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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長篇】台東超載-24:台北超載

大理石 | 2021-04-27 02:34:00 | 巴幣 24 | 人氣 302

連載中台東超載
資料夾簡介
當大家以為這些就是極限時,後山之境卻又輕易地提高了上限,彷彿平原與山區之間的緩坡能無限延展,以此收納異界萬物。

※前不久終於把《台東超載》當前的行動標記地圖給做出來,但因為放大圖的地方是Imgur的免會員臨時圖床,所以之後我可能得申請個Imgur會員然後重新傳圖,不然大圖的連結不久後大概會失效了吧?



----------《台東超載》-24:台北超載

  二零一五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間七點十四分,申仵煦躲在營區停車場的角落吞雲吐霧。那裡是路燈照不到的死角,亦不受主要動線干擾,無窗的冷牆菸狗們框出了一片不受社會撻伐的祥和之地,局內的吸菸者都會在這解菸癮,申仵煦亦是其中的資深成員。
  
  淹沒在黑暗中的他留下了一顆懸閃爍的菸頭,菸頭閃爍的頻率是每三十秒一次閃動、每六十秒一次驟燃,其節奏穩定,鮮少有過誤差;他嚐菸時沒有任何特殊動作,看起來就一尊展示菸品的機器模特兒,而他換氣的過程時也同樣地單調,那道濁煙永遠只是幽幽地從申仵煦的嘴角滲出,不長吐、不短噴,就此任憑飄向天際。其實那個男人沒想過利用香菸來紓壓,吸菸對他來說就像例行公事,一天固定六支菸,每次抽煙時間為十五分鐘,每支菸耗費五分鐘,這樣的行程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沒什麼特別的意義,也找不到需要用身體來描述的價值。
  
  抽菸對身體不好,阿煦當然知道,可是他戒不掉。"我習慣了"、"我需要紓解壓力的工具",千百種藉口替阿煦婉拒了戒菸這檔事,但老實說尼古丁對他的作用有限,酒精可能更有用些。阿煦不記得自己為什麼學會了抽菸,怎麼開始有了吸菸的念頭,事情來的自然而然,是有如小雞啄米般的本能反應,等時候到了,阿煦的手就憑著一絲印象就夾起了菸,他模仿著某人對菸與火的渴望,並將其化為自己意念的一部分。
  
  他記得被第一口菸嗆到流淚的過程、以及不再被嗆到的第三隻菸,如今他默默燃燒自己的壽命,想著肺癌與世界末日哪個會先來臨。
  
  不尋常的是,今晚的阿煦拿起了第四支菸,打火機照亮了他身上的黑色武裝以及臂膀上的遠雷烙印;他猛抽的頻率縮短至四十秒一次,吐出來的煙霧有著不同以往的力道。呼聲吐息,煙柱竄入半空,隨後濁煙與寒風一同逝去,聲音也不見蹤影。
  
  「煦仔,來一支。」。呼喚阿煦的是一位被暱稱作米勒的員警,他在煙散之際闖入了這個自由的小天地,那個男人高大的身形讓黑暗不再輕盈。
  
  阿煦默不吭聲地將菸盒遞給米勒,對方隨即熟練地從盒中抽出了兩支菸,他把將一支收進戰術背心的口袋裡,那是預借的,下次他見到阿煦的時候會少借一次,而另一支就叼在他的嘴上,防風打火機短暫地照亮了米勒石像般立體的臉龐與他急於享受免費紓壓的躁進情緒。
  
  「——呼......」米勒輕聲吐息,濃濃煙霧從他鼻子與嘴巴同時溢出,「......你之前不是都抽藍七星嗎?我超喜歡那個牌子的說。」
  
  「你愛抽可以自己去買啊。」
  
  「抽光了啦幹,所以你幹嘛換菸?」
  
  「關你鳥事。」
  
  「幹,嗆屁啊!」
  
  「安靜點好嗎?」
  
  「好,安靜安靜,像個死人一樣靜悄悄......」
  
  兩人默默地抽著自己的菸,阿煦仍舊維持著那不疾不徐的速度,菸入菸出、節奏明確,而米勒則是大口猛吸、用力吐息,活像一台破爛老爺車。
  
  經過一分鐘的沉澱後,阿煦才主動向米勒搭話說。「最近事情太多了,台北怎麼還沒爆炸。」
  
  「你家爆了台北都不會爆。」
  
  「這倒是真的。」
  
  米勒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好玩笑,所以他趕緊接著阿煦的話題說:「噯,代誌的確是傷賊啦......攏做抺完!」
  
  「離上次出動才隔了十二個小時,在這之前七中隊又整整待命了一個月,現在我只想安靜睡個兩天。」
  
  米勒斜眼橋了一會兒阿煦的狀況,現在的阿煦渾身充滿了有別以往的負能量。「煦啊,你知道我現在在想啥嗎?」
  
  「——呼......想什麼?」
  
  「我在想你為什麼會從一個任勞任怨的菜鴿變成一個滿口抱怨的憂鬱症病患,現在連喊聲學長或分隊長都不肯了,欠修理。」
  
  「你想聽我叫聲分隊長?」
  
  「爽啊,怎麼不想聽?」
  
  阿煦用極其平淡地聲音陳述著:「敬愛的米勒分隊長學長大大。」
  
  米勒故意模仿著情色電話女郎的聲線回擊:「嗯!噢!真棒!」
  
  「我開始懷疑自己為什麼要當你的學弟了......」
  
  「你要懷疑的事情可多著呢,比如說跨年警備,今年照例全隊銷假。」
  
  「你娘咧又銷假,七中隊是管到七星山看日出了喔?」
  
  「不然你可以請調啊,就我看你能調去哪。」米勒自信滿滿地說著,他嘴前上的菸星閃了兩下,把剛才的話給燒了個句點。
  
  第七中隊的確不是說走就能走的地方,這裡缺人的情況從來沒改善過,除非你有靠山,不然中隊長和大隊長寧願跳海也不願放人,最多就是從第一分隊跑到第二分隊的程度,然後通常是整個小隊一起搬過去,免得你還得從頭習慣新環境。第七中隊的定位介於一般警察與維安特勤之間,主要處理的是首都圈層出不窮的恐怖主義,只是他們管的事情遠比招募廣告上寫的要寬上了幾百倍,幾乎所有牽涉一定規模的犯罪行動往往都會落到第七中隊的頭上,有時候與其說七中隊是做反恐的,不如說反恐只是剛好跑進了七中隊的業務範圍內才對。
  
  基於某種不可思議的社會因素,大型案件的發生頻率總是跟年末的到來而迅速增長,或許不只是政府趕著消化預算,犯罪集團也有著同樣的困擾,所以每到這個時候,第七中隊的八個小分隊都會以接近一天一外勤死亡馬拉松形式的跑遍北北基三大區。好消息是,今年沒有出現年末死亡馬拉松,壞消息死亡馬拉松其實從年初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要怪就怪明年年初遇上了總統大選,下從基層員警上至維安特勤、甚至是三軍體系,所有人都面臨了照份保衛民主自由的壓力,好在七中隊平常也早就習慣被這麼操了,最多就是嘴上抱怨一下,等加給拿到手大家就當扯平了。
  
  但令阿煦倍感壓力的不是龐大的業務量,他也沒想過要調職。不如說阿煦寧願死也不想調職,因為他的人生全都壓在七中隊了。
  
  「......上禮拜,」阿煦用著比平常更低三分的情緒說,「我在臺大醫院遇見了我大姑。」
  
  「就是剛入校時負責幫你看聯絡單的那個監護人?」
  
  「對,就是她。」
  
  「So安抓?」
  
  「我不知道,我只是突然想起這件事......心情有點怪怪的。」
  
  「她說了什麼話嗎?」
  
  「就一些家常話吧。」
  
  米勒很清楚阿煦是個比醬瓜罐還封閉的熟齡小屁孩,就算對著形同家人一般的米勒說話也總是拐彎抹角的,好像每次開口前得跨過一片地雷原一樣,但這已經算好的了,至少他還肯在米勒或曾哥面前擠出一點事情來說,如果沒有這兩位實質監護者,恐怕就沒人能了解的阿煦心裡到底在想甚麼了。
  
  米勒問:「她是要你回老家一趟嗎?」
  
  「.....對,她是有提到這件事,我已經很久沒回去掃墓了......」阿煦用力吐了一口白煙,「......然後我聽說她得了癌症什麼的,所以她才會到台大醫院......就這樣吧,一些無聊的話題。」
  
  「煦老弟,你是該找個時間回去晃晃才對。」
  
  「啥?不行......不行,我們還有很多工作,不是嗎?」
  
  「你娘咧工作,最好就這樣做到死啦,死猴因仔。」
  
  阿煦沉默了片刻,那片刻中充滿了數不盡的混亂訊息,包括關於大姑的事、老家的事、陳年發臭的爛事以及最近才發生的糟糕事,阿煦意識到自己不該這麼輕易地走進眼前話題雷原,現在他已經快被自己給炸死了。「......沒事我要回去做整備了,掰。」
  
  在阿煦熄菸離開之前,米勒便伸手擋住了他的去路。米勒問:「等等,仵煦小弟弟,你應該還有其他要說的事吧?」
  
  「對,我不會去這次的年後酒會,我想在家睡覺。如果有得睡的話。」
  
  「還有?」
  
  阿煦撇頭迴避,他打從心裡不喜歡米勒這種撬門鎖的舉動。「別鬧了。」
  
  「還是記得你跟在我屁股後頭多久了嗎?」
  
  「鬼才記得這種事。」
  
  米勒將燃盡的菸頭扔進了水溝裡,順手又掏出了剛才備用品塞進嘴裡。「已均.....」他含著煙的嘴巴含糊不清地說著,打火機的點火聲時不時替那斷斷續續的話做伴奏,「......已經快七年嚕,從你讀警專開始一直入隊,比金魚屎還黏,隊上的人都以為我們是親兄弟呢。」
  
  「你這是想表示說你很懂我嗎?」
  
  「不懂啊,所以才問啊,當我神仙喔?」
  
  兩人僵持了半分鐘,這段期間他們沒有任何眼神上的交流,米勒褐綠色的垂眼望向在停車場中進行整備的內勤人員,而阿煦烏溜的杏眼則落在南港山區的璀璨黑夜中,此時沉在虎山西側的台北盆地發出足比媲美白晝的光芒,夜遊的人們都忘了那座城市始終浸泡在恐懼的湖泊中,他們不會曉得八分隊在十二個小時之前才在大安區打撈出了一團由毒品與分離主義組成的汙泥,更不可能知道暴力與盲從的暗流離自己有多近。沒有人需要知道這種事,他們只要明白如何欣賞和平的星海銀河就足夠了。
  
  我看見曾哥和林富男碰頭——阿煦想說的其實是這件事,他看見八分隊的小隊長曾哥和一名涉及恐怖組織的重要關係人碰頭了,然而阿煦不敢對此妄下判斷,因為他相信曾哥的人格以及責任感,對方不可能會無緣無故跟道上人物廝混。
  
  他一定有甚麼理由,阿煦想著,也許曾哥只是在釣大魚,如果真是如此,那他就更不該提這件事了。
  
  這時八分隊跟七分隊的人陸續走了過來,他們一看見阿煦等人已經先在吸菸區佔位了,便起鬨說他們依逮到機會就摸魚,而這一團胡鬧便硬生中斷了兄弟倆的僵局。緊接著第二批菸民依序接續抵達,那群人當中有個戴眼鏡的矮個子對很訝異米勒怎麼會躲在這。
  
  那名矮個子是四分隊的小隊長陳副,他和米勒是同梯好友,由於負責公安事務的四分隊跟負責情報的五分隊兩者在業務性質以及辦公區域都很接近,所以陳副經常能打聽到五分隊的狀況,相對的,有時五分隊的人也會請陳副幫忙留意一下那位捉摸不定的米勒分隊長到底跑去哪了,就像現在。
  
  「唉呀呀,終於被人想念了,真感動捏。」米勒不情願地講著。
  
  陳副笑說:「快滾回去啦,小心何弟又要氣爆了!」
  
  「是喔,我都不知道他哪天沒氣爆過......對了,八隊,你們家小弟借我一下。」
  
  本以為逃過一劫的阿煦忍不住喊出一句:「三小?」
  
  「小三啦三小。」米勒厚實的手臂鉤住阿煦的肩頭,此舉讓阿煦無處可逃,而且他還故意把身體重量壓過去,這是想給不老實的阿煦一點小教訓。
  
  其中一名外號叫可樂果的八分隊隊員問道:「要借去幹嘛?米分隊是不是貪圖我們家煦煦的後花園啊?」
  
  「Yes, he's mine......」
  
  「矮噁,煦啊,原來你老哥是個臭甲。」
  
  「甲你爸,總之等等我會在出發前完整地把這傢伙丟回八分隊。走囉,小煦煦!」
  
  米勒拖著阿煦往營區大樓移動,途中他特地避開了夜班跟勤務人員,目標直達無人的屋頂停機坪區。儘管阿煦嘴巴上連連抗議,雙腳卻乖乖讓米勒帶走著,或許他還暗暗慶幸米勒選擇將自己帶到了營區內最安靜的幾個地點之一。
  
  七樓高的屋頂平台寬闊且空無,強風的軌跡在黑暗中隱約成形;十一月的寒流凍得牙齦發痛,從基隆港與淡水河口送來北風的將虎山林地吹得一蹋糊塗。從那個高點往西邊看去,燦爛的台北反而變得有些曖昧不明,白晝累積的廢氣輕輕地覆蓋在樓群之間,那層光霧讓地下的街燈黯淡了幾分,它們的亮路彷彿連反射著地光的陰雲都比不過,當下有些建築物消失或缺角了,又或者被不屬於那塊街區的燈火覆蓋,地理學者說這種奇特的破圖現象和循環港周遭產生的欺視效果非常類似,儘管在學術上很有趣,對於想欣賞美景的人可就不怎麼有趣了。
  
  他們所在的位置還能清楚地看見一零一的樓體,它的塔尖刺入雲端卻穿不破那層透明的薄紗,但相對於周遭的灰暗,一零一的樓燈卻始終燦爛。作為台北地標的一零一大樓有個特別之處,它的建址是少數不會產生欺視性的區塊,而且任誰看了都永遠不會忘記它怪異的特殊的節狀樓身以及與它有過關聯性的事件,就像阿煦永遠不會忘記自己早年曾在那執行過一場大型任務,在那之後他就多了一個名為"子彈吸引機"的外號,因為每次發生大型衝突時第一個出事的一定是阿煦,就好像他身上被打了個集火標記一樣,敵人拿起槍桿就是鎖著阿煦一陣猛轟。
  
  「煦仔,現在你想說了嗎?」米勒問。
  
  他們躲在避風處,外頭的風聲大到足以蓋過他們倆的說話聲。
  
  「我沒啥好說的......」阿煦嘀咕著。
  
  「那就別露出一副想談心的表情啊,媽的。」
  
  「......我沒......沒......」
  
  「事情有多大條?跟這次的任務有關嗎?嗯?我就先假設是和土龍有關的事情,所以你他媽的最好現在就確定這件事不會危及其他弟兄們的安危。」
  
  恐懼感與罪惡感鎖住了阿煦的喉嚨,他這輩子從來沒如此膽怯過。阿煦下意識地雙手環胸,頭微微轉向一旁,低溫加劇了他齒間的巨顫,他的氣息在黑夜中有如蠅翅般細弱而急促,在此同時米勒沒說半句話,但他沉默正一點一滴地使阿煦形體扭曲。
  
  「只是一點小事,我可能看錯了也說不定!」阿煦試圖大事化小。
  
  米勒沒有回話,在阿煦說出實情前他半句話都不會說,而且視情況而定,他搞不好還會上前給阿煦一點適當的教訓。
  
  「我不能說出連自己都不確定的事情!」阿煦反抗著,這個反抗注定他得吃下一巴掌。米勒的大手打歪了阿煦的臉,由於低溫的關係,最開始的瞬間阿煦只覺得臉頰完全失去的知覺、腦袋翻了兩圈,接下來悶痛才從鼻腔內部反過來傳到了臉上。「你這個神經病!」阿煦顫抖地發聲斥喝,溢流的鼻血隨著他的情緒而噴灑在地,「白癡!王八蛋!」
  
  而後又是一陣難堪的沉默,阿煦扭曲的表情連黑暗都沒辦法掩蓋。他哀求著:「我需要找機會確認......我不想......把事情搞砸。」
  
  結果已經夠明顯的了。
  
  米勒故作客觀地描述著:「......申姓隊員的精神狀況極度失常,我想他不適合參與本次任務。」
  
  「你!......你不能......」
  
  「我還會建議花中讓申姓隊員暫時調離七中隊,以免發生任何不可挽回的狀況,以上,解散。」
  
  「等、等一下!」
  
  「還有甚麼話要說嗎?」
  
  阿煦以近乎哭腔的方式說道:「......我......我連自己都不知道該怎麼......要是我搞錯了怎麼辦?你有辦法挽回一切嗎?」
  
  「煦仔,事情沒那麼複雜。」
  
  「不複雜?對,不複雜,很簡單,根本沒甚麼好複雜的,但我!我不相信......」他的聲音轉趨微弱,「......曾哥......他......」
  
  山猴仔死前最後見到的人是曾哥嗎?
  
  在卸下心房的瞬間,阿煦的邏輯迴路突然將過往的記憶殘跡拉上了水面。那是一年前發生的事情,阿煦的夥伴山猴仔突然變得神經兮兮的,每當阿煦試圖關切他的近況,他也只是隨便找個藉口搪塞,甚至有點氣憤。阿煦看得出來山猴仔在調查某些事情,但他沒有深究,畢竟那或許是山猴仔的私事也說不定,任誰都有不想被人知道的私事,阿煦最清楚這一點了。
  
  然而,有天。那是兩個月前的事情,阿煦在非值勤時間接到了山猴仔的電話,電話另一頭的他顯得有些疲倦,雖然那就和平常一樣,大家在空檔時間都是這麼回事,無力、倦怠、拒絕面對生活,因此他的情緒並不奇怪,奇怪的是當天的山猴仔不知為何總是有意無意地談論著台東的話題,他明知阿煦不喜歡談台東,但嘴上依舊自顧自地喃喃著那些瑣碎的期盼,好比說想去觀光、想知道那裡有什麼名產、想看看傳說中的自然奇景,最後山猴仔不知為何提到了隊上的台東人,他說台東來的都有些不能說的背景,唯獨阿煦特別單純。
  
  為什麼隊上的台東人不能都像你一樣?山猴仔以此作結。
  
  隔天山猴仔被人發現陳屍家中,他的屍體附近散落了幾管針筒,裡頭裝著殘餘的海洛因。山猴仔從哪弄來的毒品?他吸毒多久了?他是死於用藥過量嗎?這是大家都想問的問題,同時高層下令全面壓制七中隊隊員染毒的傳聞,從此隊上再也沒有一位被稱作山猴仔的警察,既然沒有這個人,自然也不該被談論。半個月後,八分隊的小隊長曾哥轉調至六中隊擔任分隊長,臨走前他和阿煦吃了一頓飯,並主動談論起了山猴仔的遭遇。
  
  不要再想這件事了,放下吧。曾哥說。
  
  「......七中隊只有兩個台東人......為什麼猴子要提這件事......」阿煦提出遲來的感想。七中隊裡只有他和曾哥是台東人,他明確地了解到山猴仔調查的對象正是七中隊本身。
  
  別再談了,仵煦,現在是任務要緊!記住你的職責!曾哥的聲音一度壓過了風聲。
  
  「我搞砸了嗎?學長,我搞砸了嗎?......曾哥......我知道山猴仔最後見到的人就是曾哥......而且我還看見他和兵工廠的林富男會面,他出賣了我們......他會嗎?不,不可能......他會,他會,他已經幹了!......我......為什麼不早點說出來?為什麼?......哈......我的職責......哈哈......哈哈哈......」阿煦喃喃著夢話般的告解,他雙手抱頭,止不住的笑聲從嘴角潺潺滲出。
  
  劇本錯了。重來一次。
  
  首先阿煦沒有在吸菸區遇到米勒,他也沒表現出任何失常,慣例的三根菸收尾,抽的是藍七星。大夥都知道接下來該做什麼事,他和夥伴們一起坐上通往戰場的運輸車,成為正義的雷響。
  
  本次行動預計在三小時內完成,該行動的任務代號名為『抓土龍』,目標為攻堅一座大型地下兵工廠。該工廠屬於丹統幫所有,裡頭生產與走私的軍火主要都是供應給極端恐怖組織『部族守望』所用,部族跟丹統之間的關係難分難捨,行政院國土安全部門目前僅將部族定義為恐怖主義組織,而丹統卻只是定義為特殊非法集團並給予限制活動範圍的禁令,雖然大家都知道兩者沒啥差別,然而丹統的背後是中國,所以為了避免引發中方的躁動,國土安全部門才特地生出了一個項圈把它幫鍊在大家看的到的地方,想當然爾,這一點用都沒有,要是有用的話今天七中隊就不必去處理這座超級軍火庫了。
  
  車子上路後不久,顏分隊長在車上點了一支菸,不用打開車頂燈大家也能感覺得出顏分隊那淡泊的木頭表情,那張木頭臉上雕出了些許怨怒,他不敢相信八分隊竟然創下了十四天攻堅全勤的紀錄,這十四天內每天至少都有一場高強度的任務,而且還沒得補休。
  
  「比上一屆更混亂了啊,甚麼垃圾大選垃圾政黨......」顏分隊喃喃著。這樣的牢騷話還會斷斷續續持續二十分鐘,大夥盡可能裝作不在意。
  
  這時新到任的小隊長鐵剪正在測試安裝在頭盔中的通訊器材,隨後他透過對講機向正在現場待命的七分隊再次確認環境狀況是否有出入。鐵剪的聲音俐落紮實,正好蓋過了顏分隊的呢喃聲。除了兩位長官還完全醒著之外,剩下的隊員大多假借冥想之名行補眠之實,不過十四名全副武裝的警察同時擠在一輛密不通風的黑色棺材裡,這樣的環境很難說得上是能有多舒適,再加上通往金山的路況奇差無比,想在車上打盹反而讓瀕臨極限的身體更加疲倦了,因此所謂的補眠更確切來說只是讓他們有更多的餘裕去在懷疑自己的人生何苦如此操勞。
  
  「欸,學長,你家有VR嗎?」擠在鄰座的多多問道。外貌稚嫩的多多比阿煦晚一梯進入七中隊,不過年紀大阿煦兩歲,這位年紀稍長的學弟幾乎跟所有的人都聊得來,就連阿煦也經常被半強制地劃進了他的聊天框中。
  
  阿煦沉默了一會兒。「......沒。」
  
  「但我聽說你新組了一台電競機。」
  
  阿煦有點好奇多多到底是從哪聽來這件事的,儘管他沒問出口,心裡倒是有了個底。「所以你想?」
  
  「我以為你會順便添購一組深潛VR,畢竟你都買了高階機了,不能可能不加購VR吧?」
  
  「有是有,但那東西已經送給大海了。老實說我對3D真的沒轍,根本是白花錢。」
  
  「啊咧真靠杯。」多多低聲怨嘆。他本來問問阿煦買了甚麼牌子的設備,最好是老行家們推崇的光圓Gravity新系列,這樣他就能先借來體驗一下了。
  
  坐在對側的大海聽出了多多的意圖,他立刻以半死不活的聲音解釋:「小心了,這輩子最不能相信的就是奇異的Manifold系列以及阿煦的品味,那傢伙根本就是被店員唬了才會買下那組垃圾。」
  
  阿煦回道:「我請教過很多人的意見,包括你。」
  
  「屁啦,我推薦的是光圓的Gravity新系列,只有臭猴子才會想要買Manifold。」
  
  「算了,我認了。」語畢,阿煦閉上眼睛假裝迴避了這個話題。
  
  他實在不喜歡跟人談論科技產品,因為阿煦對這類設備的意見只有三個:安靜、能用、中階偏上。至於牌子之間的評論比較,那幾乎跟他這種直到一年前才拿起智慧型手機的人無緣,就連多多大概也會奇怪著像阿煦這樣的人怎麼會突然組一台高階遊戲機,實際上那台機子的確不是阿煦親自組的,而是出自山猴仔之手。山猴仔總是試圖把阿煦的科技水準拉高到資深玩家的程度,智慧型手機是個里程碑,而高性能的電腦主機就是他下個挑戰。
  
  話說山猴仔去哪了?
  
  原來在那,他正坐在離阿煦最遠的那一端用他疲倦的聲音說話:「我不怪你包庇曾哥,畢竟他就像你的老爸......但我不覺得他有打算要認你這個乾兒子,你不過是在自作多情罷了。」
  
  「......別說了。」
  
  「契機是什麼?他在喪禮時對你說過的一句話?他會對死去友人的遺孤講什麼話?是"別難過"還是"堅強點"?」
  
  比起那隻字片語,阿煦印象最深刻的其實是曾哥的擁抱,那時候只有曾哥看得出來阿煦需要的不是鼓勵或同情,他只是想要有人陪伴。「......他說甚麼我已經忘了,但我倒是還記得自己說了句"我沒事"。」
  
  「"那就證明自己真的沒事。"......哼哼,你就是因為這樣才跑來當警察的嗎?看著那名肅穆的男人,脆弱的心靈不經意地被憧憬填滿,最後你甚至還像他一樣跑進了七中隊......真的是蠢斃了,哈哈哈!」
  
  「對,很蠢,像個白癡一樣。」
  
  山猴仔的笑聲持續了一會兒,直到他把肺裡的氣都吐乾了,聲音才在枯竭的呼吸中收了尾。而後他喃喃著:「......你這樣護著曾哥,他會回報你嗎?」
  
  「曾哥......肯定有他的理由,因為他比任何人都懂這個國家需要什麼,他告訴我七中隊是正義的馬前卒,死不足惜......」
  
  「所以我死了,那你死了沒?」
  
  車子停了,分隊長與小隊長帶著大夥下車和駐地的七分隊以及指揮部會合。擔任指揮官的大隊長一副信心滿滿的模樣,似乎已經準備好要開記者會說明本次攻堅行動的成果了,而明天新聞的標題或許會這麼下:【直搗黃龍!大挫惡徒銳氣!】
  
  指揮中心、狙擊班、支援班、衝鋒班,二十三點整,所有演員各就各位——開始演出。
  
  常青兵工廠的廠區以茶園作掩護,廠房則設置在倉庫下方,該廠房的主導者是金山區角頭的孫霞,孫霞是以走私為業的地方勢力,十年前他開始接觸地下軍火交易,而後又在丹統的支援下成立了大規模改造生產線,現在北台灣地區的高品質槍械與改造鎗大多出自常青兵工廠;孫霞是丹統幫的重要合作人,但他並未和對方的核心幹部碰過面,平時丹統幫都是透過林富男向與孫霞等人下達指示,其中就包括了支援『部族守望』的革命事業。
  
  這條線已經養了好一陣子了,今天正是收割的好時機,上頭決定要在孫霞和部族進行大型交易的當下將他們一網打盡,最好的結果是能順逮到部族的海外聯絡人昂巴斯。
  
  ("土龍入池。重複,土龍入池。")偵查員透過通訊器複誦著行動指示。看來昂巴斯到了,他們正在點貨。接著在在指揮中心的命令下,嚴分隊帶著第一小隊直取中央工廠,而鐵剪則帶領著的第二小隊在茶園外部清掃作業。
  
  按照劇本所寫,他們應該要在盛大的號令聲中將惡徒繩之以法,直升機帶來的颶風與探照燈將會把賊窟一舉掀翻,這是來自正義的轟雷,也是七中隊的義務——現實中的他們首先卻遭遇了一場不合理的爆炸。假如工廠和部族的人已經知道七中隊要來攻堅了,那比起正面迎擊,直接轉移陣地才更加符合效益,但他們卻選擇了和政府全面開戰,因此當時第一小隊與被分配在該隊伍中的遭遇了一場干擾性的爆炸,強光讓他們的夜視鏡產生了短暫的失能,緊接著來自革命勢力的火炮從眾人未曾預想到的死角襲來,剎那間八分隊成了甕中之鱉,而漫漫長夜才正要開始。
  
  「煦仔,你現在想告訴我實話了嗎?」
  
  米勒的質問聲將阿煦從駭人的戰地拉回到了天台。阿煦摀嘴喘息,他知道第一個死者是多多,他連半句話都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打穿了頭。「......米勒......米勒,這次任務出問題了。」
  
  「啥?」
  
  阿煦抓著米勒的雙臂喊道:「終止任務!快叫指揮官終止任務!消息走漏了!」
  
  面對阿煦的瘋狂,米勒僅僅只露出一絲淺笑。「冷靜點。」
  
  「我很冷靜!我他媽的從來沒這麼冷靜過!」
  
  「有聽說過甚麼叫覆水難收嗎?」米勒說著。他張開雙臂抱住阿煦,彷彿是在安撫對方的情緒,而後阿煦聽見一陣的耳語說道:「好痛......」
  
  那道耳語是可樂果的聲音,也是他的遺言。兵工廠的設施物正在燃燒,延綿的鎗聲鋪天蓋地,卻壓不過那名將死之人的恐懼。
  
  劇本錯了。再來一次。
  
  阿煦的菸盒已經沒菸了,他需要香菸,他需要尼古丁的擁抱。
  
  不對。再來一次。
  
  再來一次。
  
  好痛,好可怕。
  
  對了,就是這個。
  
  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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