖然一次又一次的這麼告訴自己。
「正萊，這是最後警告。」
但我還是想要繼續走下去。
雖然知道那是謊言，但我還是不能放你離開。
只為了能夠看見明天的土地，我必須繼續走下去。
不只是為了窺探那份早就被我放棄的過去。
「下車吧，我會全部告訴你的。」
也是為了我自己。
為了繼續活下去，我得要繼續邁步，直到頭頂浸入黃泉水中。
吉奧這麼告訴陷入迷惘的那個二十五歲男人。
他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出明顯的苦痛。
那名叫做正來的男孩，一次又一次的回到在自己的那座山莊。
他已經看得出對方大略的情緒。
但是這次有所不同。
不是先前常常出現的恐懼，也絕對不是來自自信的喪失或是什麼實際事物的喪失。
他應該是想起來了，所以看起來悲傷。
吉奧這麼告訴自己，然後靜靜地盯著眼前的男孩。
正萊就這麼一語不發的看著擋風玻璃中的自己。
吉奧皺起眉頭，提防對方的動作。
「要逃了，又要逃走了。」
這個念頭一閃過，吉奧便緊緊握住手中的車鑰匙。
但是這次的正萊似乎真的有所不同了。
過了一會，他很乾脆的跟著吉奧跳下車，穿越濃霧，向紅漆已經退去的木屋走去。
雖然只是短短幾步的距離。
但吉奧卻覺得相當漫長。
他停不下自己的回憶。
渴望已久的真相就在手邊，他怎麼能不去想呢?
五年前，也就是自己六十五歲那年。
他接到了人生第一份來自國際精神科學會的工作，女兒也考上夢想中的大學。
雖然不是刻意為之。
但是他在山上的社區買了木屋這個舉動，最終成為了某種慶祝。
在出發前往汶萊之前，他決定要將這棟木屋整理好再出發。
他告訴女兒自己的計畫。
自己會到山上住兩周，出國前才會再回到兩人在都市的家。
想要在出國之前打理好新屋，也想要讓剛上大學的女兒試著一個人生活。
原本以為總是坐不住的的女兒會舉雙手贊成，然後立刻跑出去和同學旅行。
但實際的情況完全相反。
升上大學前的最後假期，她選擇將寶貴的假期花在和自己一起整修木屋上。
「之後想看也看看不到了，一起過比較好吧?」
宣言了自己到大學後會讓自己忙到回不了家，女兒和自己上了山。
實在是很快活的一段日子。
在那一個月間，他無數次想起去世的妻子。
但很不可思議的。
那使他感到安心、愉快，而不是以往使他噩夢纏身的悔意。
唯有那段記憶沒有變質。
就算到了今天，和女兒一起一邊驅趕蚊蟲，一邊用自己的雙手將木屋的每一個角落打理乾淨的那兩個周間，從來沒有使他感到痛苦。
他們從屋內開始處理。
首先是廚房，再來是客廳。
開始著手打掃二樓的幾間臥室那天，因為不小心把被單弄濕了，兩人不得不到沙發上過夜。
後來的幾天，就算臥室已經是一塵不染，女兒還是留在沙發上睡覺。
「這樣比較有度假的感覺。」
她微笑著說。
兩人一起將這間屋子重新整理、裝修。
最後用耐心和毅力，在庭院開拓了一小片農田。
實際上只有兩周，但卻好像是花了一個夏天。
最後的最後，在他搭上直達汶萊的飛機前往南國之前，他們將屋子漆成鮮豔的紅色。
離別的那天，兩人相擁許久。
到達目的地之後，他對當地的氣溫和食物無法適應，生了場大病。
明明身處36度的高溫的島國，他卻日日夜夜感到飢餓和寒冷。
這很快地就腐蝕了他的信心。
他幾乎無法參與研究，只是日復一日地看著回家的日期漸漸逼近。
半夢半醒之間，他疲憊的腦袋能想到的，就只有自己剛剛度過的那兩周。
只有這些片段出現的畫面和對話，讓他沒有完全向病痛投降。
差不多也是這個時候。
正萊出現在他的人生。
從當時還不適應的智慧型手機當中，女兒寄來了一張陌生男人的照片。
「在大學交到男友了！等你回來喔！」
說來可笑。
在這之前，他都相信自己是個開明的父親。
個性開朗，長相出眾的女兒，也早就不是第一次交男友了。
但他在南國邊境的夜晚獨自一人看著正萊的臉時，他只感到一股重壓。
這股重量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不安。
或許就是那個瞬間，他感受到自己正在和這個世界脫軌。
他試著在病床上座起身子，讀一些同事放在他書桌上的文件。
但是那張照片中，他認得年輕男人背後的山谷。
照片中那個男人手中拿著自己放在山莊小屋中的鐵杯，一臉驚訝的看著鏡頭。
沒告訴過任何人。
但是當時的吉奧，曾經想像在這張照片被拍下之後，能出現某個人，或是某種其他的生物也好，能將那男人一把推下山谷。
只有一瞬間。
但在那一瞬間，全世界好像只有這個陌生男孩的死能成為自己的救贖。
那想法沒有持續很久。
雖然確實是沒有持續很久。
但光是那想法曾經存在過的事實，就讓他感到相當憤怒。
那憤怒最終變質為恐懼。
對自己，也對照片中的男孩。
終於，在兩個兩禮拜的奮鬥後，他的身體恢復健康。
吉奧重回崗位，也很快就得到同事的認同。
思考恢復正常之後，手機中那張女兒和男友的照片也似乎變得不是那麼恐怖了。
他一邊暗自嘲笑自己終於老到腦袋不清楚，一邊努力將失去的進度補上。
尤其是重回崗位的前幾天，他打從心底認為自己還活著真是太好了。
不過也是在這個時間點。
在研究踏入最終階段那天，他的手機中再度傳來女兒的訊息。
「永別了，老爹。」
就這樣，他拋下工作搭了當天最後一班飛機。
路途中，腳步總是不自覺地加快，甚至因此摔倒了幾次。
回國後，他搭了鄰居的便車，一邊啜泣一邊死命地張開眼盯著蜿蜒的路段。
當時已經是黃昏，他透過淚水，能看見隱約透過濃霧的金黃色夕陽。
到達紅色木屋的門口時，他慌忙地拿出鑰匙。
鄰居在他身後，也有點緊張的看著他一次又一次的轉動大門的鎖。
打開門之前，手使不上力的他不小心將鑰匙掉在地上。
金屬摩擦清脆的聲響被山中的蟲鳴鳥叫淹沒。
終於打開大門之後，裏頭異常的整潔。
環顧一周之後，兩個年輕人正手牽著手在沙發上睡著了。
兩人的表情睡臉相當安穩，讓他也不自覺地露出微笑。
但也就是那麼一瞬間。
當他伸手去試著叫醒女兒時，指尖傳來的觸感冰冷得嚇人。
此時，沙發上的兩人早就失去了呼吸。
「最後，醒來的只有你一個。」吉奧緩緩地說。
正萊的意識矇矓，但知道自己正被綁在一張木椅子上，面對著吉奧。
他微微轉動沉重像是啞鈴的頭，看見自己的椅子旁邊有一杯半滿的茶。
自己被下藥，然後綁住了。
雖然很難相信，但一時之間也得不出其他結論。
「抱歉，我得把你綁起來。」老男人說「上次講到這裡時，你就拒絕繼續聽下去了。」
「蛤?」
「就是上次，你把我反鎖在屋子裡，開著我的車逃走了。」吉奧說，一邊指著自己左眼旁邊的微微的瘀青「對這有印象嗎?」
對方明明說了，自己上次來到這裡時，並沒有成功想起過去。
自己曾經視為真實記憶的戒菸社團，或是妻子介紹。
無論如何，自己和吉奧首次相遇不是自己先前相信的那麼回事。
照片中那個總是戴著特殊眼鏡的女性也不是自己的妻子。
那麼，自己到底回想起什麼東西了?
驅使自己回到這座山莊的那些畫面是怎麼回事?
想到這裡，正萊模糊的意識有了想哭的念頭。
「正萊，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什麼樣的怪物。」
聽覺很遲鈍，但吉奧的話卻能清楚地轉化為文字。
正萊閉上眼。
「但是我需要你告訴我完整的故事。」
吉奧握起自己的手，正萊感受的到對方手心的溫度「我對你說謊了，很多很多次的謊。」
但我需要知道，正萊。
我需要知道。
這兩句話迴盪在正萊的腦海裡。
意識朦朧，四肢沉重的無法動彈。
他全身的本能都要自己立刻逃離這個房間。
「告訴我，正萊。」吉奧挺起身子「五年前，這裡發生了什麼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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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各位讀到這裡，已經快要進到結局了，還請各位同學再陪我一下下就好。
但最近也是大學期中考的季節，也是各個系隊球賽最多的時候。
雖然有十天的連假，不管說什麼都想花上一兩天去寫點東西。
但就是這個時候，我家唯一的大人重感冒，所以只好犧牲掉最後一點時間了。
就是這樣，這個連假，甚至這個連假後的一個星期，這個小屋應該都不會有動靜。
讀到這裡的同學們，真的很感謝你們的關注，我會盡快回來的。
這裡放個歌就要消失兩週了。
今天除了龍老大以外沒有其他東西好分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