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一個七十出頭的歐巴桑在接近中午來急診掛號。她身上同時掛著恐怕超過四十條的串珠、項鍊和手環，一轉身互相碰撞的串珠和手鍊就發出咖啦咖啦的聲響，一看就知道是個狠角色，假如裝備的數值可以疊加，那她的魔法攻擊力應該早已突破天際，與此同時她的衣服和頭髮上還積著厚厚一層污垢，顯然她覺得裝備帶來的加成不夠讓人安心，還要額外加上能驅趕敵人的氣味結界保護自己。
果不其然，她一開口就展現出非凡的氣勢。
「我左邊的肩膀好酸，酸了好幾天，好像被什麼壓住。我有在修行，每次我要練那個內力，想要把好的力量累積上去，邪惡的力量就會突然出現，邪靈入侵我的身體，把我用力壓下去，不想讓我好的力量練起來。」
她說得起勁，連珠砲似地完全停不下來，夾雜著自言自語的對話讓人不明白她到底是在對我、對護理師、還是對外星人上帝佛陀祖先說話。
「我現在來看醫生，調養身體的問題，噢我的肩膀真的很酸痛，醫生你一定要幫幫我，不然我沒辦法修煉，我每天都要花好多時間修煉，平常都會去找師父教導，師父救救我，邪靈讓我的肩膀和身體都好重，壓得我喘不過氣，讓我好不舒服，我現在好需要水，你們這裡有沒有水，我平常每天都要喝水，醫生你一定要給我水喝，師父告訴我要來這裡處理邪靈，喔天啊我好想哭，好想叫媽媽，但是媽媽已經死了，我現在在看醫生，我等一下就會去修煉……」
我很確定這個歐巴桑絕對是瘋了，而且她完全沒有要停下的意思，假如我繼續聽下去，只怕我也得跟著發瘋。於是我秉持著急診的兩大原則來處理她：
第一、找出主訴
第二、排除地雷
要從她落落長的一大段自言自語中找出主訴並沒有這麼容易，夾雜著與不同角色的對話讓這件事變得更加困難。所幸，她還是有提到幾個比較不舒服的症狀，包括肩膀酸痛、被壓住般的喘不過氣。在這樣的思維下，我先安排了X光，檢查脖子、肩膀和胸部。除此之外我又開了一張心電圖，既然有喘不過氣、被壓住等感覺，還是要排除心臟的緊急狀況。由於護理師正忙著幫另一個人抽血，於是我決定心電圖等等再做，把X光單拿給她後，我一面哀嘆怎麼在午餐時間碰上這個狠角色，一面點開下一個人的病歷。
一個多小時就這麼過去了。我又看了幾個病人、抽空囫圇吞棗地解決掉便當，當我終於閒下來檢視手上的病人名單時，發現這個歐巴桑的X光還沒上傳。
「幫我看一下她到底跑到哪了，怎麼搞那麼久還沒照X光啊？」
護理師很快就找到她，氣沖沖地回來說道：「她還在換衣服，技術員叫她把那些串珠和項鍊脫掉，她到現在都還沒有脫。」
「不拿掉那些東西，我們只會照出一堆珠珠而已，但她真的有辦法拿掉嗎？」我懷疑地說。
時間在忙碌中快速流逝。到了兩點半，我發現她還沒有照X光，我忍不住走到大廳高聲大喊她的名字，結果卻是一片沉默。目光掃視大廳一週，沒看到那個衣衫襤褸的身影，也沒聽到串珠咖啦咖啦的聲音。
她不見了。
在急診偶爾會遇到這種沒有做完檢查也沒有結帳就消失無蹤的人，碰到這種病人，要以潛逃的程序處理。我詢問另一位比較資深的護理師：「人就這樣不見了，這樣能算她潛逃嗎？」
她回答：「雖然這裡叫了沒找到，但我們還要廣播和打電話，我幫你廣播，你等等打給她吧。」
於是我們透過全院廣播呼叫她的名字，同時撥打她登記的電話，接電話的是她的親戚，一聽到她的名字立刻表示兩人沒有聯絡、不知道她在哪裡，也沒有她的聯絡方式……總之把關係撇得一乾二淨。既然找不到病人，又等了十分鐘後，我在電腦系統上登記了「潛逃」。
雖然這麼瘋狂的病人不多，不過潛逃倒也沒讓人太意外。有些時候病人會突然消失無蹤，也有些時後他們會莫名其妙地再次出現在急診。而她又沒有家屬，顯然是最難處理、溝通的那種狀況，既然她消失了，而眼前又有成堆的病人掛號，我很快就把注意力移開，不出意外的話，她會變成我這幾天與同事吐苦水的話題之一。
結果很快就出意外了。傍晚時，我又見到了她，以最可怕的方式。
那時大約六點多，我正與一個骨折的病人討論病情，我們看著X光片討論到一半，突然聽到了頭上廣播器發出聲音。我豎起耳朵仔細聽。
「9595，9595……」
為了不引起大眾的恐慌，每家醫院都有獨特的廣播代號，告知院內醫療人員發生了什麼事情。在這些代號之中，「9595」（在某些醫院是「999」）絕對是最讓醫護人員繃緊神經的代號，它代表有人需要急救。我示意病人先別說話，想聽清楚廣播的地點。醫院每個單位都有自己的守備範圍，通常廣播會說出某一間病房的房號，那就是由病房的醫師負責急救，總之只要不是急診的守備範圍大概就沒我的事。
「一樓大廳服務台前面。9595，9595，一樓大廳服務台前面！」
靠，怎麼那麼剛好，就在急診的守備範圍裡！
我丟下楞在一旁的家屬拔腿狂奔。最近實在疏於運動，才跑沒五十公尺就氣喘吁吁，還比學妹慢了二十秒到達。大廳服務台前有個阿婆躺在地上，旁邊的人正在幫她CPR，顯然是剛下班的醫護人員。在手忙腳亂中，有人推了一張病床過來，大家一同把那人抬上病床，接著在推床的同時一面壓胸一面給氧，把病床推回急診。原本急救區躺了兩人，護理師已經把其中一個人推出去，空出一個位子給她。急救區頓時塞滿了人上監視器、氣管插管、接上壓胸機、打針、給藥，在壓胸機規則的砰砰聲中，我們完成了上面這一連串的動作。
就在這時，學妹突然大叫一聲：「欸，這不是早上那個怪人嗎？」
「哪個怪人？」我還沒進入狀況，學妹指著掛在阿婆脖子和手腕上的那一堆項鍊、串珠和手環，我開始覺得這個阿婆越看越眼熟，這不就是中午那個一直喊著自己在練功、被邪靈壓住的歐巴桑嗎！
怎麼又回來了，而且還是心跳停止！
我們搶救了半個小時，阿婆仍沒恢復心跳與呼吸，就這樣離開了。大家開始討論她得死因是什麼，肩膀痛會不會是急性心肌梗塞的表現、有沒有可能是主動脈剝離、又或是某種致命的心律不整……
但我覺得這些都不重要。阿婆她絕對是被邪靈抓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