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某日,憲章心血來潮去看看那個金毛小子的武術是否有所長進,但來到道場門口時,訓練似乎已經結束,只看到楓赤著上身委委屈屈地坐在地上,旁邊則是明穗在替他裹傷上藥。
「嗚哇──好痛……」明穗手裡的棉球一沾到楓被木刀打瘀青的皮膚,楓便哇哇哭叫喊痛,明穗卻一點也不嫌煩,仍是溫和安撫。
「你很努力了呢。小心別把藥水揉進眼睛裡。」說著同時,他很快很仔細地把傷口都塗好藥並包紮完畢,又替人穿上衣服,拿乾淨帕巾擦擦對方滿是眼淚的小臉。
憲章沒有打斷兩人,只是站在門外看了一會兒便轉身離去。
記憶中,明穗從小就是個極硬氣的孩子,就算受傷挨打也鮮少哭泣,更遑論像楓那樣嚎啕大哭。雖然偶爾也會笑,大部分都是很嚴肅的、認真的、繃著臉的模樣。但即便如此,他眼裡也一直都有著精神奕奕的光彩,很有自覺地接受了繼承高樹組的責任與義務,並以之為榮。
之後遭逢雙親亡故,又過了一段時間,明穗不知何時起就變成沒什麼表情的臉,除了料理組內事務,他總是平靜之餘又多了幾分淺淺倦意,好像看淡了人世間的聚散的那種平靜。
並不是對生活失去目標或動力,也不是對一切感到無聊──但就是少了點什麼。
「明穗,你看,風車在樹下就會轉耶!」
「嗯,是啊。」
剛來到高樹組時怯懦怕生的楓,在與明穗相處後個性慢慢變得開朗,笑容也變多。而那總是溫暖柔軟的笑臉不知不覺間也柔和了明穗的氣質。
「爺爺!這是櫻餅,我做的,很好吃喔!」金毛小子端上甜點,一臉得意。
「老夫不吃甜。」
「我知道,所以這是專門為了爺爺用鹽漬紅豆做的,不會很甜的!這裡還有茶──」
這小孩在與自己學琴後就不再害怕自己,樂於和自己親近,也會滾在自己懷中或膝上撒嬌,言語中仍不失尊敬……不對,這小孩鬧起脾氣來還管自己叫「臭爺爺」,連明穗都不曾講這種話,可見這小孩皮還是很癢,很欠揍。
「明穗快來!那邊有螢火蟲!」
「來了。」
自家孫子永遠都是那樣順著那小孩的意思。儘管楓也不會提什麼過分的要求。
楓總是逆來順受,很少任性撒潑,通常情緒激動哭泣時都是感到害怕或不安,然而明穗也幾乎都能應對並安撫,非常的有耐心且溫柔。
從不曾對誰展現過的溫柔。
憲章觀察他們互動,大部分都是楓在撒嬌,但有時候,是明穗枕在楓的腿上午睡,或是要楓陪他去花圃看看父母留下的珍貴植栽。
當那種溫柔醞釀出另一種層次的光芒,憲章知道這兩人之間是再難拆散的了。
楓依賴著明穗,明穗也同樣依賴著楓。
就算楓體內住著妖魔,就算楓是不吸血就活不下去的體質,只要明穗願意接受,楓也願意遵守不傷害他人的約定,那麼無關乎性別,這樣單純兩個靈魂相依相戀的愛情,只要他們彼此牽手,憲章亦不會要求他們分開,更不會拿傳宗接代去逼迫二人。
「爺爺!今天是跟昨天一樣的鹽羊羹,還有甜菊茶。」
明知自己不嗜甜食還硬要強調那個甜字。憲章微微挑眉看著對面笑嘻嘻的楓和他身後裝做啥也沒聽見的明穗。不過楓嘴上說說,那盤茶點都還是依照憲章的喜好去準備,不會真的故意做人不愛吃的東西。
吃過那不甚甜的羊羹,憲章捧起茶杯,只見那微冒熱氣的煎茶茶湯色澤盈潤,上面漂浮著一朵乾燥的小小黃菊。
「我跟明穗一起做的,這朵特別漂亮,泡給爺爺喝!」楓邀功似地說。
是時茶道藝術中,在茶葉中加入花草一起沖泡的香茶並非主流,甚至有派系認為這會影響茶原本的風味,就連龍助、京介等擅長茶道之人平時飲用花草香茶甚至藥茶養生,正式茶會用到煎茶時仍以玉露等為尊。這小毛孩不會是以為懂了點泡茶手法就可以往邪魔外道鑽去了吧?明穗竟不阻止?還幫著做什麼乾燥花?
「茶葉吸收花朵香氣後可以擁有多層次的風味。」明穗一本正經,「茶道講究和敬清寂,清寂二字不言自明,楓以高潔黃菊奉與爺爺是為敬,花與茶葉香氣交融是為和。」
「胡說八道。」憲章罵道,卻仍是品了那杯甜菊茶。
「爺爺,我要走了。」
那個夜晚,將軍府的沖天大火如一株極大的火樹,將夜幕硬生生染上一片金紅,從高樹組宅都能看得分明。另外一處起火的地方,則是幸田組所在的太田川方向,那一片溫泉街坊都是木製建築,又有人刻意縱火,燒得如火焰山似的。
留守高樹組本宅的憲章等人本以為將軍府還會派人過來襲擊,除了明穗帶走的那一批精銳以外,另有安排戰力於周圍防守,但這一晚卻極為平靜,連想趁亂打劫的盜匪都沒有。
然而憲章依舊沒有等到明穗和楓回來。
接近黎明時分,回來的只有三名親隨,他們互相攙扶著彼此重傷殘廢的身體,其中一個回來沒多久就咽氣了,剩下的兩個儘管有醫生緊急救治,可看他們的傷勢,怕也難以支持太久。
將軍府的大火延燒三日才被撲滅,兩名親隨躺在擔架上指引憲章回到火場,沿途經過許多燒焦的斷垣殘壁,遍地橫七豎八倒滿殘破屍體,無人來收,只有鴉群啄食。
空氣中瀰漫著煙硝與屍臭,那一夜的惡戰帶走太多人命,濃烈的血腥與怨氣一重重地壓在倖存的兩名親隨身上,耳畔彷彿還能聽到那些死者最後掙扎的吶喊。
憲章一語不發,直直走過操練場。沒有踐踏死者,亦沒有多看他們一眼。
火油殘留的氣味越發濃重,過了操練場,本該是庭園的地方被火焚的看不出原本模樣,只地面上那些焦黑的染血白石隱約透漏著這塊遺址舊日的光景。
「這裡……橋本先生以命換來鬼面巨人的弱點,鎌倉先生為組長開了路,去往後面的廂房……」
「組長一刀劈開廂房紙門,就看到楓已倒在血泊裡……組長將清水夏生斬首之後,將軍府兵就啟動機關封鎖了廂房,又潑油放火,圍殺我們弟兄……」
「……屬下無能,沒有救出組長跟小楓……」
「不。」
憲章淡淡抬手制止了兩名倖存親隨的自責,「……若單單只是門板絕對困不住明穗。」
「我想……那時明穗是知道楓活不久了,才選擇陪著楓的。」
兩名親隨呀然無語,僅看著那名老者緩緩踏入那本該是廂房所在的一片焦土,彎下腰,從一堆斷垣殘壁中,拾起一柄被燻得焦黑的護身短刀。
戰前親手繫上的紅金結穗,早已被火焚盡,紋絲不剩。
三月末,是還有著寒意的早春。
明穗把楓帶回高樹組時也是三月末,時隔一年,相惜相戀,於此役共赴黃泉。
灰濛的天空中緩緩飄落細細春雪,輕落在老人藏青色的袍上與灰白的髮上。老人早年死了兒子媳婦,晚年死了一手培育成人的孫子與他視作親孫的孩子,即便要復仇,也再無餘力。
大火過後,火場內已找不到任何明穗與楓的遺骨,除了那柄短刀,他們什麼都沒留下。
拾回短刀的那夜,憲章仍如往常那樣就寢。
偌大的廂房就和平常一樣漆黑寂靜,恍惚中,空氣裡似乎多了一縷極淡的煙硝味。
一身染血玄衣的明穗緩步來到憲章床榻邊,髮梢衣襬還殘留著細細火星,臉上卻是很放鬆隨意的微笑。
憲章忽然想起,好像明穗很小很小的時候,有一次在院子爬樹跌了下來,頭上腫了個大包,雙親一個笑他出醜一個罵他頑皮,只有自己還很冷靜地去拿傷藥給孫子包紮。晚上明穗窩在自己懷裡堅決不要跟爸媽回房睡,被纏得沒辦法只好同意孫子難得任性,那時明穗也曾這樣笑過。
多久以前的事了──為何現在才又回憶起當年?
「只你一人?」為何開口便是責難?我明明……
明穗沒有回答憲章的問話,那笑容中卻帶著幾分歉疚。
「楓呢?」你呢?你為什麼不回來?
明穗緩緩行禮,轉身離去,身影越來越淡。
「你總是不聽話──」
憲章朝明穗背影喊著,忽然他猛地坐起身,房內依然是一片漆黑寂靜,連紙門也沒有移動過的痕跡。
剛才的,是夢?
低頭一看,自己手裡握著那柄焦黑的短刀。
──謝謝您……對不起。
不曾在人前落淚的老人,任何關切之前都仍以嚴肅冷峻武裝的老人──
只因孫子這一句低語淚濕滿襟。
***
京介清醒過來,映入眼簾的是自宅房間的天花板。
他忍著周身痛楚努力想要坐起身子,一邊早有看護的部下過來扶他坐好並在後面墊好軟枕,又往肩上披上厚羽織。小岩井恭敬地行了一禮。
「報告近況。」京介命令道。
「您已昏睡五日,組長與夫人平安無事,少夫人也順利誕下一位少爺。組長的命令是說,自警團暫交由組長管理,您傷重體虛,三個月內大小事務皆不必處理,安心養傷即可。此役中針對火災受災戶、街坊的安撫以及組內傷亡者身家後事、葬儀等皆由組長和夫人打點。另外,宅邸與溫泉區的重建、修整等事宜,就等您康復後再協同處理。」
小岩井說得詳細且緩慢,不太像他以往的風格。考慮到自家少主傷重未癒恐怕精神不濟,說的慢點也無可厚非。可聽在京介耳裡,只覺得滿是壓抑的沉重。
「知道了。」京介假做不知,就和平常聽匯報時一樣回應,「生了少爺……是兒子呢。」
「是。由於少夫人生產時消耗甚大……」小岩井看京介一雙金眼瞪過來坐直了身子,恐少主動氣,趕緊把後半的話接上,「除了之前已安排照護的乳母僕婦等,夫人吩咐少夫人專心休養,暫時不必掌理溫泉旅館事務。另外也有醫生為少夫人專門調劑補養身體的湯藥,請少主放心。」
「……知道了。」京介倒回後方軟枕,又問道:「高樹那邊有消息嗎?」
「……」
──他一定會問,只能告訴他下落不明。
想起組長的命令,無法告知事實卻又撒不了謊的小岩井短暫猶豫,京介臉上已是變了顏色,按著左腹微微抽痛的傷口喝道:「快說!」
咬牙,小岩井只得道:「將軍府已被燒毀,當日跟隨高樹組長的近衛只有二人倖存。高樹組長……楓……他們……下落不……」
京介怔了會兒,突然一口鮮血吐出濺上棉被與衣襟,咳嗽不止。
「少主!」小岩井慌的趕緊給京介拍背,旁邊一個看護隨侍又遞上手帕要擦,京介卻一把揮開人,推開棉被跳起來。
「少主您要去哪?」
「回將軍府!」京介吼道,發瘋似地衝出廂房,後面小岩井著急嚷著「攔下少主!」,走廊上那些聽聞少主醒了而準備伺候梳洗的僕人楞是沒反應過來,連著被撞倒好幾人,水盆藥品灑滿地,弄得一片混亂,有幾個大膽的僕役撲上來,七手八腳地把京介架住。
「放開我!」京介死命掙扎,他身上傷口綻裂,左腹傷口尤其嚴重,鮮血浸透繃帶與他的單衣,喊聲裡都帶了哭腔,「讓我回將軍府……高樹跟小楓,他們都還在那裡啊……」
「鬧什麼!」
一聲怒喝如雷貫耳,龍助那巨熊般的身影出現在長廊盡頭,不給人反應時間,上來一記就將自家兒子給敲暈過去。
「組長……少主他……」
「沒事。」龍助冷冷回應,抬手把京介扛上肩,「小百合在哪裡?」
「醫、醫務室……」小岩井話還沒說完,幸田組長就已大步流星離去。
櫻花樹下,一名青年男子拿著酒瓶自斟自飲。
「都什麼時間了,高樹這傢伙竟然給我遲到……等等得罰他酒。小楓就罰他甜點,罰他吃啥好呢……」
才正埋怨著,飛舞的粉色花瓣雨中,竟模糊地出現一個玄衣人影。
「喲!總算來啦?」京介笑著揚了揚手裡酒瓶,那個玄衣人影逐漸清晰,京介的笑容卻慢慢凝固。
那個多年好友,衣襬和髮梢都殘留著點點火星,身上更是傷痕無數,然而他的唇角卻像是感覺不到疼痛般勾著淺淡弧度,摻雜了幾分無奈。
「高樹……」
周遭的櫻花不再,景色不再,京介呆呆地望著人朝著自己緩緩鞠躬,轉身飄然離去。
京介再次睜開眼,只覺得恍若隔世。
「親愛的?醒了?」小百合湊過來,溫柔地牽過京介朝她伸來的手,三指搭上手腕給人把脈。
京介微微側首,聲音有些沙啞。「妳才生完孩子不是嗎?怎麼不好好躺著休息,還這樣操勞?」
「我也沒做什麼粗活,就是在這裡陪你。」
小百合說著,扶過人坐好,拿了旁邊的軟枕墊在他身後,又端來一杯微冒熱氣的薄茶服侍京介喝下。
京介喝了一口,輕聲問道:「妳身子怎樣?」
「母親大人命醫生給我照三餐的熬藥煮湯,孩子又有乳母照顧,我可算是清閒的。」小百合說道,「你不必擔心我,反而該多注意你自己身體才是。」
京介點點頭,「孩子還好嗎?我那天只聽見哭聲……聽說是個男孩?」
「是啊。」小百合低眉說道,「很健康,剛才好不容易哄睡,讓椿姨抱去裏間了。」
「這樣啊,那還是先別吵他。」
一杯茶,京介喝得極慢。
「……高樹跟小楓,都已經不在了吧。」
終於,他沒有讓小百合親口說出兩位友人的死訊。他苦笑著,聲音很平靜,「他們要還活著,老爹也不會叫妳在這邊鎮壓我。」
這是龍助算準了他這妻奴兒子堅決不會對老婆動粗的一步棋。簡單、實際,委婉地陳述了那個令人難以接受的事實。
小百合深呼吸,良久,才緩聲開口。說的,是那名倖存部下對憲章說過,後又對龍助轉述的──明穗將夏生斬首後,選擇陪著重傷瀕死的楓一同離世。
「……這幾日,父親大人來回奔波,替憲章先生處理高樹組內戰後的大小事宜……包括葬儀,高樹組長、楓,以及於此役喪生的組員的葬儀都已完畢,你既未醒,父親大人吩咐等你能下床時再去上柱香即可。」
說到這裡,小百合也已泣不成聲。
京介伸臂將人攬入懷中,笑著柔聲安慰道:「別難過了,起碼他們倆最後總算是見到了,雖不能同生但能共死,不至於死後都做孤鬼……」
「你別再逞強了好嗎?」小百合嗚咽道,「你明明不是那麼吝惜眼淚的男人,為什麼在這種時候還要強顏歡笑?」
聽了一句下落不明就心痛吐血的京介,此時卻居然在笑,但誰都知道這個笑,比哭還痛。
京介撫著妻子長髮的手一震,那份佯裝出的平靜終將被摧毀。
是啊,他怎麼可能還笑得出來呢?
「……要是連我也哭了,就等於是在對『回來守護幸田組』的決定後悔不是嗎?高樹特地用『第二個要求』逼我回來,就是讓我心無旁鶩,所以我要是後悔,那就是對不起他,更對不起等著我的你們。我要是哭、對他的死感到惋惜,好像我就不該回來……」
京介聽見自己機械般的聲音,遙遠又冷硬:「我若硬要跟著高樹去死鬥,老爹老媽還有戰死的弟兄大概會詛咒我八百輩子,被我拋下的妳跟孩子都會恨我千年萬年……所以我回來了,放棄朋友選擇家人回來了……」
身為一個放棄了朋友的倖存者,沒有立場悲傷……
「哭哪需要那麼多理由!」
小百合聲音都顫了,卻見京介的金色眼眸中,淚水也早已不受控制。她無法再指責他,便讓丈夫像平時撒嬌那樣把臉埋進她的頸窩,讓自己做他的依靠。
京介沒有放聲大哭,也不像稍早前那麼瘋狂,只是放任眼淚流下。
戰事變化莫測,京介跟著明穗一同戰鬥,最後能救出楓平安歸來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就高樹組親隨的死傷程度來看,就算京介加入,怕也只是和他們一起葬身將軍府。
而他若等救出楓之後才回來或者就死在將軍府,面對一堆活屍與將軍府兵的幸田組,傷亡恐怕要比現在多上數倍。急產的小百合,也沒有丈夫為她守在醫務室門口。
小百合輕吻過京介髮頂,像他平常對她那樣,「……僅僅是為友人逝去感到悲傷,就足夠作為哭泣的理由了不是嗎?以高樹組長跟楓的為人,他們絕對不會把自己的死歸咎到你身上。」
京介回來,代表他選擇守護幸田組,但不能夠就這樣把「拋棄高樹組結果害之身死」的罪名扣到他身上。
明穗把他趕回來,就是讓友人不要被扣上這樣的罪。京介當然能理解這份用心,可知道友人戰死,又怎麼可能不難過?
小百合感謝明穗的決斷,感謝京介的選擇,但這絕不代表她能夠歡天喜地地慶幸還好京介回來還好死的不是她和自家丈夫。
小百合含淚柔聲安撫,「高樹組長曾說過,『魚與熊掌不能兼得,即使無論如何都必須二選一,他的答案只能是那一個。』──他早料到你會面臨這種艱難的選擇……」
「他倒是看得開啊,這不就得道升天了嗎!」
京介慘笑道:「高樹早就知道這場戰役的目標是他跟小楓,所以早就看開了選擇不要拖我下水……可是我看不開,放不下,放不下妳,放不下高樹,放不下小楓,放不下幸田組……他倒是什麼都放下了……」
說到這裡,京介情緒過度激動,忍不住又嗆咳起來。小百合怕他又吐血,趕緊給人拍背順氣,取來手帕溫柔地拭去他臉上淚水,仍是擁他入懷。
「你已經很努力了。」
小百合說道,「作為幸田少主,幸田組上下都因為你選擇回來而在此役中得到逆轉戰局的機會。而作為朋友,高樹組長不願讓你背上千古罪名,而你能痛下決心成全他的願望,這就很足夠了。會對你們的決斷有所怨言的,都是無法體會你們對彼此用心的駑鈍之人。好好哭,哭完振作起來,才不算是辜負了高樹組長對你的友情。」
其實小百合所說的,京介又何嘗不明白?
世界不會因為少了誰而停止轉動,生命總有一天會迎來終焉,沒有誰能例外。
──說好了櫻花開時要來我家喝酒啊。
──哦。
在回答自己這幾乎是盼望他一定要活著回來的要求時,那傢伙在想些什麼?
是一開始就沒打算遵守的隨口回應?還是為了讓自己放心順口答應?
不……說不定什麼也沒想吧。
答案早已隨著那場大火灰飛煙滅,但其實答案是什麼也不那麼重要了。
櫻花飛舞的那個幻夢裡,他回來了。
門外由遠而近地傳來一陣嬰兒啼哭聲,椿姨抱著個襁褓來到醫務室門口,卻不敢開門入內,只是隔著紙門喚道:「少夫人,少爺突然開始哭鬧,也不肯喝奶……」
京介輕輕推開小百合,朝她點點頭。
「沒事的,讓我來。」小百合會意,起身到門口那兒從椿姨手裏抱過那哭個不停的嬰兒,「椿姨先去歇歇吧?我來照顧就可以了。」
抱著嬰兒,小百合來到京介身畔坐下,後者靜靜地看著,那小小嬰兒起初也揮舞著手腳啼哭,卻在小百合拍撫的動作下慢慢穩定,咿咿唔唔地像是在撒嬌。
……當日小百合在醫務室裏生產,縱然有醫生跟僕婦陪伴,但門外就是戰場,丈夫又在外面死鬥,有哪個產婦能安心生孩子?
靜下來,才注意到小百合移動的步伐都很窄小且謹慎,怕是產後也沒太多機會臥床休息。她比自己早知道高樹他們的死訊,卻還要強忍悲傷安撫重傷的自己。
斯人已逝,再多的眼淚都喚不回。
京介望著自家妻子眉梢眼角流露的疲憊,心裡,終於慢慢沉定。
「小百合。」
「嗯?」小百合抬頭,京介張臂環住了母子二人,仍如往日溫柔。
「……謝謝妳。」
京介環抱著他的妻兒,將臉輕埋進愛妻髮頂,「小百合,謝謝妳,那麼努力地生下孩子。」
小百合眼圈一紅,眼淚緩緩滑過臉龐。
那一聲「謝謝」所包含的對妻子的憐惜與劫後餘生的感慨,是對她最大的理解與體貼。
──謝謝妳活下來。
──謝謝你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