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篇番外-終點（二）
老劉載著季秋藤於忘川上載浮載沉，有時他們會停在河面上看著人們飲過孟婆湯、行過奈何橋，有時他們遇到其他的擺渡人，就併著船談天說笑，老劉三不五時還會去找孟婆拿酒喝，竟也別有一番桃花源的風情，很是愜意。
在這裡感受不到時間的流動，只有源源不絕的過路亡者，以及奔流不息的忘川河水，還有自己遲遲無法割捨的執念。
「老劉，你是怎麼當上擺渡人的啊？」記得那時季秋藤剛上船，便好奇問道。
「啊？」老劉划了兩下船槳，撓撓臉，「跟你差不多吧，我在等人……。」
他忽地一笑，「你看到的這些擺渡人啊，大家都一樣，都是執念太深，不肯投胎，就只能在這裡划划船囉。」
「說好聽是擺渡人，其實都是徘徊在忘川的孤魂而已。」
老劉說，在忘川待得越久，雖然沒喝下孟婆湯，也會被這河川漸漸洗去記憶，終究還是會忘記當初所執著的一切，豁然步入投胎。
終點，不過殊途同歸罷了。
「老劉，我有個想法。」季秋藤看著船底翻騰的忘川，「要不我們把自己的執念告訴對方，兩個人一起記著，怎麼樣？」
老劉了然，要是真不幸被忘川洗去了記憶，還有另一個人替自己記著，如此加深印象，縱使是忘川，也難以一瞬間讓兩個人同時失憶。
最後猜拳決定是由老劉先分享。
「我還記得多少哈……」老劉咂嘴一聲，將船停到岸邊，「不然這樣，我說一點，你有問題就問，看看有沒有是我已經忘了的事，能不能趁機拼湊起來。」
季秋藤點頭。
「哼嗯……我是殉情死的。」老劉皺著眉，季秋藤曾在課上看到同學做出一樣的表情，看來這對老劉而言跟在考試作答差不多。
「為什麼殉情？對象是誰？」季秋藤問。
「哎呀你別一次問那麼多！一次一個讓我想想！」老劉坐下來，「我是死在海裡的，但我對象沒跟我來，我看見他被救到了。」
季秋藤恍然，所以老劉才會在等原本要一起來的那個「他」來啊……，「那你對象叫什麼名字？」
「他……他叫王良和。」老劉續道：「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是……他是長子……，是個男的。」或許是擔心季秋藤會嫌惡這樣的關係，老劉特意停下，觀察季秋藤的反應。
只見季秋藤睜著雙眼不發一語，盯著自己看，神情有些不可思議，倒像是看珍禽異獸，卻沒有那種厭棄的情緒在。
「哦……？」季秋藤意味深長地看著老劉，他已經近乎百分百確定老劉的身份，「你繼續。」
老劉不知道季秋藤的心思，只心覺古怪，依言續道：「他們家做商行，門口很多人來來去去的，我和他的關係被發現後，這件事很快就傳了開來……，嗯？等等……你該不會……？」
季秋藤誠實地點點頭，「略有所聞，劉延德先生。」
劉延德微愣，隨後嘆了好大一口氣，「也是，我也才來不久，你和我沒差多少年，知道也不奇怪。」
季秋藤暗自想道：難怪他在這裡會遇到劉延德，生前雖然從未見過彼此，但冥冥之中果真是有緣，讓他有幸能親眼見到這位「前輩」。
「不如你來告訴我你聽到的傳聞是怎樣的？」劉延德爽朗笑道，「我看看外面把我們兩個描得多黑。」說話間，忽然見遠方有亡者要來，便把船槳一撥，駛離岸邊，這次乾脆停在無人打擾的忘川河中央，光明正大擺爛偷懶。
季秋藤也笑了，「沒多黑，和事實差不多。倒是……剛才那人看你走了反而生氣了，我們回去看看？」
劉延德垮著臉把船划回去。
後來劉延德才知道，原來季秋藤的執念就是自己的好友兼徒兒柳春樹，也是感嘆一番緣分這東西，順便認個徒媳婦。
他們在忘川待得愜意舒適，只是時間過去了，卻始終沒見到心心念念的那兩人。
不過季秋藤的感情路不像劉延德那樣有著刻骨銘心的痛楚與不甘心，當過了三年、五年、十年、二十年，當他知道柳春樹並沒有為了他放棄性命，噎在胸口的那股氣，似乎也慢慢能夠吞下了。
「哦？又有人在等人？」
季秋藤順著話音望去，果然看到一名白髮老者，身形魁梧，年輕時想必是條漢子。老人找了塊大石頭坐下，目光卻是緊盯著回路看去，完全無視季秋藤他們。
「看這表情……」劉延德細細打量了番老人，「嗯……等老伴的吧？真是鶼鰈情深。」
季秋藤同意，「既然會讓我們遇到，你說他會不會也是……？」
劉延德大笑。
自從季秋藤上了船之後，他們載的十個旅客裡頭有七、八個都是同性戀者，實實在在的是真的與他們有緣。
「哎不過啊。」劉延德趴在船桿上，「要是能與另一半活到這個歲數，還真是不錯。」
「是啊。」季秋藤一笑，「不然我們也來陪他等等看，看他另一半是怎樣的人？」
打定主意，兩人上前與老人攀談去，只是那老人不像季秋藤溫和，也不像劉延德爽快，是個紮實的悶葫蘆。雖然有問必答，但每答不超過兩句，兩人很快討了沒趣，得了老人的允准便到一旁找塊石頭歇息去。
所幸他們還是問出了老人的來歷。
老人叫謝明達，是個退休的打魚人，正如他們所想，他的另一半確實也是個男的。兩人年輕時相識，同樣遇上了周遭反對的問題，只是謝明達悶歸悶，底子實在霸氣得不行，二話不說直接把人給擄走快樂私奔去了！
於是謝明達在劉延德與季秋藤的心裡默默提升了不少地位。
一個月相處下來，謝明達態度並未有所軟化，仍是固執的悶葫蘆，季秋藤與劉延德閒來無事，每天都聊一些套一點，加減也把他對象了解個大概。
他對象叫王德新，以前發生過意外，險些喪命，碰巧被路過的謝明達所救，兩人因此培養出了感情。
私奔之後，用著謝明達的存款在市區租了店面創業，起初一波三折，好在兩人感情艱深，熬了幾年終於撐了過來。在他們打拼的時候，隨著世代改變，社會逐漸能接受他們的關係，兩人才重新回到家裡，得到家人們的認同。
是段可歌可泣、相當勵志的愛情故事。
劉延德臉蓋斗笠在睡覺，季秋藤趴在大石上發呆，謝明達忽然站起身，往前方一步步走去，越來越快，最後奔向遠方的一道模糊影子。
季秋藤從那團抱在一起的兩個人影可以看出，那位來客就是王德新。
「哎老劉！人來啦！醒醒！」季秋藤推推劉延德的肩，而謝明達則帶著王德新緩緩走來。
劉延德伸個懶腰，看了眼傳說中被擄走的小公主，不出幾秒，又往岩石上倒回去。
季秋藤還奇怪劉延德的反應，謝明達卻已經到橋頭了，正朝這邊看著。
王德新攬著謝明達的臂膀，端的是斯文儒雅的氣質，與謝明達一起向季秋藤微微欠身，便一同步上奈何橋。
季秋藤也點頭回禮，待抬頭時，似乎看見的不再是兩個老人，而是一對眼裡只有彼此的年輕佳偶，應該就是他們剛認識、風華正盛的時候。
「老劉你怎麼連招呼都不打，人都走了。」季秋藤目送那兩人過橋遠去，才注意到這老劉躺下去後竟是再沒起來過。
劉延德隨意地擺擺手，「有，我目送了。」
季秋藤覺得劉延德的聲音聽起來不對勁，雖說蓋著斗笠吧，但仍覺得聲音帶點鼻音，似乎還有哽咽。
他拿開遮住臉的斗笠，劉延德正盯著他看。
「說吧，怎麼回事？」季秋藤察覺事情不單純，將斗笠沒收，不讓劉延德再拿去蓋臉逃避。
「……。」劉延德見搶奪不得，只得含糊帶過，「其實……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季秋藤皺眉，「到底怎麼了？」
劉延德嘆氣，把瀏海往後撥去，瞥了眼奈何橋，嘟囔道：「我……我好像放下執念了……。」
季秋藤以為自己聽錯，隨後忽然有個猜測。
莫非……王德新？王良和？
「……那天落海，我抱著他往下沉。」
劉延德回想起那時的海水冰冷，如墜冰窟，他緊緊地抱住王良和，哪怕只有一點，也想把最後的餘溫都留給懷中的那人。
只是，終究是捨不得。
當看見有人帶著救命繩游下來，他直覺，這人不該陪他墜入深淵。
於是伸手把他推回人間。
「謝明達說他失憶了，也許之後改名過運，作為王德新，有了新的人生。」
「你剛才見著他眼睛這邊，一條這樣的疤痕沒有？」
劉延德一笑，「那是被他親媽爪子劃的，差點失明，因為我偷跑去他房間，當場被抓包了。他媽可火了！我脖子上也有條一樣的，女人的爪子比貓還可怕。」
季秋藤了然，難怪劉延德一眼就能認出變老的王良和，那是他們一同經歷過的傷痕。
「他改名字……王德新，中間還有個『德』，會不會是還惦記著你……？」
劉延德不語片刻，再次望向奈何橋，「……我不知道，但無論記不記得，如今也都喝了孟婆湯……，好像……都一樣、都無所謂了。」
季秋藤同樣望去，正好對上孟婆疑惑的視線，於是揮了揮手打招呼，淡淡道：「怎麼可能無所謂，你明明就難過得要死。」
「早就死透了。」劉延德拍拍季秋藤的肩，「你可先別安心得太早，我徒兒還沒來呢。」
季秋藤微愣，冷不防問一句：「老劉，你之後什麼打算？」
「什麼什麼打算？」劉延德沒反應過來。
「你要去這邊？」季秋藤先指了小船的方向，「還是那邊？」再指向奈何橋。
劉延德作思考狀，「還沒決定好，暫且還不會過橋，我需要恢復心情。哎對，說到這個，其實有件事我一直有個疑惑。」
他抬起下頷朝小船點了點，「秋藤你執念也頗深，雖說一直坐我船上吧，但照理講，應該也是要有條小船讓你做擺渡人的，不過都這麼久了，怎麼連根木頭都沒看到過？」
「我……」季秋藤釋然一笑，「我好像知道為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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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藤說，他的執念雖然是你，但不是『等你』，而是『不等到你』。」
「他怕你一時衝動想不開，就想著稍微在路口等一等，確保你活得好好的，他才能安心離開。」
「誰知道遇上了我，秋藤就想著，要不再多等一等，陪我等到我要等的人就好。」
「其實他早就放下執念了，是怕我忘記執念是什麼，才多待一會兒來陪我的。」
劉延德滿意地頷首點頭，「真是個體貼的乖孩子。」
柳春樹已經按不住性子，巴不得現在就搶了劉延德的船槳，自己划到對岸去投胎。
藤藤都投胎會講話了，他連個受精卵都還不是！
「是吧？我就說藤藤是個好媳婦。」對於季秋藤的好評價，柳春樹安然收下，「哎老劉，你這船怎麼不裝個電動馬達，噗嚕嚕嚕的就咻過去了，還不用自己划，向上呈報，考慮進口一下。」
劉延德翻了白眼，「我不如開漁船算了，順便看看忘川能抓點什麼下酒菜。」
「我先不用，這裡頭的東西怕吃了還得再死一次。」柳春樹擺手拒絕，隨後臉色一垮，「其實我比較擔心的，是我投胎後，能不能找到藤藤。」
雖然他已經見過疑似季秋藤投胎後的小孩樣子，但要是他們下輩子無緣，真找了一輩子也找不到了怎麼辦？
如果他投胎變成蜻蜓變成鳥，那又更加不可能了！
劉延德撓撓臉，沉吟片刻，猶豫道：「其實……也不是沒有辦法……。」
「好，我要，要做什麼？」柳春樹秒速答應，正跪坐在劉延德腳邊，眼神無比認真，「老劉你就直接告訴我吧，我還趕時間投胎去呢。」
劉延德哭笑不得，也不藏著掖著了，據實道：「是有辦法續下你和他的緣分，只是需要點滿大的代價。」
他從口袋中拿出一根極細的髮絲，「這是我瞞著秋藤偷偷取下的，已經做過法，把它繫在你左手上，就能成了。」
聞言，柳春樹就要伸手拿過，卻被劉延德制止。
「慢著，聽我說完。」劉延德續道：「只是這種東西一戴上去，就得消耗你下輩子的壽命，原本能活八十年的壽命，有可能只剩三、四十，運氣差一點，還有可能不到二十就結束了，春樹你可得想清楚了。」
「總比我實實在在活了八十年，卻始終與藤藤擦肩而過好。」柳春樹拿過那根髮絲，依言繫在左手腕上，「我已經受夠了活在沒有他的世界，下輩子短一點也沒關係，只要能讓我知道，這世界裡有他就夠了。」
「老劉，謝謝你了啊！還特意等我告訴我這些。」柳春樹一笑，彷彿回到少年時期，那樣燦爛的笑容。
劉延德咂嘴，「我本就還不打算要投胎，告訴你只是順便而已……，也不知道對你是好事還壞事。」
此時船已到了彼岸，還沒停穩，柳春樹便直接跳船下去，回頭抱了把劉延德。
「是很好的事，老劉，我真的、真的很謝謝你！」
他鬆開劉延德，笑著拍了拍肩，「祝你早日投胎啊！有緣再認你做我師父！」
劉延德目送柳春樹離去，一面暗自在心裡為這兩個小可愛祈福。
他將船駛離岸邊，回到忘川之上，試著回想關於王良和的事。
「……好像還是不行。」
他已經忘記了王良和被救起後所發生的事，只記得是段美好的人生，但前半段他與王良和過的那段苦日子，卻是仍刻在心上，想起還是會痛。
劉延德自嘲一笑，將斗笠戴正，繼續做他的擺渡人，於忘川水上徘徊。
——願忘川之水早日能洗去他捨不棄的紅塵執念。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