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幕
為了重新取得優勢，中國大使崔天凱找上了賈瑞德．庫納許，透過季辛吉的牽線。在大選之後的兩天，二零一六年十一月十日，川普及庫納許還有外交顧問佛林到了華府。川普跟歐巴馬在橢圓形辦公室會談，但是卻是庫納許和歐巴馬的幕僚長丹尼斯．麥克多諾公開逛白宮（正常來說應該是新舊任幕僚長接觸）。「這是件大事，因為麥克多諾打交道的對象是賈德瑞，不是萊恩斯。」一名白宮官員說，他指的是共和黨全國委員會主席、即將擔任幕僚長的萊恩斯．普博斯（ReincePriebus）。
這只是第一個訊號，暗示川普的團隊究竟誰在掌權（１）．。
在此省略一些團隊成員鬥爭，提到一位前面介紹過的領頭人物－博明（Matthew Pottinger）。他在國安會當資深亞洲主任，在舊大樓承接了前任政府大部分的幕僚。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拿出他在十一月替川普團隊所寫的中國備忘錄，和他的新團隊分享。這份十二頁的備忘錄將會成為國安會思考中國戰略的出發點。它對川普政府中國政策的影響比任何文件都大。
這份存在於博明電腦的文件稱為「比爾文件」（名字單純用來迷惑可能搜尋電腦檔案的人），它以「權力平衡」這個副標為開頭，提出一組概念來解釋美國需要對中政策，還有如何達成。
文件主張，亞洲正受到三個衝擊威脅：中華人民共和國崛起，並試圖取代美國、分裂他們的盟國；北韓在核子武器上突飛猛進；美國的亞洲盟國越來越覺得，美國正在放棄保衛他們安全與自由的角色。
博明指出，當美國為中東戰爭和經濟大衰退自顧不暇的同時，中國經濟翻了五倍，打造了世界級的軍力，然而其威權體制和國家控制的經濟體制卻不動如山。「結果是，我們所知的美國霸權在亞洲已經不復存在。」這篇備忘錄說：「我們現在和中國處於動態且不均衡的權力平衡（我們有軍事優勢，他們有經濟優勢，政治上則五五波）。中國想要的顯然不是和美國維持權力均勢。北京的中程目標是對鄰國及西太平洋稱霸。」
不只如此，博明寫道，中國的帝國野心不只是他的推測而已，只要觀察中國共產黨的行為、聆聽中國共產黨對人民的說法，就不可避免得出這個結論。「中共要主宰東半球並不是習近平一個人心血來潮，」他寫道：「這是中共幾十年前就有的願望，習近平只是加快了進程。但美國對中國能達成願望與否有重大投票權。」
和鷹派不同的是，博明並沒有要推翻中共，而是呼籲美國要加強力量，矯正已經遭到北京利用的世界秩序漏洞。
初次往來
接下來，就是海湖莊園（Mar-a-Lago）作為外交舞台登場的時候。
在川普這邊，有兩大問題需要解決：達成一舉改變美中貿易關係的承諾；其次，處理北韓核子飛彈威脅。然而，對川普身邊的人來說目標只有一個：讓習近平跟川普打好交情，越穩固越好。
據美國這邊所知，習近平出席峰會也是為了避免被關稅或貿易懲罰。他也想說服川普別聽那些鷹派的話，重回中美關係長久以來的模式，也就是一直搞對話，卻只達成模糊的承諾──中國就可以不用改變行為。
雖然鷹派在這場峰會上看似處於弱勢，但是作者指出峰會的結果替他們的目標，也是習近平最害怕的東西設好舞台：世界兩大經濟體的貿易戰。
習近平不是第一個來到棕梠灘私人俱樂部的外國領袖。日本首相安倍晉三在一個月前才來吃過飯，和川普打了二十七洞高爾夫球。這次的造訪還留下有名的照片（２）：在眾目睽睽之下，於俱樂部餐桌上大談北韓的機密情報。
對日本人來說，安倍和川普的關係至關重要。日本對外政策依賴美國，安倍不得不跟川普套近乎。
由於太過重要，安倍也很擔心川普的不可預測性。安倍身邊一名官員告訴作者，首相辦公室有一組人負責記錄川普和安倍在海湖莊園互動的所有細節，就川普對哪些字眼、話題、姿勢有所反應建立了資料庫。他們要搞清楚川普對什麼東西感到高興、生氣或無聊。（筆者我：……瓜張欸＝＝＝）
安倍的努力有所回報，川普跟安倍處得不錯。他們的融洽關係讓日本不至於像其他盟國在推特上被川普不斷砲轟威脅。但後來談到日本的頭號恐懼（北韓核武器）時，安倍與川普的關係卻無實質好處。日本和川普誓言採取強硬路線，不會放鬆壓力，不相信金正恩。
但是，川普作法完全相反。
川普與安倍
在川習峰會的期間，海湖莊園的安全保密警戒完全是惡夢。會員要被秘勤局先過濾，會員的賓客卻沒有。他們要在大門口接受安檢，但無背景查核。在莊園內，人人都能靠近總統，聽到他的談話。川普在主宴會廳的桌子只有一條絨繩跟別桌相隔。當他坐在那裏，任何人都能跟他聊天或偷聽他的談話。
川普的商界友人也很愛濫用接近權。例如，當習近平走進俱樂部，黑石集團的執行長蘇世民就在他身邊晃來晃去，好像他也是官方代表的成員。川普不得不把他推開，告訴他在這時刻出現是不得體的（等等，維安人員呢？
「習近平到場，蘇世民就在大廳門口走來走去，」一名白宮官員回憶說：「這傢伙出現在招待酒會。但這傢伙到底他媽的怎麼進來的」
身為黑石集團的執行長，他在二零零八年把他公司的百分之九點九股份，以三十億美元賣給了中國控制的萬得福投資公司。人家問他怎麼辦到，他說「必須得到總理親自批准。」
蘇世民捐了一億美元讓美國學生到清華大學（習近平母校）讀書，喜歡吹噓自己是中國的「非官方大使」。他在中國的生意使得他直通最高層。蘇世民不僅和安邦集團董事長吳小暉──也就是庫許納在交接期間見到的中國企業高管，走得很近（在被中共不明原因整肅前）。蘇世民和海航集團董事長陳峰也走得很近，而海航是所有權結構複雜的巨型中國企業，明顯跟中共高層有關。黑石在大選前一個月賣了希爾頓酒店百分之二十五的股份給海航，價格是六十五億美元。
更重要的是，蘇世民還是梅努欽的好友，他們的公寓在紐約同一間大樓。他們在貿易戰中結為盟友，聯手勸川普跟他們站在一起對付鷹派。在《蘇世民：我的經驗與教訓》一書中，蘇世民描述了他如何反對對中國施加貿易關稅，試圖在幕後達成協議。他宣稱他曾在二零一八年多次到北京，告訴中國高層官員說川普「並不想要打貿易戰」。
二零一七年四月七日，美中峰會在海湖莊園開始。唐納和梅蘭妮亞．川普滿臉笑容地走下紅毯，迎接中國國家主席及夫人在門口步出禮車。
他們第一次正式會談原定三十分鐘，結果長達兩個小時。習近平長篇大論講歷史，教導川普關於中國的百年恥辱，講他的家庭在內戰中受苦受難。習近平也對川普多有奉承，此舉奏效。
「我們已經談了很多。到目前為止，我什麼都沒得到，一點都沒有，」川普在第一天的晚宴上說。「但我們已經發展出友誼，我看得出來，我認為長此以往，我們的關係會非常非常好。」
川普後來告訴華爾街日報，他對習近平說如果能多合作對北韓施壓，他就會在貿易上寬大一些。「你要搞一項大交易嗎？那就來解決北韓問題，」他這樣描述自己的邏輯：「這樣就值得貿易赤字，這樣就會值得一個我通常不會想要的貿易協議。」
在鷹派看來，這樣不僅違背競選承諾，也非常莽撞。習近平基本上是在說：「你先給我漢堡，我很樂意在星期二付錢」。川普提出這種提議，興高采烈地掉入他的顧問們警告過他的陷阱。川普等於在暗示習近平，他可以用北韓問題來讓川普讓步，他也的確再三這麼做。
會議結束時，川普確實「什麼都沒得到，一點都沒有。」習近平卻在海湖莊園拿到一堆讓步。關稅威脅被擱置。美國跟中國決定在接下來一百天展開貿易談判、目標是增加美國出口、減少貿易赤字，談判由史蒂芬．梅努欽和威爾伯．羅斯領軍。川普也違反承諾，同意不將中國列為匯率操縱國，進行全面經濟對話（ComprehensiveEconomic Dialogue，簡稱ＣＥＤ）……（以後再聽到「川普好大一盤棋」真的會揍下去，除非你覺得被騙一年多後再執行早就警告要做的事情也叫下棋）
川普的女兒伊凡卡在推特上放一段影片，她的兩個小孩阿拉貝拉、約瑟夫對習近平和他的夫人用中文唱〈茉莉花〉。他們的中文怎麼唱這麼好？多數觀察家只能猜測。
北京也帶來伴手禮：習近平在度假村的時候，中國政府批准了伊凡卡三個臨時商標，允許她在中國賣珠寶、手提包和ＳＰＡ服務。
對於鷹派跟強硬派來說，那個週末糟透了。不過博明很有信心的告訴作者，根據他們的研究預測，談判終究一事無成。
不過，在那個週末結束後，川普在海湖山莊召開檢討會，找來之前備受排擠的納瓦羅，後者怒氣沖沖的反對任何對話，直指中方在這幾天都在撒謊。川普則表示他已經給梅努欽、羅斯和何恩機會去證明，他們可以說服北京去簽重大協議來處理川普不滿的問題，無須對中國真正施壓。但川普也讓他們知道，萬一失敗，他們還有一個Ｂ計畫──納瓦羅的計畫。
幸運的是，貿易協議的談判陷入僵局，威爾伯．羅斯帶回來的協議內容讓川普很不滿意，隨著談判百日期限將至，川普的富豪哥兒們四處活動，卻一無所獲。
「中國在百日期限內沒有給我們任何東西。他們承諾了很多，但是根本不會給。」一名白宮高層官員對作者說：「他們太傲慢了，根本連做都不做。」
挫敗與反擊
二零一七年夏末，為期百日的貿易對話以失敗告終。川普在橢圓形辦公室召集團隊，宣布他要採取更強硬的手段。
政府的第一步──啟動對北京的經濟侵略啟動貿易法第三零一條調查，這是川普在二零一六年六月賓州莫內森演講中提到的法律武器之一。依據該項法律，如果三零一調查證明總統需要用懲罰手段（例如關稅）保護美國經濟，他可以獨自採取行動──不用經過國會，不用談判，沒有問題。
華府的知識份子對此感到害怕，但是動用關稅對付中國並非沒有先例。歐巴馬就曾在二零一六年的夏天、十二月時分別對中國的軋鋼、鋁施以百分之四百五十、百分之一百五十的反傾銷稅，和關稅沒甚麼不同。
老布希在第一任時，曾用三零一調查逼北京談判智慧財產權的問題，結果簽了一個理解備忘錄，但北京從未執行，華府也未強制執行。那時是一九九一年。到了二零一七年，美國還在處理同樣的問題。
鷹派相信，完成三零一調查並施加關稅之前，任何談判都是沒用的。到時候，談判就是要談中國要怎樣做才能把負擔拿掉。關稅讓雙方在經濟上都會痛，但中國會更痛。若沒有真正的壓力，時間只會站在北京這邊。
三零一調查要在八月十八日正式啟動，不過內部派系鬥爭依舊。班農邀請了一堆企業ＣＥＯ，要開記者會慶祝啟動調查，這些人都是中國經濟惡行的受害者，包含甲骨文執行長薩伏拉．凱芝（Safra Catz）。
凱芝和其他執行長到了華府，但記者會前幾小時，幕僚長凱利打電話到班農的辦公室，說要跟詹姆士．馬提斯和雷克斯．提勒森開會，兩位內閣級部長都反對宣布三零一調查，因為聯合國安理會正在辯論北韓最近發射彈道飛彈的決議文，美國需要北京支持。
班農被激怒了，他說，這又是一個例子，對中國的惡行退縮，以交換北京本該支持的東西。班農主張這是川普本人來決定，要求面見總統，但是被凱利打槍。因為班農與庫納許之前公開的衝突，川普認為是班農的錯。
記者會被叫停，ＣＥＯ們打道回府。但川普仍在兩週後簽署了三零一調查。凱莉、馬提斯和提勒森拖延了貿易戰，但沒拖多久。
羅伯．賴海哲是專業人士──他是一名律師，堅持要把事情做對。他要向總統和國人提出詳實的報告，為關稅和其他制裁措施提供無懈可擊的論據。
於是賴海哲和博明的團隊聯手解密文件，蒐集政府各單位的情資，全面展示中國不公平貿易的範圍和規模。調查預計六個月，這表示至少要來年春天才能施行制裁。
大戰略的探討與改變
白宮內部對貿易的辯論不限實際的談判範圍，這是在辯論美國要對世界第二大國採取何種態度，關乎整體政策走向。
每個禮拜二早上，白宮的羅斯福廳都會上演關於貿易議題的激烈辯論。這是白宮西廂橢圓形辦公室走廊對面的小會議室。在這裡，梅努欽、威爾伯．羅斯、納瓦羅、班農（在他離職前）等高層經常互相叫罵和怒吼。這其中當然包含個人恩怨，但核心是對美貿易政策和美中關係未來的嚴肅討論。「這些會議關乎我們政策的靈魂，」一名固定出席者說：「也攸關我們能否兌現承諾，不讓中國繼續對我們搞經濟侵略。」
中國不是唯一被討論的問題，川普想要重談北美自由貿易協議，還威脅要對歐洲和亞洲盟國發動貿易戰。提勒森、馬提斯和麥馬斯特就是在這個平台涉入對中貿易戰。
對這三個人來說，中國對美國的國家安全威脅越來越大是很明顯的事實。他們也同意中國正肆意駭走資訊，大口侵吞南中國海。但他們不懂可以利用國家安全為由，用經濟工具來反制這種行為。他們出身的體制信仰自由貿易勝過保護主義、穩定與北京的關係勝過破壞關係。
無奈的是，當時的傳統智慧是：關稅會掐死經濟和市場。納瓦羅和班農算是怪咖，是被班上討厭的小孩。除了川普的觀點似乎跟他們很接近，這些會議變成雙方互嗆的平台。
「經濟安全就是國家安全」，這是華府圈內標準的說法。但大多數的華府官員理解是，是要有強大的國內經濟才能支持對外政策。但對納瓦羅、班農和史提芬．米勒來說，經濟安全是另一個意思──要保護國家安全關鍵的國內產業（鋼鐵、鋁業等）、去除對中國製產品的依賴，因為一旦情況惡化，中國會利用這些產品來對付我們。中國的「二零二五中國製造計畫」、推動「自主創新」等等，也是追求這個目標。
再次提到實際策劃執行人－博明，他與國會幕僚涉入三零一調查很深。他也利用這一系列的過程蒐集和解密了一系列文件，用在他另一個計劃上：制定對抗中國的秘密戰略。
博明在二零一七年夏天和秋天草擬了兩份機密的對內戰略文件，希望成為政府進一步行動的基礎。一份關於如何對抗中國經濟侵略的戰略，引用了許多三零一調查的資料。它談到了處理更加廣泛的美中關係、當時還無人談起的議題：反制中國從美國大學和研究機構竊取科技，反制中國的海盜式併購、出口管制、半導體產業和電信業。
博明還主導了一份名為「印太戰略框架」的秘密戰略，注重在區域形勢。博明擴大美國應該加強和前線國家──地理上鄰近中國、最容易受中國崛起影響的國家──往來的概念。
這兩份文件都汲取了「比爾文件」的元素，放入一個更詳細而機密的計畫，重新指引美國對中國和亞太其他地區的策略。這些文件為整個政府的國安和亞洲官員提供方向和架構，明確允許他們加強抵抗對中國的惡行，並圍繞著這個任務將整個政府部門──結果博明原本想像得還來得好──但要好幾年之後才會顯現出來。
二零一七年十月，麥馬斯特把博明的機密對中經濟戰略上呈給川普，川普簽署了。二零一八年一月，總統公布了「印太戰略」。強硬派以最具指標性的方式──白紙黑字的文件──成功改變了美國對中政策。
遺憾的是在於川普的作法，每當貿易對話不順利，川普就把閥門打開一點，讓反制中國的行為躍上檯面。當對話看似快有突破的時候，川普就停掉反制措施，有時還會蓄意破壞和退步。習近平比誰都瞭解這個動態，並加以利用好讓川普跟鷹派反目。
（待續）
（１）關於庫納許的影響力及海湖莊園，可以再度參考這篇：〈如果川普公開說這些話，等於放棄美國40年來維持現狀、確保台海和平的承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