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7年11月24日,下午五點,政治中心A區
因為時差,白絃和羅笙來到A區時,天空正好呈現暗紅色的黃昏色彩。白絃走在前方,羅笙跟在後面,不論他怎麼試圖靠近,和白絃永遠保持一點五公尺,但能近距離欣賞姊姊,羅笙已經非常滿足。
夕陽的金色光點灑在白絃粉紅色的頭髮上。她沒有笑,紫色的眼睛凝視前方、表情專注,好像在思考什麼事情般。白絃是深謀遠慮的人,平時笑嘻嘻的模樣只是她的一部分;在羅笙眼裡,笑起來的姊姊很美,不笑的姊姊也很美,姊姊無論什麼樣子都好看。
他要把姊姊的美記錄下來,不論用眼睛、腦袋,亦或是,身體。
「到了。」
沒有大眾運輸工具能到達的荒郊,白絃和羅笙來到巨大的鐵柵門前,旁邊的牌子寫著熟悉到不行的單字。
「仙境(Wonderland)?」羅笙疑惑,「這裡也叫仙境?」
「都是安息之地,概念上沒什麼不同。」白絃看著鐵柵欄,「密碼被瘋帽改掉了。」
羅笙用蜘蛛糖的能力一看,鐵柵門上有層薄薄的數據,是感應聲音的密碼檢驗程式,但程式碼非常單純,輕而易舉就能破解。
「『白色仲夏,睡在書上,瘋的貓』。」
羅笙唸出密碼,隨即皺眉。他不喜歡這段話象徵的人,也不喜歡它象徵的故事。
「姊姊,要改回來嗎?」羅笙問。
「正有此意。」白絃說:「改成『1999』。」
羅笙的手指在空氣中筆畫,鐵柵門上的數據就被改寫、覆蓋,隨即門被開啟。羅笙才剛踏入墓園,立刻感應到:「有人在。」
「沒事,我叫來的。」
白絃一派輕鬆地走進墓園。與其說墓園,「草原」這個詞比較恰當,放眼望去綠草如茵、綿延不絕,視野被一片綠色覆蓋,偶然聳立幾塊白色墓碑,墓碑上的姓氏全是十大家族。這裡是大家的安息之地。
謝照顏、謝喬、謝蘭、謝磐、謝霸、謝環、謝靜。
李康、李央。
賴雪檸。
有的墓碑很新,有的墓碑很舊,每個都很乾淨,平時似乎有人在打理。
「姊姊。」
「請說。」
「如果我死了,」羅笙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問:「也會葬在這裡嗎?」
白絃搖頭,指向遠方,「你會在那裡。」
羅笙沿著她的手指看去,山丘上有棟白色的房子。白絃說:「你是第一代水果塔,第一代水果塔都在那裡。」
羅笙第一次來墓園。看到生前爭得你死我活的十大家族,死後全葬在同個地方,內心止不住唏噓。
這就是宿命論嗎?
不論怎麼逃,終究要回到同個歸處,連他也不例外。
走著走著,羅笙看見兩個男人站在一座墓碑前,其中一人看見白絃,用驚訝的表情說出驚訝的稱謂:「母親大人?」
羅笙閃過一堆問號。兩個男人的外表都比白絃大,一個身材纖瘦,有著像精靈一樣俊美的五官;另一個身材高挑、手臂肌肉結實,五官輪廓較陽剛。兩個站在一起,讓羅笙想起年輕時、由不同風格的明星組成的男子團體。
白絃微笑,「渡渡(DoDo)、比爾(Bill)。」
他們恭敬地朝白絃行禮。纖瘦的男人注意到羅笙,問白絃:「這位是?」
「噢,你們沒見過。」白絃跟他們介紹:「他是羅笙、第一代水果塔『紅鶴』。以前我跟你們提過,我那注射蜘蛛糖的弟弟。」
兩人瞪大眼睛。白絃也跟羅笙介紹:「左邊比較瘦的是哥哥,叫金允道;右邊比較壯的是弟弟,叫白石墨。兩個都是我兒子,Platinum現任領導人。」
「!?!?」
羅笙也瞪大眼睛。他聽說姊姊有孩子,只是……白絃看起來比他們年輕……好吧,羅笙自己也是。突然出現兩隻這麼大的外甥,羅笙一時難以接受。
「太令人震驚了。」金允道的聲音和外表一樣柔和,「我們家的人……怎麼說,顏值特別高嗎?舅舅真漂亮。」
白石墨皺眉,「母親大人,這人注射過蜘蛛糖,會不會有危險?」
「無所謂,他不能拿我怎麼樣。」白絃將頭髮捋到耳後,「我交待的事,你們辦好了嗎?」
金允道正要說話,白石墨搶先回答:「都處理好了,人已經在路上。」
「還要多久?」
「三十分鐘。」
「有狀況嗎?」
「沒有,一切順利。」
相較於搶答的白石墨,金允道靜靜地站在旁邊;至於白絃──看著指甲,不給回答、不給讚美、不給獎勵。白石墨有些失落,一旁的羅笙看在眼裡,感同身受。
想得到關注的不是只有自己。羅笙推測:白絃的家庭不如想像中美滿,畢竟只聽她提及姊夫,對兩個兒子隻字未提。
「你們兩個,先出去吧。」
白絃走到寫著「金允燦」的墓碑前,告訴他們:「我要和爸爸說點話。」
金允道立刻離開,白石墨還想說什麼,但他想了一下、把話吞回喉嚨,沮喪離去。
「渡渡和比爾是?」兩人離開後,羅笙問白絃。
「允燦取的小名。」白絃回答:「渡渡是允道,比爾是石墨。」
「妳討厭他們嗎?」羅笙又問。
「不討厭,也不愛。」她說:「沒有實質陪伴,再深的血緣也沒意義。」
「他們似乎很怕妳。」羅笙說。
「整個艾莉絲體系,誰不怕我呢?」白絃笑了笑,「因為害怕,有人想殺我,有人想被我關注──你不也是第二種嗎?噁心的跟蹤狂弟弟。」
羅笙不否認。
「允燦,今天弟弟也來囉。」
白絃坐到地上,伸手摸丈夫的墓碑,眼裡不見任何悲傷,只有洋溢而出的幸福。
「好久不見,姊夫。」
羅笙思考要說什麼,腦中第一個閃過的是鞋子。
「抱歉,你送我的那雙鞋……那雙芭蕾舞鞋我只穿過三次。」羅笙說:「你和姊姊結婚後,我就沒再跳舞了。」
「鞋子還在嗎?」白絃突然問。
「早就丟了。」羅笙聳肩,「有天我從櫃子拿出來,發現它發霉了。」
「真可惜,如果還在,就是一百年的古董了。」
說完,白絃和羅笙對看一眼,兩人一起笑了。
羅笙覺得自己好久沒這樣笑了。
白絃也是。
「姊姊,」羅笙突然問:「姊夫去世時,妳不難過嗎?」
「當然呀。」白絃回答:「我哭了一個禮拜。」
「為什麼不像瘋帽那樣把他留下?」羅笙說:「妳絕對辦得到。」
「允燦不是水果塔,他的歸處不是仙境。」白絃說:「而且他不想。」
「為什麼?他不想永遠跟妳在一起嗎?」羅笙不懂。
「『永遠之下,永無珍貴。』」
白絃的手指拂過墓碑上的名字。她的婚戒仍戴在手上,那才是名符其實的古董,「他是這麼跟我說的。」
「『永遠之下,永無珍貴』……」羅笙複誦著,咬文嚼字。
「對現在的你來說,這句話好像很難。」白絃起身,補一句:「對瘋帽也是。」
「……。」
「走吧,去辦正事。」
羅笙以為白絃會在金允燦的墓前待上一陣,跟丈夫說說話、或喝一點酒,結果大錯特錯,她真的只是來「看一眼」。
斯人已逝,金允燦入土好幾個十年,再濃的悲傷也被迫習慣,何況死亡在白絃的人生早就不是稀奇事。跟不死的水果塔相比,金允燦的生命短暫而豐實,已經很幸福了。
「姊姊,」
聽到羅笙叫住自己,白絃回頭,「嗯?」
「妳會後悔嗎?」羅笙停頓,「對於,殺死夏悠,這件事。」
「……。」
「我最喜歡小悠了!」
「小悠說什麼我都聽!」
她很強,她是《羅琳娜條約》的制定者,她幾乎殺了第一代的所有人,但無法否認──她是獅鷲、她仍是水果塔,「艾莉絲」是她的起源、她的意義,唯一與之共鳴的對象。
可是她的「艾莉絲」──小悠死了。
親手被系兒殺死了。
所以,白絃變弱了。
「系兒。」
「妳會永遠陪在我身邊嗎?」
為什麼系兒不見現在的艾莉絲?因為那不是她的小悠。
為什麼艾莉絲想見系兒?因為她繼承小悠的記憶、想向系兒道歉。
可是,道歉有什麼意義?
「後悔?怎麼可能!」
人們說她自私、難懂、看心情行事,白絃覺得莫名其妙,難道她要表現得溫柔、體貼、無私奉獻嗎?她還需要被人了解嗎?
沒有意義!小悠死了,多愁善感的系兒已經沒有意義,她為什麼要後悔?如果小悠還活著,也不會後悔自己做過的事。
「我這麼擅長讓自己過得舒舒服服,哪有後悔這種多餘的情緒?」
水果塔世代相傳,艾莉絲體系不能沒有艾莉絲,所以艾莉絲回來了。
但那不是小悠。
小悠不能回來,儘管系兒想她,小悠就是不能回來。
「我只是做我應該做的事。」
小悠早就消失了,從「永遠」裡消失了;
所以在系兒心裡,小悠才如此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