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海因為烈陽與波浪,閃爍著無數小光點。
儘管它耀眼得無法直視,仍舊是自己最喜愛的海。再怎麼煩心,只要眼看海的蔚藍、呼吸海的鹹味,心情都能立刻寬闊開來。
海是藍的。
小時候認為海水就是藍色的液體。哪知道越過沙灘捧起它,才恍然發現,原來海水其實和溪水一樣,透明無色。
既然海水是透明的,那為什麼海會是藍的?
問了父母。他們只說"海倒映了天空的顏色,所以才跟天空一樣,是藍的。"
當時自己完全相信父母的說詞。
事後又質疑。如果海真是倒映天空而藍,那為何天空是淡藍,而海卻是蔚藍?
只是長大後連問都省了。
就算得到真正的答案又如何。生活也不會有任何改變…是真是假,只有錢是最真實的。
直到離開故鄉,進入城市,才明白世上充滿是非,若不去思索,那就只能永遠活在別人手中。
因此我回過頭,去探究海的蔚藍。
有個理論是這麼說的"當試圖解析一個問題時,會從中發現更多的問題"。
原來,海為何藍這問題,一點也不簡單。甚至不是這個世界所能理解的。
什麼是波長?什麼是散射?
這些名詞,全來自另個世界的"謎文"解讀而來。
但就算它經過翻譯,我們仍無法完全理解其中含義。因為這世界根本還沒有這樣的智慧。
雖說如此,謎文還是加快了這世界的發展。
這份工作總是有這麼多時間能思考……
注視著自己最愛的藍海,應該是件再幸福不過的事。如今它變成工作後,這份喜愛便開始走味,變得枯燥乏味,治癒心靈的功效也消失了。
倚著船桅,臉上的笑容不再。
當年意氣風發出航,答應妻子要帶一整船的寶藏回來。
現在呢?船隊在海上虛度了數個月,連塊土壤也沒找到。僅靠貿易的微薄利潤,勉強維持著營運。
自從我們"瓦塔斯帝國",殖民了"熊盧列亞島"大半領土,嘗到甜頭後,國家像瘋了一樣,將航海的好處誇得天花亂墜,鼓吹人民往海外航行。
但大多船隊就像我們一樣,到頭來只是一場空。
自己的左眼也在航海中失去了,差點淪為廁所清潔工。
事實上,掌權的國家貴族,只是在利用廉價的人民,來增加他們的領土罷了。
即使大家心裡有數,還是很努力的工作著。
正因為世界不存在著公平而公平。無法改變出生與過去,只能在未來裡更努力奮鬥。
打開胸前懷錶。蓋子裡的照片是一位美麗的女人,與她抱在懷裡的孩子。而她的身旁還有一個愚蠢至極的男人。
闔起懷錶,握緊在拳頭裡悔恨著。不管原本生活有多貧苦,再給我選擇一次,我會選擇待在家人身旁。
隨著一滴淚水的落下,一個月又過去了。
晴朗的午後,海面耀眼依舊。
伴隨一聲敲擊,背後的船桅一震。帆上休憩的海鳥齊飛,白羽如雪飄落。
自己睜眼一驚後,又繼續眺望藍海胡思亂想。想想故鄉的老母親,想想妻兒……
耳聞木頭敲打聲,突然有感而發。
「是說現在造船不用木頭,都改用金屬了。算一算,飛機也出世好多年了。航海時代興盛不久,又將走入尾聲……時代變遷得真快,只要一停下學習,很快就被時代給甩到後頭去了。」
「…………」
「船隊間的競爭,讓貿易收入都薄了。明年又有黑龍要來,我卻沒有餘錢能寄回家裡。欸,我是不是很沒用…」
背後敲擊聲忽然加重,打斷了自己。
回過頭,見到一把槌子指在自己鼻梁前。
中年船匠怒道「沒錯!你啊!的確很沒用,沒用的男人!明明都有妻小,還幹這離鄉又不穩定的工作。你有想過他們的感受嗎?像你這種人最自私了!」
他罵得越是狠,自己的心越是寬闊。
天秤上的兩端。理想的路上有出生入死的夥伴,而故鄉卻還有摯愛的家人在等待著。
船匠一語,破壞了長久搖擺不定的天秤。
我懺悔著「我嘴上說,為了讓他們過上更好的日子,心裡卻是想著如何實現自己的理想。我…我真的很自私。這次出航是我最後的航海。回到傑艾時,我會向相良、薩爾請辭的。」
此話一出,像倒出了心中大石,胸前感到無比舒暢。
談放棄果然是最輕鬆的……
船匠聽言同樣鬆了口氣,他欣喜道「說來我連妻小都沒有,也沒資格對你說三道四。總之…阿銀,回家鄉好好生活吧,絕對會比現在還幸福。」
他面帶笑容祝福,讓自己急忙背過身,偷偷流下了淚水。
「好…好…謝謝你…阿傑。」
船載負著船員,更載負了船員所珍愛的人們。
一週後,船隊在熊盧列亞島做了一趟貿易,返回傑艾的航程上。
感嘆這是自己最後的航海時,一道光閃過眼前。那是前船瞭望手發出的訊號。
根據訊號,拿起望遠鏡往前一看。冷汗從臉頰滑落,雙手更止不住顫抖。
這不是害怕,而是興奮。
因為望遠鏡裡裝著的,正是自己的理想。
懷錶握緊在胸前,對家鄉的妻子暗道"抱歉,請你再等我一會"。
猛力拿起傳聲筒「瞭望台報告!根據一號船回報與本台確認,在兩點鐘方向發現新島嶼!」
「…………」當下不見任何回應。
「重複!!瞭望台…」
這時只聽見話筒傳來滿堂喝采與歡呼。
半天後,三艘遠洋大船頭接尾,沿著島嶼峭壁緩慢航行,尋找安全的登陸點。
陌生島嶼不僅地勢不明,駛近時更變了天。
船身周圍環繞著濃濃霧氣,後船只能隱約看見前船的影子。視野遠處白茫茫一片。唯獨面向島的那面,還能見到少許的山景變化。
甲板上,船欄邊的兩人,正被此景給吸引著。
他們身穿非正式船員的白襯衫,一人黑長褲、一人黑長裙。
兩人隔著的距離像是陌生人,但他們其實熟識得很。過去曾是同學,現在則是同事。
少年望著茫茫海岸嘆了氣「唉,我們都是名校畢業,卻也都上了這艘破船。我就算了,我是為了家業。而你明明還有更好的前途,卻選擇了這種…凡俗的工作。」
「的確。論酬勞、論前景,這份工作都不是首選。只是…我在去年畢業前,生活只有學校裡讀書。世界那麼大,我早就想出來走走了。剛好我又有個朋友家裡經營船隊,所以我就上船來幫忙了,嘻嘻。」
少年耳聽少女的論點,與她同樣淺淺一笑。
因為她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少年自己。
「太好了,看來你並不後悔,跟著我上船工作……畢竟發現了島嶼,現在大家都很亢奮。只要這座島有些資源,我想大家都能拿到不錯的酬勞。」
「你也把我想得太膚淺了吧。我的開心,單純只是喜歡這樣的體驗。就像進入一個新的謎文領域時,那樣的新奇與期待。」
「我看會把謎文當漫畫看的人,全世界就你一個了,貝亞。」
名為貝亞的少女沒有給予回應。兩人只是各自望著茫茫島嶼。
許久過去,貝亞突然說了聲「謝謝。」
「嗯?」少年第一次轉頭,朝她看去。
「杰米,謝謝你通融讓那孩子也上船來。船上的大家也像家人照顧著我們倆。我真的很感激。」
貝亞肘著船欄托著下顎,配合船欄高度微微曲腰。烏黑長髮配上黑眼,標準的瓦塔斯人。雖然普通卻很美。
杰米不禁對著她的側臉多望了兩秒。
每次見到她總會想起另一個人,自己的愛人。自己學習謎文是為了喚醒愛人,而貝亞學習謎文的理由,只因為好奇。
忽然,杰米的褲管被拉扯了兩下,從腳下傳來有氣無力的聲音。
「抱我,我也要看海。我很乖,我沒有哭喔。」
兩人不約而同低下頭。見到的,是個擁有鮮豔金髮的女孩。
女孩睡眼惺忪,身體搖搖擺擺。一手熊布偶,一手揉著她清澈的藍眼。
貝亞走了過來,蹲低身子,用指間順了順女孩的金髮。
「安潔今天很乖喔,但不可以揉眼睛。你要看海是吧。來,這個我先幫你拿著。」
貝亞接過小熊抱在懷裡。
而杰米熟練的將安潔抱起,讓她跨坐在自己頸椎上。
「安潔阿,你可要好好吃飯,趕快長大。再過幾年,你不用我抱就能自己看見海了。」
貝亞嗤之以鼻「說得你好像不情願一樣。等安潔長大了,她才不想讓你抱呢!」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話題總不離安潔,就像她的父母一樣。
然而安潔是他們的誰,卻一點也說不上關係。勉強來說,就只是別人託養的孩子。
而這一養就是兩年,甚至更久……
那年,貝亞還在"蓋瑞可"學院讀書。她的恩師"梅蘇"教授,突然抱來一個零歲的女嬰,並懇求貝亞暫時代為照顧。
問了女孩的來歷,梅蘇卻為難得無法回答。
當時貝亞年僅十六歲,依賴著零工維生。要照顧年幼孩子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但…為了回報梅蘇的恩情,也憐憫這孩子無依無靠。茫然之下,貝亞還是答應了。
只是誰也沒想到,梅蘇託付後沒多久便猝然走離人世。
安潔成了不可反悔的責任。
雖然辛苦,但貝亞很喜歡這開朗的孩子。更像真正的母親照顧著她,並幫沒有名字的她,以自己的姓氏取了名字,名為安潔-洛特。
船欄邊,三人站在一塊,望著茫茫島嶼,洋溢著滿滿幸福。
眼前山海交錯,曲折海岸接著陡峭山岩,而灰白山岩又被青色植物覆蓋。此外因霧氣而朦朧的綠山,更藏著模糊的金色謎物。一顆接著一顆,一團粘著一團,若有似無。
三人不停對它有所猜想,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突然一陣略強的海風吹過。
安潔隨風揚起的金髮最為耀眼。
貝亞裙襬也在風中飄蕩。她略微瞇了眼睛,優雅的壓著長髮。
唯有杰米一旁哀嚎。
強風下,安潔怕得抓緊杰米的藍髮。兩撮被拉起的藍髮,宛如兩條控馬韁繩。
雷陣雨短暫,陣風亦短促。這陣海風來得快,去得也快,更解惑了他們對於金色謎物的疑問。
「是雪!是雪!是雪!!」
安潔驚訝夾帶著興奮,舉起手指向天空。
杰米低頭摸了摸頭髮,質疑「安潔,南方春天是不可能有雪的!」
「真的是雪…」
「貝亞連你也…」杰米滿載疑惑抬起頭「那是…金色的雪。」
它並非平常所認識的白雪,而是與安潔頭髮一樣綺麗的金色雪花。如同下雪般從空中緩慢飄落。
最先飄落船邊的金花,貝亞伸手撈了過來,讓它飄浮在掌心中。
那是顆指甲大小的金色小圓球,中心黑黑一點,從中均勻長出細微的金毛。
「這應該是某種植物的種子,就像蒲公英那樣。」杰米呢喃著。
「好漂亮的東西,顏色真像安潔的金髮。」
當貝亞手臂夾著小熊,想用另一隻手觸碰金花時,它卻被一陣弱不可覺的風給帶走了。
「哇~!貝亞姊姊!是金色的寶藏島!」
安潔突然又叫了起來,高舉雙手對天空揮擺。
貝亞抬起頭。眼前的美麗令她動容。
「對,那就是金色的寶藏島…」
原本依附在島上的金花,被陣風給吹散到空中,隨風飄起又隨引力降下,變成如名金雪。
金雪比白雪還輕,能依著氣流在空中載浮載沉,如多個星環般圍繞著整座島。而這陣風更吹開了烏雲,多道曙光穿透雲朵猛然而下,照得島閃爍金光。
金雪覆蓋了整座島、眾人的視線。甲板上的人都被這景色給震撼住。聞言的船員也從船艙裡步出一探究竟。大家紛紛停下手邊工作,癡癡凝望著"南方金雪"。
長期行船疲潰的內心,被眼前景色給治癒了。
比起真實的金銀財寶,這場灑滿天際的金雪更為珍貴。
而在甲板的角落,在這片茫茫白霧之中。三人敞心欣賞這場特別的雪,從別人眼裡看來,他們就像一對幸福的年輕夫婦和他們的孩子。
然而他們卻只是毫無關係的三個人。
(序章:南方金雪,完)