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7年11月26日，上午十一點，十一塔，110層
時間倒回幾分鐘前。
「我知道你和瘋帽的交情，但這些年你所付出的代價，已經遠超過瘋帽能給你的──賴雪檸就是最好的例子，不是嗎？」
聽到白絃的話，里奧之所以沒有回應，不是他認同白絃的話，而是震驚。
她在說什麼？
她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假使你不是站在瘋帽那邊、不是神與畜，相信我，憑你懷特的身分，你絕對能全身而退，沒有人阻止你當旁觀者，還會盡力保護你的家人，這是我們唯一能回報你父親的事。」
那一瞬間，里奧整個人被拉到意識深處。他的四肢和脖子都被鐵鍊拴著，紅國王的皮影戲偶就在後方。
好像有什麼東西斷掉了。里奧心想。那個東西斷掉後，他的頭不再痛、胸不再悶，一道風灌入他的雙耳，思緒比這一百年的任何時候都要清晰。
「系兒，我的系兒……」
從遇到白絃開始，紅國王的台詞都是那幾句。里奧叫她：「喂。」
「……？」
「妳不是想要我的身體？」里奧冷笑，「拿去吧。」
「……。」
下一秒，皮影戲偶消失，紅國王變成一名黑色長直髮、戴著紅色蝴蝶結的少女，模樣和里奧記憶中的「夏悠」一模一樣。
「里奧．懷特，你怎麼啦？」
但個性一點也不像，以前的夏悠才不會笑，講話也沒這麼浮誇。紅國王終究只是水果塔，水果塔不可能百分之百複製艾莉絲。
紅國王把臉湊到里奧面前，「這個眉毛、這個眼神……天啊！你在生氣嗎？你終於生氣了，里奧！誰身上有香檳？今天必須被列為紀念日！」
紅國王的反應讓里奧好想揍人，但他四肢無法動彈，只能冷冷回應：「聽到那種話，誰能不生氣？」
「這倒是。」紅國王笑說：「在你身上捅了刀，下一秒丟掉刀子、說『希望你能幸福』這種鬼話，沒有比這更好笑的事了！」
語畢，紅國王彈指，拴著里奧的鐵鍊全化為粉末。
「我想你誤會了，里奧。我的前主人是夏悠，但我不是她，只是她『以牙還牙，以眼還眼』的精神潔癖。」紅國王表示：「我對你的身體沒興趣，只是受不了你什麼都不說、什麼都要忍、什麼都妥協的窩囊廢個性。做壞事的人就要接受處刑，我追求的真理只有這個！」
「真理個屁。」里奧竟然爆粗口，「該有的報應沒降在那些人身上，他們永遠不知道自己有錯。」
「那就對了，里奧！」
紅國王繞到他身後，把自己藏在里奧的影子裡。
「我把我的力量借給你！而你，替我給那些惡人處刑！」
「世上最大的惡人是誰？就是我親愛的系兒啊！哈哈哈！」
語畢，紅國王的身體溶入里奧的影子中。里奧睜開眼睛，用他低沉的聲音回應──
「……就這麼說定了。」
意識回到現實世界的他放聲大笑。高宇維的改變、紅鶴的背叛、雪檸的死、大家這一百年的苦與痛……每一絲糾結在心中的情緒全被笑出來。紅國王用皮影戲偶的型態再次出現，世界被她的布幕罩住，屬於她舞台的暗黃色。
「準備接受刑罰了嗎？白絃。」
在紅國王的力量下，里奧的傷痊癒，被砂石染灰的頭髮變回銀白，身上的大衣變成黑色，一條赭紅色的圍巾圍在他的脖子上，顏色和紅國王的蝴蝶結一模一樣。
「……！」
白絃被眼前的景象嚇到，尤其紅國王的蝴蝶結讓她很難冷靜，但她很快就弄清楚來龍去脈，因為那聲「白絃」──真正的夏悠不會這樣稱呼自己。
「剛才沉默，是在和紅國王達成共識嗎……？」
然而，搞清楚這件事，對此刻的白絃一點幫助也沒有。紅國王和紅心傑克不相上下，都是十分棘手的敵人。
「現在叫我全身而退？開什麼玩笑！」
里奧飆了一句超難聽的髒話。
「為什麼宇維會變這樣？為什麼雪檸會被殺？害晴煬被強暴的人是誰？紅鶴一直在追逐的人又是誰？什麼第一代很慘、第二代第三代都被詛咒？」
「都是因為妳，白絃！」
「這一切都是妳造成的，全部都從妳開始！」
里奧細數白絃的罪刑。
「那一天，妳在我們面前扭斷黛娜的脖子、釘死小約翰、殺死李仲翔、破壞了夏悠。」
「宇維為了艾莉絲體系，連自己的家人都捨棄，妳卻在他面前毀了這一切，又強迫他成為艾莉絲體系的領導人！他只是瘋帽、只是一個水果塔，卻要承擔連夏悠都負荷不了的責任！他會變成這樣，都是妳一手造成！」
「宇維好不容易找到一條可行的路，妳又跳出來阻撓……說啊，白絃，妳到底想要他怎樣？」
白絃沒有回話。
「『蜘蛛』這東西，一開始根本就不會存在。」里奧問：「最早的蜘蛛是妳做出來的，不是嗎？紅鶴因為妳而注射蜘蛛糖，被蜘蛛殺死的雪檸，和一直躲避蜘蛛的我們，是因為誰當年的任性，才會有今天的悲劇？」
「……。」
「也別忘了，妳對第二代做過什麼。」里奧咬牙，「李康為什麼會瘋？李央的性格為什麼扭曲？明明知道自己做過什麼，卻若無其事地出現在晴煬他們面前，妳到底他X的在想什麼！？」
「……。」
白絃可以理解里奧的憤怒。
因為他說的，全部是事實。
「所以呢？」
但是，她不後悔。
「接下來，你要罵我是自私、看心情行事、難懂的婊子嗎？」
莫名其妙。白絃心想。
難道她要表現得溫柔、體貼、無私奉獻？
她還需要被人了解？
她還需要為死去的生命流淚？
「沒錯，我很該死，我在你們的故事是壞人，但別忘了──」
和夏悠的點點滴滴從腦中閃過，是那些回憶支撐她走到現在。
「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
「只有我，貫徹了對小悠的忠誠。」
「……。」
身後的紅國王張開雙手，里奧也將圍巾甩到背後。
白絃毫無悔意，他和紅國王達成共識、不須多言。
「死刑──」
里奧和紅國王的聲音重疊在一塊兒。下一秒，五條鐵鍊從紅國王手中射出、拴住白絃的四肢與頸，里奧宣判：
「『車裂』！」
語畢，五條鐵鍊開始往五個方向施力，恐怖的撕裂感襲捲白絃全身。她咬牙，五條鐵鍊被她冰凍成脆弱的冰塊，一個使力將鐵鍊全部扯斷。
「別太囂張了，里奧！」
白絃單腳一躍、飛入空中，衣服變成與李晴煬他們決鬥時的粉紅色帽T。她手指著里奧、往上一劃，「三公尺！」
無形的衝擊波將里奧往上拉。趁他在空中防不勝防，白絃以袖為刃、朝里奧的頭頂向下一劈；一把超過一公尺的大鐮刀出現在里奧手中。里奧大喊：「『斬首』！」
「鐺！」一聲，鐮刀與白絃的袖子撞擊在一塊兒。看見刀面映出的自己，白絃的手往下指，「三公尺！」
說完，無形的衝擊波將里奧往下拉，但里奧反應夠快，在撞擊地面的前一秒開口：「『槍決』！」
白絃向下追擊，但一把步槍出現在里奧手中。里奧扣下板機，子彈直飛白絃的頭、胸、腿，卻被她用袖子彈開──
「鐺鐺鐺！」
里奧的槍當然不是普通的槍，每一下都能發出三發子彈。他用槍和空中的白絃纏鬥好一會兒，每一發都被她的袖子彈開，白絃失去了耐心。
“In me the cave-man clasps the seer”
（於我，穴居者獲取了先知）
白絃竟然在念那首詩。里奧知道那首詩象徵什麼，心知不妙。
“And garlanded Apollo goes”
（佩帶花環的阿波羅）
“Chanting to Abraham’s deaf ear”
（在亞伯拉罕的耳邊吟唱）
白絃一邊念，里奧腳下的地面猛烈震動；空中的白絃張開雙手，十一塔的四面大鐘全部裂成兩半！
「『Alexandrite, Rhodochrosite, Tiger's eye, Jade, Vesuvianite』！」
紫翠玉、玫瑰石、虎眼石、翡翠、符山石……各種顏色的礦石從裂痕裡露出，上百根巨大的石柱從地面、牆面、從建築的各個方向長出來，原先的建築結構被礦石破壞，十一塔的屋頂毀了一半，正在向下滑落──
「……！」
里奧趕緊閃開。滑落的屋頂「磅！」一聲，掉在他剛才站立的位置。他好不容易站到安全的地方，一根石柱從腳下刺出，害他不得不換位置──
「里奧！！」
同時，白絃的袖子一手是火、一手是冰，整個人從空中朝他撲來。里奧用刀擋下白絃的攻擊，同時閃躲從空中掉下的瓦礫、留意四面八方刺出的石柱。這種情況，光是站穩就非常困難，更別說發動攻擊。
「兩公尺！」
白絃不打算放過他。一股無形的衝擊波重創里奧，將他連同周遭的瓦礫一起炸飛。他在空中重整態勢，尋找可以落地的地方──十一塔的鐘面被毀，斷落的時針被壓在瓦礫下，針頭剛好露在外面，那是距離里奧最近的地方──他不得已踩在針頭上，但那下面什麼也沒有，只有十一塔110層的恐怖高度。
「我說過了，里奧。」
「你贏不了我。」
白絃又飛到他面前，一冰一火的袖子蓄勢待發。正當她準備出招，一名黑色長髮、戴著紅色蝴蝶結的少女出現在里奧面前，用冷靜的聲音呼喚：
「系兒。」
「……！」
白絃知道那是紅國王，只是乘載夏悠一部份的水果塔，根本不是她的小悠，紅國王想用夏悠的外表騙她──該死！明明白絃都知道，可是……！
她的手還是停了下來。
就算假的，她也下不了手。
「小悠……」
冰和火從她的袖子消失，白絃的表情很痛苦。「我好想妳」四個字她說不出口，因為她是殺死夏悠的人，她沒有資格說。
「系兒。」
「夏悠」伸手，即將觸摸到白絃之際，她變回紅國王那浮誇的表情，對身後的里奧大喊：「趁現在！」
「『十字架』！」
里奧說完，三根憑空出現的大釘子貫穿白絃的手掌與腳，五條鐵鍊同時從紅國王手裡射出，里奧再喊：「『穿刺』！」
下一秒，一根一公尺長的木棒出現在白絃後方，木棒的尖端瞄準白絃，直接刺穿白絃的肚子──
「……！」
淒厲的尖叫，鮮血從白絃的手、腳、肚子、嘴角同時流出。雖然沒斷氣，但受了如此重傷，白絃也無法再戰。
「小悠……！」
死亡的預感壟罩在白絃腦中，意識模糊的她不管對方是不是紅國王，像個傻子一樣一廂情願，相信自己是她的系兒。
「我好想妳……！」
「好想……見妳……」
失去力氣，無法靠水果塔漂浮於空中。白絃身子一軟，人直接從110層的高空墜落。里奧不能讓白絃死在這，他雙腳一瞪、人也從110層一躍而下，沿著十一塔的外牆掉了下去。
「……。」
微微睜開眼睛，白絃看見繫著紅色圍巾的里奧在自己上方，同時，記憶裡的畫面浮現，虛弱的她彷彿看見夏悠著急的臉龐，微微一笑。
「小悠。」
「妳最喜歡的……齊格弗里德．沙遜的那首詩，我還記得。」
「只要念它，就像妳在我身邊，給我力量……」
她的眼淚流了下來。因為身體正在下墜，她的眼淚在空中，變成了一顆顆水滴。
“In me the tiger sniffs the rose”
“Look in my heart, kind friends, and tremble”
“Since there your elements...assemble...”
用氣音念完最後一個字。白絃閉上那雙紫色的眼睛，安靜地失去意識。
「紅國王，再快一點！」
「吵死了！我是水果塔，不是飛機引擎！」
水果塔的力量配合重力加速度，里奧和白絃的距離越來越近。他伸手、和白絃只差五公分的瞬間，一抹身影突然從眼前掠過，白絃整個人消失，有人搶先了里奧一步。
「紅國王！」
「知道啦！」
下一秒，上百條赭紅色、寫著「Red King」的封鎖線出現在里奧下方、交叉成密集的面，里奧的雙腳順利降落在封鎖線上。當他抬頭，看見位於自己右上方兩公尺處的人，里奧瞪大他的琉璃色眼睛。
「好久不見。」
「里奧。」
抱著昏迷的白絃，修長的身形佇立在白色的蜘蛛網上。冷漠的表情、沉穩的聲音、粉紅色的短髮……那不是被蜘蛛糖控制的瘋子，而是里奧記憶裡，那如紅鶴般優雅的羅笙。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