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捧起了拉普蘭德蒼白的手掌,以柔和的力道撫摸著,靜悄悄地傳遞著溫煦的熱度。猶如一席柳風將身體擁抱,不斷地、不斷地安撫著顫抖的心靈。
已經死得夠多次了。
沸騰般的噁心感在胸口不斷翻攪,彷彿那些被壓抑的沉悶從四面八方湧上,讓呼吸變得沉重與不快。
拉普蘭德坐起身,抵禦著那股流淌在體內的濃稠物體。空氣無比乾燥,沒有海水的腥味,也沒有浪花的拍打聲。
夢境之中的疼痛彷彿還殘留在體內,不斷地啃食著殘存的理智。太多東西需要思考,無論是莫斯提馬執意留在夢裡的理由,還有夢魘幾乎控訴般的質問。
斗大的汗珠從額前滑落,來到鼻稍,最終滴落至地板。
妳為什麼想要讓我醒來?
激動的情緒像是關在牢籠之中的猛獸,不斷地拉扯囚禁自己的桎梏。
不知為何的,她只想看到莫斯提馬醒來。在扣下扳機的前一刻,那位墮天使還在低語著某種禱詞。拉普蘭德的回想停留在那個畫面,就像是從朦朧霧氣之中逐漸清晰一般。
轉向我,憐恤我。
她聽見了,聽見莫斯提馬的聲音。
因為我孤獨困苦。(*1)
劇烈跳動的心,突然絞痛了起來。拉普蘭德無法將那片景象忘懷,無法忘記那束縛了莫斯提馬的枷鎖。
將房間封閉的紙拉門緩緩敞開,帶來了清脆聲響。腳步聲十分輕微,是看起來精神狀態不太好的博士。
「博士,我……」拉普蘭德開口。
就憑妳這樣,也想讓我醒來嗎?
「這個計畫可以成功,我能夠讓莫斯提馬醒來。」她強硬地說道,並靠近對方,幾乎就要將身體完全貼上似的。「讓我再試一次,我馬上就可以進去夢裡。」
等等。博士的眼神帶著一貫的柔和。她將兩手手掌向上,上下晃動著手指。在那陣沉默之中,有什麼正逐漸滿溢,帶著不穩定的波動。
那手勢讓拉普蘭德莫名地平靜了下來。
乾涸的喉嚨讓她嚥了口水,些微的疼痛使得灰狼的表情有些僵硬。
但是莫斯提馬正困在夢裡!需要、需要……
博士的注視讓拉普蘭德停下奔騰的思緒,讓夢境之中的暗示也逐漸飄動到現實。
妳誰也帶不走。
「我什麼也做不到。」她輕聲地開口說道,臉上浮起了一抹微笑,但那份笑容猶如千刀萬剮般,在胸口殘忍地攪弄、深掘。
撕心裂肺的疼痛,讓拉普蘭德的眼眶逐漸模糊。
在敘拉古的過往,早已無法尋回,自己又為何浪費時間索求它們。就連觸手可及的身邊之人,也無力挽救。
我又是為了什麼而苦苦支撐到這裡?
突然,溫暖的觸感包覆了雙手。
博士捧起了拉普蘭德蒼白的手掌,以柔和的力道撫摸著,靜悄悄地傳遞著溫煦的熱度。猶如一席柳風將身體擁抱,不斷地、不斷地安撫著顫抖的心靈。
是我的錯。她將兩手握拳,用左手輕輕敲了慣用手的手背,接著指向自己。
灰狼看著對方懊悔的模樣,突然不知該從何說起。
「……這不是妳的問題。」經過短暫的沉默,她才又再度開口。
妳需要休息。博士先是將食指向前一指,隨後彎起它,並上下扭動手腕。她的態度帶著不由分說的氣勢,甚至能從裡頭嗅到命令的味道。
「妳應該休息……去做別的事,好準備下次的作戰。」隨著年的走入,房間的燈光變得明亮。「我們需要其他計畫,對吧?」
其他的計畫,是嗎?夢魘終究太過強大。
「我們勢單力薄。」拉普蘭德的聲音有些低沉,有些無力。
「這妳就不用擔心了,那是博士的工作。」年的笑容十分爽朗,像是透過玻璃窗照入的午後暖陽。
▲
隨著個人起居室的滑門開啟,那帶著幾分熟悉的氣息立刻撲鼻而來。拉普蘭德回到了莫斯提馬的房間,回到了孤獨一人的空間。
酒瓶整齊地排列在酒櫃之中,沙發椅與矮桌上也沒有其他物品。整潔乃至毫無個性的低調配置,靜靜地讓灰狼變得放鬆。
她躺在沙發上,抱著兩把被純白布條纏住的劍。年贈予的東西,其中的啟示只有揭露一半而已。她舉起了行刑劍,看向布條裡那不規則而浮誇的劍脊、詭譎的刀刃。
癲狂邊境……
拉普蘭德將兩把劍都放到一旁,決定先忽略那難以理解的象徵。
她抓起遙控,將室內燈光調暗。按鈕回饋的觸感,隨著光源降低,雙眼的壓力立刻減輕了不少。
突然,她想起了最初遇上莫斯提馬的那幾天。
腰部的搔弄感讓她立刻起身,就像是身體已經記住了那份記憶似的。
要命。不要再想那些東西了。
▲
「所以,妳就跑來這裡了?」佐菲婭撕開了料理紙的包裝,將三明治露出大半。「用過餐了嗎?」
今日的訓練場帶給人一種心曠神怡的空曠,使用的幹員並不多,就像是進入了短暫的假期一般,連空氣都變得輕盈許多。
「吃過了。」拉普蘭德的回應很簡短,她看著教官手中的原子筆不斷在紙張上書寫著,另一手則握著自己的午餐,不時地咬上一口,優雅地同時進行著兩件事情。
「那就好。」隨著筆鋒的停下,那恰到好處的停頓力道讓人聯想到了劍鋒的消停。佐菲婭望著對方,語氣稀鬆平常。「感覺妳是不會好好照顧自己的那種。」
「我更喜歡照顧別人。」拉普蘭德裝模作樣地說道。「霜葉呢?她在午餐時間都會出現的。」
「她接到任務通知,應該在做事前準備吧?」教官看著手中的紀錄表。「原本我以為白來一趟了,剩下的訓練課程都在晚上。」
是啊,周遭的人都在忙碌之中度過。而我呢?
莫斯提馬真的認為,她已經回到本該屬於自己歸屬了嗎?那我呢?為什麼我的夢境,不斷昭告著殘忍的殺戮與摒棄。
因為我是殘存的狼?
「嘿,妳的臉色不太好看。」這時,佐菲婭的聲音傳入了沉淪的思緒之中。
「……什麼?」拉普蘭德突然醒了,她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的精神狀態。
「果然是因為莫斯提馬不在的關係嗎?」一抹奇妙的微笑出現在佐菲婭的嘴角,讓灰狼萌生了一股可愛的感覺。
「哼哼,才不是。」她聳了聳肩。
「說謊可不好哦。」顯然有些再明顯不過的事實,是無法被輕易地隱瞞的。「妳明明就很在意。」
……是這樣嗎?
妳為什麼想讓我醒來?
莫斯提馬的聲音出現在腦中。
拉普蘭德眨了眨眼,就像是在無人的海港獨自被迷霧包圍一般,陷入複雜而奇異的混亂之中。
是嗎。
「或許吧。」灰狼的語氣帶著疑惑,但那股疑惑之中,卻又好像抓住了什麼充滿不確定性的繩索。
或許,至少知道了自己為何而行動。
拉普蘭德臉上的笑容不再帶著浮誇的瘋狂,反而稍稍收斂,變得沉穩而深厚。
▲
這是第三次更改畫卷的內容了。夕的手指沾上墨,黝黑的汁水掩蓋了指尖的青藍,畫布上的暈染正一絲一毫地波動著。
「第一次任務時,我們加入了兩位成員,所以這次任務中,我們再多讓兩人進入夢境。」年唸著作戰計劃書的內容,似乎對裡頭的內容早已熟悉。「目標是藉此,分散夢魘的影響力。」
斯卡蒂抱著自己慣用的長劍,疲倦的模樣讓人有些擔心。她蜷曲在房間的角落,似乎連照明用的燈光都會讓她感到不適。
與深海獵人相反,這位沃爾珀女孩的態度反倒顯得怡然自得。她將在手腕上的耳機掛回後頸,赤紅的雙眸就像是紛飛白雪也無法掩蓋的花朵,在寒冬之中仍屹立不搖地綻放著嫣紅。
緊張嗎?博士的雙手前後抖動,儘管這像是在明知故問似的。
「還好。」霜葉的手指握著耳罩,雖然反應有些冰冷,但卻也讓博士放下擔憂般的露出微笑。
拉普蘭德看著手中的彈性螢幕,上頭的幹員代號多了年與霜葉。
「那麼,再來說明一下人員配置。」年放下計畫書,接著黏到了博士身後,看著她手中的螢幕。
隨著博士手中的光筆在螢幕上留下痕跡,斯卡蒂被分配到霜葉的夢境中,而年則是獨自用夕的繪卷進入夢裡。拉普蘭德與最初相同,仍是單獨行動,不會經由夕的畫。
「為什麼?」深海獵人平靜地開口。
「為了確保不會再被夢魘迷惑。」年歪了歪頭說道。
「那妳又怎麼可以獨自行動?」見到自己擁有特殊待遇的霜葉,不解地向年問道。「妳比較厲害?」
「哈,我可是行家。」面對質疑,年笑了出來。
似乎與面前的交流討論毫無關聯,拉普蘭德放下螢幕,看著手中的劍。那是年在前一次任務交給她的武器。
切記,好好思考它的意義。
「這樣誰進去莫斯提馬的夢裡?」灰狼突然開口。「斯卡蒂要對付兩個人的夢魘,我說不定這次也沒辦法贏過它,妳的話……」
她看著年,而對方只是示意了博士的方向。
年也有自己的夢要對付。彈性螢幕上出現了博士的筆跡,她的動作不帶遲疑,像是對夢境已經有了透徹的理解。
「就看誰先結束自己的夢。」停止作畫的夕突然說道。「這也是讓儂先對付自己的夢魘的理由。」
這是為了在挽回莫斯提馬時,能夠不被干涉的配置。
拉普蘭德凝視著博士,而對方只是投以一份柔和的眼神。
「人員分配本來就是博士的工作,別太崇拜她了。」年不合時宜地破壞了氣氛。
祝妳們好運。博士先是以慣用手的指腹輕點下巴,接著比出數字八的手勢。
萬事具備了。
斯卡蒂閉起雙眼,而拉普蘭德也立刻躺下。霜葉則是找到一處牆壁,抱著膝蓋低下了頭。
「好啦,大家躺好躺滿,準備上工啦。」年拍了拍手,看上去有些興致高昂。她滿意地點了點頭,對這份領導的成就感還有些意猶未盡。
此時,夕伸手戳了她一直不願接觸的姐姐。
「啥?」對方轉過頭,有些訝異。
「拿去啦。」夕遞過了一把劍,那是她慣用的武器。「現世的物品,能對夢魘更有抵抗力。」
「那個啥啊,我也有自己的武器呀。耶?該不會……」年突然恍然大悟,接著湊向前去。「妳不是在擔心我吧?」
夕的臉頰頓時多了一絲紅暈,她立刻氣急敗壞的推了對方一下。「跟那個無關!不想要就還來啊。」
「好嘛,我帶著就是了。」那把帶著橘紅光輝的長劍瞬間消失,年臉上的笑容又顯得更燦爛了。「你各位給我好好睡啊,偷聽個什麼勁的。」
博士苦笑著,她對夕點了點頭。而後者只是嘆了一口氣,隨後拉開畫卷。啪!的一聲,展開了猶如雲霧繚繞的黑白世界。
▲
堅硬的礁岩凹凸不平,時不時有冰冷的海水噴起。潮濕的氣息在還未意識到之前便瀰漫著四周,與不絕的海浪一同侵入意識。
霜葉突然覺得很冷。她看向了自己的手掌,腦袋還有些沉重。
這時,一陣強大的力道拍到了肩上,某種淤塞的雜物立刻消散。她轉過頭,看見了斯卡蒂。
「看著我。」深海獵人的聲音像是濕潤的沙土,輕柔地包覆著心靈。
突然,一旁的礁石濺起了高聳的浪花,將兩人吞沒。
▲
年望著風平浪靜的大海,心中突然多了說不出的感慨。
腳下是恰好被海面淹沒的暗礁,只有在浪潮的低點才會稍微露出。除此之外,四周沒有任何的立足之地。
她氣定神閒的凝望著遠方,而就像是不負所望般的,那平靜的海面有了波動。
某種龐大的存在冒起,是讓人無法詳細描述的外觀,如巨大的海中生物,帶著滿佈空洞的觸手與濕黏的皮膚。
「真身是吧?」年仰起頭,看向了那未知的物體。
▲
軟爛的魚屍碰觸到腳踝,接著又被海浪帶回海中。
拉普蘭德的意識被魚腥味帶回,那股惡臭令她聯想到了各種死屍。她見過那種場面,最一開始在敘拉古,接著到處都讓她見到了。
那倒是不算什麼,她見多了。
行刑劍在手中成型,沉甸甸的重量輕扯著肩膀。
腳步聲降臨。在她眼前的,仍是那位心中的德克薩斯。
我又是為了什麼而苦苦支撐到這裡?
心中的疑問再度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