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後的炙烈陽光最為刺眼，高樹組宅邸的濃綠樹蔭一叢一叢在草地上壓著近乎墨色的碧影。悶熱的暑氣讓所有生靈的節奏都緩慢下來，庭園一片寧靜，連一點蟬鳴也沒有。
憲章所居的院落是宅邸中較為僻靜的角落，種有茂竹翠松，很符合他老人家沉靜穩重的氣質。
「爺爺，我有個問題不知道該問還是不該問。」
「別問。」
「哎……」楓的紫紅圓眼裡滿是失望，卻真的就乖乖閉嘴坐在旁邊。
憲章睨了眼這個端著茶點跑來他房間乘涼的金毛小孩，「說。」他道，手裡在書冊上寫字的動作仍然不停。
「爺爺在寫什麼？」楓馬上笑著問道。
憲章平淡答道：「記憶。」
「記憶……」楓正在給憲章沏茶，聞言他歪了歪小腦袋，「不是日記嗎？」
「老夫不只寫當日之事，也寫一些陳年舊事。」憲章說道，放下筆接過茶杯啜了一口。那茶水放了一些薄荷香草等物，喝起來清涼甘甜，頗為消暑。「人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殊不知時過境遷，亦能悟出當日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原來如此。」楓一副老學究的模樣摸了摸自己根本不存在的鬍鬚，「爺爺會想回到過去嗎？」
「並不會。」憲章立刻答道，「你以為帶孩子很容易麼。」
本來以憲章的過往來看，牽扯到回憶大概不會有太多的快樂，楓還在思考要怎麼勸說才能寬解寬解憲章，不想這老人在意的竟然是這件事。
腦海飄過憲章臭著臉哄嬰兒的模樣，楓噗哧笑出，黏皮糖似地巴到憲章身後，給老人又是捶背又是揉肩的，好像皇帝身邊的奸臣笑嘻嘻地非常諂媚：「爺爺真了不起，把明穗養的又高又帥……劍術高強，頭腦也很好。」
憲章輕哼一聲，沒多說什麼。
楓眨眨眼，撒嬌問道：「那爺爺會把我也寫進去嗎？」
「會。」
「哇！爺爺寫我什麼呢？」
「怕蛇的。」
「……」
「貪吃的。」
「……」
「愛剃成醜光頭的……」
「臭爺爺！笨蛋爺爺！」
「爺爺您又欺負楓麼。」出現時機恰到好處的明穗失笑嘆道，他把手中切好的冰鎮西瓜放到楓面前，「爺爺壞，這個西瓜我們吃就好。」
憲章鼻尖輕哼，「你要當好人，送佛送上天，那麼今天就來說說你小時候犯的蠢如何。」
他這句本來是有意要彈壓一下自家孫子，沒想到明穗一派自然地點點頭：「楓想聽的話，您說說也無妨。」
當憲章再翻開自己每日都會執筆的手札時才發現，距離上一次紀錄已是三個月前。
自從與將軍府的那一戰過後，高樹組內青壯戰力折損十之七八，鎌倉、橋本等人皆已不復存在，帶回穗楓死訊的倖存親隨，也在櫻花凋零之際殞命。
按理說黑道勢力在看到高樹組幾乎覆滅、幸田組半毀的狀況下，已有放棄抵抗的態勢，但主張鎮壓黑道的加藤將軍跟清水夏生已死，他們手下的殘留勢力雖然想要緊咬殘餘的地方黑道組織不放，上面又因為這一戰耗損太過而不願繼續支援，單靠地方奉行等一時無法收服群眾，暫時互相呈犄角之勢。
那場戰役畢竟太過慘烈，沒有人願意去打理那片將軍府遺址。甚至有人繪聲繪影地說，每到黃昏時刻都會有軍隊喊打喊殺，深夜會有小兒哭聲，但是當有人靠近時卻又找不到哭聲來源。
附近的居民不勝其擾，找了很多法師去祈福消災都總不見效，再加上當日太田川溫泉街坊的縱火事件至今尚未抓到兇手，他們對白道的辦事效力的不滿也與日俱增，竟也有幾批好戰的農民集結起來去向各處奉行所抗議。
這期間多虧幸田組出面圍事，他們旗下的產業出錢出力保護了許多此次戰役中無辜牽連的平民與勢單力薄的黑道殘黨，甚至也替憲章攬下不少對高樹組的攻擊。
然而高樹組內，也有各種聲浪。
這次對楓的救援行動失敗，造成高樹組殘存的成員各種內鬨，有的說當初根本就不該去救楓，有的說應該要用談和的方式而非引戰，有的還說早知道殲滅清水組時就不該留下楓……
可說的再多又能如何？不過是事後諸葛罷了。
憲章年事已高，已無復仇之力，更因為那些分裂言論，餘下的成員紛紛自請離開另謀出路，他乾脆將大部分僕役等人都解聘放出宅邸，不願離去的也不勉強。昔日也曾輝煌一時的高樹組，如今僅存一個空架子。
高樹宅邸並沒有受到戰火波及，庭院仍如舊日那般平靜。
夏日的蟬聲唧唧，卻少了兩個常伴身側的人影。到了夜晚，憲章於案前闔上那本空白了三個月的手札，準備就寢。
「爺爺？」
憲章回首看向紙門，只見一個熟悉的金髮紅衣的小人兒半身在門邊探頭探腦，好像在猶豫要不要進門。
「爺爺對不起，我來晚了。」
憲章眼底閃過一絲痛楚，面上仍然平靜，「……無妨。」
上次明穗回來時帶著一身的傷與殘焰，楓卻是穿著清爽的夏季甚平，袖襬褲管露出的纖細手腳沒有半點傷痕，身上微微地散發著剛沐浴過的香氣與珍珠的柔光。
楓笑著，明亮笑顏中帶著清淺的淚光，「……認識明穗、與他相戀是我這輩子最值得驕傲的事，明穗他……陪著我直到最後，都沒有放開我。」
微微頷首，憲章長年無甚起伏的面容終是緩了緩，「的確是那小子的作風。」
「明穗已去往他該去的地方。」楓輕聲說著，「而我……嗜血妖魔已在那場戰役中消逝，可是我身上仍有要背負的業，有個好心人將我送到神明身邊修行，百年後，方能消除。」
「是麼。」
憲章微微一笑，「那麼，希望你轉世投胎後能夠做個普通的孩子，好好長大。」
愣了瞬，楓像從前撒嬌那樣蹭過來環抱住憲章的腰，「爺爺……您真好。」
憲章沒多說什麼，只是一如往常地輕摸摸楓的髮頂，即便僅是懸空著、感受不到從前那份應有的溫暖。
忽然楓的身影變得比剛才還要淡，也忽明忽滅的搖曳不定。
「……時間到了，我該走了。」楓往後輕輕飄開一小段距離，紫紅的圓圓大眼直直望著憲章，「我不會忘記爺爺的，您和明穗，都是楓重要的家人。」
憲章點點頭，「好好去吧，孩子。」
楓偏頭微笑，那漾著珍珠柔光的小小身影終於完全消失。
在那一晚過後，便不再有人聽到遺址傳出有鬼夜哭。
輾轉得知這個消息的憲章正像往常那樣書寫著他的記憶，世人都當作祟冤魂已除，那冤魂的正體為何則無人關切，只沉浸在一切回歸如常的喜悅之中。
不說再見，並非不願再見。
有緣之時，千里亦能相會。
從前並不覺得這宅邸空曠，記得偶爾幾次穗楓二人拌嘴，一個去藏起來了一個滿屋子奔走找人，又或者多年以前明穗不想學琴，他翻遍宅邸各處要把孫子拖出來也花不了多少時間。如今憲章漫步走過遊廊，只覺恍若隔世。
來到明穗的房間，這孫子明明是個年輕人在物欲上卻像個老頭，房間內除了茶桌、櫥櫃、牆邊的裝飾花瓶和一幅字畫以外就沒別的東西了。抬頭看向天花板的一角，明穗小時候的隨手塗鴉都還在那裏。
房內仍維持的十分整潔，好像人只是暫時外出一樣。
憲章知道這是那些在高樹組服侍多年不願離去的老僕刻意整理的，他不發一語，鬆開了醫生攙扶著他的手走到櫥櫃邊，將那些抽屜一一打開。
這些抽屜有的放著高樹領地內產業的帳冊，有的放一些紀載地方見聞的書本，也有的收藏了少量美酒、製作薰香的香木材料等物，甚至有幾格放著小風車、壓製好的乾燥楓葉和花束、小百合所贈的食譜等，憲章立刻猜出這些是專門給楓收著的。
挑出幾樣東西放入手邊帶來的盒子，憲章踏出孫子的房間，緩緩帶上紙門。
數日後，憲章帶著手書和那柄燒焦的護身短刀前來託付給幸田組長。
龍助一向精明深沉的獨眼，在見到這位忘年之交時也不由得添了幾分悲悽。
年初，高樹組和幸田組早就訂下協議，不論戰後哪一方倖存，都會無條件接納對方的組織與領地產業等，並協助處理戰後事宜。這本來是為了雙方將來能各自東山再起所訂的合作協議，可龍助在幫忙憲章安排許多高樹組內善後的同時，明顯感覺得出來憲章對高樹組的存在本身已沒有留戀，會選擇一直留至今日，無非是在整理內心的回憶罷了。
可回憶終有完結，到了將那些美好的過往全部放下的時候，這位老人又該何去何從──憲章以一身即將遠行的裝束出現在自己面前，龍助一點也不意外，只是不願面對。
他了解憲章的個性，倘若當日之戰，明穗或楓其中一人存活，憲章都不會捨下他們離去。
對，明穗或楓，哪怕只剩一人……
瞄向旁邊的兒子，那位與明穗年紀相仿的青年，憲章在說明手書、短刀等欲託付之事時，京介的側臉沒有太多情緒，神情卻很慎重。
「您雖然是託付給我，但我想犬子身為幸田組的繼承人，應該連這份囑託一同繼承。」
龍助緩聲說道：「……再說了，他們曾經是朋友。」
「……說什麼啊，白癡老爹。」京介低聲罵道，他沒有哭，卻是紅了雙眼。
楓的靈魂在見過憲章後，也來向他和小百合辭行。京介本以為只是自己做夢，沒想到連小百合也是同樣。
「不只曾經，現在也仍是朋友，若來生有緣再見──依然是。」
聞言，憲章的唇角以幾不可見的弧度微微勾起。將承載了兩個年輕靈魂的手書與短刀託付給這位幸田組少主。
憲章和龍助並肩走出主宅大門，一路上兩人都沒有開口，待到要送出門時，龍助才很艱難地問了一句。
「憲章兄你……之後有什麼打算？」
「四處旅行吧。」
高樹組已經解散，組裡剩餘的交接事務亦處理完畢，憲章淡淡說道，「天下之大，總有能去的地方。」
──反正，也沒什麼好失去的了。
說畢，憲章便轉身離去，龍助望著老人蒼涼的背影，忽然按捺不住地脫口叫道：「憲章兄！」
老人腳步略停，卻沒有回頭。
龍助本想說一句「憲章兄哪天在外頭逛累了，隨時可以回來我們這邊喝茶聊天。」但話到嘴邊又說不出口──自己孫子出世，妻兒媳婦俱在，相對之下憲章孑然一身──他若想再回來這個傷心地，又何必要離開此地遠行？
拳頭握緊復又鬆開，龍助硬是讓自己的語氣自然一些。
「……祝憲章兄一路順風。」
憲章依然沒有回頭，抬起手輕揮一揮，便即遠去。
曾經的高樹組長就這麼飄然離開，浪跡天涯，再沒有回來。
戰後四個多月，幕府與幸田組為首的眾多黑道組織簽訂和平條約，各自掌管屬於自己的白天與黑夜。
幸田組收容了高樹組的殘餘勢力與舊有的領地，不欲投靠的也就放任他們自由離去，不多加干涉。
溫泉領地在戰事過後重建，加上幸田家族橫跨其他領域的各個事業，本就將武裝勢力大半隱於檯面下的經營方針，也在多年後正式將武力轉型成斡旋於各大勢力間的人脈與資本。
「……高樹，你還記得嗎？你還有一個要求沒說呢。」
接掌幸田組的年輕少主，現在已是聲威顯赫的道上名人。此時他正用著懷念的眼神望向庭院的一片櫻花樹林。現在還是早春時節，樹梢上結出一個個小小花蕾，伴著殘雪點綴在枝頭。
「父親大人！原來您在這兒！」
一個開朗活潑的聲音先傳了來，隨後一名眉清目秀的少年意氣風發地走到父親身邊，「明天就是我十六歲生日了，父親大人打算給我什麼禮物呢？」
「就知道跟人要禮物。」京介以指戳過兒子額頭，仰望天際嘆了口氣，「十六年了啊……想當年小敦你出生的時候，幸田組面臨生死存亡的緊要關頭……」
「是是，您及時出現保護了幸田組跟母親，所以我才幸運地誕生到這世上。這故事您年年都講，我都會背了。」
被暱稱小敦的少年，名叫敦司，身量還未長成，尚有幾分稚嫩的清秀臉龐五官像極父親，一雙淺碧的眼眸卻遺傳自母親，神韻也是。
真拿你沒辦法。京介輕輕一笑，「那今年來講個不一樣的。」
「──這個故事比較沉重，因為它涉及了一份約定。而也因為這份約定，我希望某個東西能一代代傳下去，直到它的主人出現。」
「某個東西……」敦司本還興高采烈地期待要聽故事，這下卻顯得有些躊躇，「如果是要幸田家主相傳的東西，那麼不是下任繼承者的我，應該不適合聽吧？」
「沒關係，因為你十六歲了嘛。」
京介促狹笑道，伸手拍過少年腦袋，「這個故事也會說給久紀還有其他弟弟妹妹們聽，每個人都要知道──因為要不是這個故事的主角之一，你們的父親和母親現在也不會站在這裡。」
敦司奇道：「這麼說，是救命恩人？」
「嗯──要這麼說也對，心靈上的恩人。」京介點頭。
「親愛的。」
「嗯？」京介還未回頭，一件羽織就安穩地披在他身上。那羽織被加有薰香的炭火烘過，既香且暖。
繞至人面前，一面替丈夫將羽織攏緊了些，小百合柔聲說著，「別著涼了，明天還要去祭墳呢。」
「遵命，老婆。」京介乖巧回答，握過人的手以掌心包覆，湊近親吻對方額頭，「妳手好暖。」
看自己父母光明正大地在孩子面前曬恩愛，敦司吐吐舌溜到一邊去，只見跟著小百合一起過來的，還有自己的五個弟妹，最小的那個才三歲，還被抱在大弟懷裡安睡。
敦司擠眉弄眼做出要吐的怪臉，「現在別過去。」
「別忘了，父親大人聽力很好的。」排行老二的久紀瞇眼笑，果然那邊京介就很兇地朝孩子擺起臉色。
「集合集合，我要講故事了！」
小楓啊，自那日起已過了十六年，我家大兒子都和你一樣年紀了，你──在另個世界過得可還好？小百合明天要帶親手做你最喜歡的甜點給你，記得來吃點。
對了高樹，你的第三個要求究竟會是什麼呢？
老實說在知道你們都已過世後，殺光那件事所有牽連者的念頭沒有一刻不存在我的腦海裡。
但我想以你的個性，第三個要求大概是要我別為你復仇吧……
你不會讓他人為你承擔復仇的業，你就是這樣的人。
所以囉，我會繼續守護我該守護的，包括小百合，我的孩子們、以及幸田組。
還有，把你和小楓曾經存在的證明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只要人們的記憶中還有你們，你們就永遠活著。
來生，有緣再見。
正篇‧完
創作內容
【InfinityMoon】 (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